金少凡
演出即将开始时,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恰逢这当口上,剧场的广播里传出来了播音员的提示,请观众朋友们关闭手机,并强调整个演出过程中不许拍照,不许录像,不许……第三个不许他没顾上听,赶紧打开手机。
你今晚不能过来了!
其实,他知道短信一定是她发来的。原以为她要问他几点过去,顺道带些面包酸奶之类的。他想问她吃不吃西瓜,刚上市,虽然不会很甜,但是一定很清新。
他看着那几个字,心里开始不爽。手机屏幕暗下去了,他又把它按亮。你今晚不能过来了!命令式的。不能。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让他恼火。犹豫是不是要关上手机。犹疑之间,手机又响了一声。还是短信。他知道,她是要解释什么了,以往都是这样,不是孩子要考试了,就是家里要来朋友,说实话,他顶腻烦她这样子,仿佛他是件东西,或者是辆出租车,招手即来,挥之则去。他为此质问过她,为什么孩子要考试了就不能过去?为什么来朋友了就不能过去?她不说为什么,说不能,就是不能,用不可动摇的声调把他压制了下去。
我病了。
这次显然理由不同。病了是他没想到的。忙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她说,你装什么糊涂?
他问,我怎么是装糊涂?
她说,我得了什么病你心里没数儿吗?
他心里轰然一下便慌乱了,急问,真的,真的是那病吗?
她说废话!
他再问,严重不严重?他觉得他应该体现出关怀来,便用了好几个问号。那毕竟有可能是他的责任。这件事情压着他,让他一直都不轻松。
她似乎是懒得回答了,想尽快结束和他的对话,就又说了一遍,你不能过来了!和第一遍不同的是,话的末尾加了一串叹号。很仇视的样子。
他被这些叹号给激发了。从心底生出来的一股逆反一时间支配了手指。就过去!他回复道,难不成你把我一脚踹出来?
发完,关了手机。
其实,他们相识的时候,他身边并不缺少女人。他的同学小柳儿就住在他家里。小柳儿很会操持家务。饭菜做得可口,屋子收拾得也相当干净。说实话,她把他的日常起居照顾得很好,可以说他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并且对这个女人几十年之前他就很心仪,他高中时期的日记里,关于她的记载有多处,日记上说,他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随意的一声咳嗽,都会浑身发抖,激动异常。
可是他还是在去年五月末,一个黑色星期五的下午,和她见了面。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可是又无法控制,就像是人饿了,需要吃饭一样。并且,说来也神奇得很,她的电话号码,好长的一串数字,七拐八拐的,他竟然只扫了一眼就记住了。他也知道,那只不过是暂时记忆,维持不了多一会儿的,当时想,忘了也就忘了,算是没缘分,可他居然没忘,并且记忆至今。
我们就管她叫火炼碧绿吧。
他问她,怎么找到的我?
火炼碧绿说,先点查找、再选所在城市、故乡、性别、年龄、距离,你就出来了。
他问火炼碧绿是什么意思?
她说是花名,一款名贵的牡丹。
没想到。他问,这名字好怪,我怎么感觉像孙悟空,火眼金睛。
她说可以这么理解。孙悟空的本领,是经过了太上老君的炉火,用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锤炼而成,而火炼碧绿作为一款很名贵的牡丹,其淡雅和清香,也离不开超拔脱俗的培育。说罢,便把一幅牡丹图发了过来。
果然名不虚传,润泽,淡雅。他说,好看!漂亮!却没想到会是粉色的!
他平时是喜欢些花花草草的,牡丹自然十分钟爱,便觉得她很有学识,很有品味,很有共同之处。两个人就在网上聊,从中午一直到下午,到傍晚。最后她问,你叫好男四十八现在还没家是真的吗?他说难道骗你有什么好处吗?她就笑了,说倒也是,就提出来要通话。你的声音很好。电话接通后,他刚说了一声你好,火炼碧绿就开始这样说。你的声音也很好,真年轻,真清纯。他也这样说。不只是为了讨好。是真的。
他进门时火炼碧绿似乎就站在门旁边。他刚把钥匙塞进锁眼儿里,门自然就开了。
他看着她。
她看着他。
他微微笑了笑。
她没做出任何回应。眼睛一眨不眨,脸上平静如水。
他动了动嘴唇,咳了一声说,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准备随时让你给踢出去。
她把脸上的平静保持了一会儿,之后嘴角翘了一下,微微地露出了点微笑,把身子移开。
他赶紧进屋。换鞋。脱下外衣后,立即要伸出手去拥抱她,可她已经转身往卧室走去了。
他相跟着,悄声在她的身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夫怎么说?
她没有转身,径直走进了卧室。
他紧跟着。心里慌得打鼓。真的是那病?
她把卧室的门关严,低声说我平时痒,然后痛,不是那病是哪病?
他说可那不都是猜测吗?
她说现在已经不再是猜测了!
他被打了一棒,晕晕的,还伴随着恶心。可是我一直没有感觉啊?不痒也不痛。
她说,大夫说了,那病主要显现在女人身上,男人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传染源却在男人身上,病毒潛伏在男人的体内。说罢,狠狠地乜了他一眼。
他心里轰地一下起了阵热浪。很快就蔓延到了脸上。他忙用手抹了把脸。做出冤枉状来。天哪!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我体内?我哪儿来的呢?这么说我是一个不检点的男人了?我整天出去嫖娼了?尽管尽量鼓着勇气表现着自己的无辜,嘴上绝没有任何的松动,但是他的内心里面,已经开始感到发虚,已经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已经开始感到无地自容了。
我没那么说,火炼碧绿说,但是,你肯定没有理由怀疑我吧?我整天陪着儿子,除了你一个男人,没有机会和时间再去接触另一个,是不是?
我肯定相信你,他赶紧讨好地说,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是我,我,怎么会有呢?!哪儿来的病毒呢?!
火炼碧绿说,大夫说,也有可能是从洗浴中心,公共卫生间之类的地方传来的,你经常出差,有这种可能性。
那倒是,那倒是。宾馆也不一定干净。什么人都住。他立即接上了她的话。大夫的这个说法,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台阶。于是他就把讨好的表情做了进一步的演绎和夸张,问火炼碧绿,大夫说怎么治?他想把手扶在她的肩上,然后把她拥抱过来,做一番亲昵的、关爱的动作。他觉得,她在那样的动作下,很快便会融化。
吃药!火炼碧绿很果断地躲了,侧过身来,用三角形的眼睛剜了他一下,说,两个人同步吃!并且,在没治好之前,咱俩,不能在一起!说完,就开了卧室的门,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她一定是去倒水,然后吃药,便快步走到了厨房,倒了水走回来伺候着。他在她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盒的一瞬之间看了下药盒,记下了药名。接下来,他以为她会把药也给他一粒吃,俩人同步吗,可是没有,她只给自己的嘴里放了一粒,端起他捧着的水,扬了下下颏。
洗漱完毕,他缩手缩脚地走到了床的自己那一侧,贴着边缘躺下,没敢翻身,仔细地听着她的鼻息,想等她睡了,赶紧用手机上网,查一下那病毒,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潜伏在男人体内,然后再通过男人,传染给女人。
床忽然抖动了一下。她翻了个身。脸朝向了他。似乎还睁开眼睛盯了他一下。
他被吓了一跳。趕紧把手机塞在了枕头底下。
火炼碧绿呢喃着问,你在干吗?
没,没。他慌忙说,没干吗。睡觉。睡觉。说着,就很有节奏地喘息了起来。
他感觉她的手摸索着伸了过来,便躲,可是已经无路可退,自己就在床边,再往后就要悬空或是掉下去了。
他攥住了她的手。
她继续摸过来。
他问你干吗?
她问你怎么没脱衣服?
他说我怕,怕招惹你。
她挣脱了他的手,贴了过来。脱了!她命令道。
他慌忙说不能。听大夫的。没治好之前不能在一起。
她置之不理,扯了他的衣服。
他仍然护着自己,说不能不能,忍忍,忍忍,听大夫的。可是最终还是无法抵御。
火烧了起来。
满足了的火炼碧绿咂吧了两下嘴,很快进入了迷糊状态。
他侧眼看了一下,用均匀的呼吸声做掩盖,赶紧悄悄掏出了手机。
很快就被查到了。确实是她讲的那样,病毒可以长期潜伏在男人体内。并且病毒在男人体内时,基本为隐性,男人无任何不适之感,而女人患病后,却产生不适。
他的手指抖了一下。
心也抖了一下。
他的呼吸再做不出很均匀的状态了。他开始焦躁,开始不安,开始惶恐。他瞪起眼睛来看着天花板。这种病一直是他最为忌讳和恐惧的。原因就是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更换着女人,同时这些女人又在一个接着一个地更换着男人。应该说,他在更换女人的时候还是有所选择的,并且是相当小心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他开始回忆这些女人以及和这些女人的全部过程。他不停地分析着是谁给他带来的如此厄运。
放梦归去?
弯弯?
心梦同在?
冰湖?
还是小柳儿?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时,他被吓了一跳。同样被吓了一跳的还有火炼碧绿。她被惊醒了。
电话!电话!她像是听到了火警的警报一样,慌忙把身子直起,并作出了随时准备要逃跑的神态。待反应过来了,就皱起眉头来问,这么晚了,谁给你来电话?
不接手机恐怕不行了。他没想到手机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嗡嗡地响。还伴有震动。整个床,甚至整个房间同时都在震动。静音功能是他在进屋之前特意调好了的,可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竟是这般动静。
喂,喂,喂。他故意装作听不清的样子,起身,离开床,并偷眼瞧了火炼碧绿一下。
火炼碧绿也从床上起身,和他的眼睛对视了一下,之后披衣走向了卫生间。
他赶紧和手机里的人说话。喂,刘老师啊?关于那项报告吗?我看到了。看到了。具体事情,咱们明天办公室谈好吗?
他原本以为这样一番话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挂掉电话了,可是对方却发出了一阵狂笑,笑声很大,直震他的耳朵,从卫生间走出来的火炼碧绿应该也能听得到。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三角形的眼睛里,发出来电量十足的亮光。
演什么单口儿?演什么单口?听出来了,对方是冰湖,那个和他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又因为前夫或是男友纠缠不清,孽债未了,悄然离他而去的女人,临别前,她的一句你能抱抱我吗,让他唏嘘潸然。你是不是正过甜蜜的二人世界呢?她放低了些声音问。
他回答嗯。
没别的事。就是想你。想和你聊两句。
他说我都睡着了。
哦,没兴趣了,是吧?冰湖说,那好,我找别人了。
他刚要放电话,对方又呼喊了起来。你明天有时间吗?
他问干吗?
她说我想到二手市场去买台电脑。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二手市场?电脑?他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这是他们之间曾经的暗语吗?他脑子断电了,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们之间有过暗语。他和所有的女人之间都有各自的暗语。那么他和冰湖之间的是什么呢?二手市场?买电脑?
电路忽然接通了。他想起来了。是医院。是看病。
天呐,她,冰湖也得那病了吗?他的脑子里蓦然闪过了一道闪电,紧接着是霹雳。
你在和谁通话?火炼碧绿已经站在了他身边。他竟然没有察觉。
一……一个朋友。他慌忙把手机收了,放到了背后,说,工作上的朋友。他没敢看她的脸。她的脸很冷,结了冰霜。三角形的眼睛应该到了极地的温度,稍有触碰,便会被咬伤。
女的?她嘴动了动。冰霜变换着阵形。
女的。他只能承认。心里七上八下,十五个吊桶轮番晃动。
工作关系?她的眼睛开始收缩。眉头皱起来了。一座冰山在额头上耸起。
工作,工作,关系。他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态。
单位的电脑吗?怎么会让你去陪着?她转而看了床,像是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家里没有吧。她要给家里买。他觉得这样回答应该是合情合理,尽管不一定恰到好处。
为什么叫你?大半夜的?她猛地把身子转了过来,眼睛里极地般的寒光变成了匕首,刀子。
他简直要被那寒冷给摧毁了。他不再敢看她的眼睛。答不出话来。
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你冤枉,你冤枉,你身上怎么会有那病毒,我几乎都相信你了,几乎都要同情你了,可是这个电话,你怎么解释?狐狸尾巴啊,你终于露出来了,露出来了!
汗冒出来了。布满了额头。他擦了一把。对不起对不起,乖,你消消气,消消气。他说,你听我给你解释,这就是个普通朋友,我们俩没任何关系,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你听我解释,就是她有困难了,帮个小忙儿。
我不听你解释!火炼碧绿推开他。我不听!
门外有了响动。应该是孩子起来了。他慌忙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小声说,先休息,好嗎?具体的,我明天再给你解释。要是实在不放心,你请个假,跟我一起去帮她买东西。
厕所里有了响动。水声。接着是走路声。关门声。
火炼碧绿没再嚷。她坐在了床上。
他赶紧走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
她叹了口气,推开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离的婚吧?
他说知道。他总是在外面乱搞。
所以,我最痛恨这样的人。说罢,就用双手捂住了脸,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他忙蹲下身子,把她双手攥住,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听我解释好吗?
她推开他,站起身来,把被子抱在怀里。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说吧,我去书房睡。
假意地挽留了几句之后,看着她抱着被子进了书房,他赶紧把手机拿在了手里。他赶紧又在网上看了一遍那个病毒,然后做出了拨打电话的决定。
小柳儿很快就接听了。他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症状?
小柳儿大概是没反应过来,问他发什么神经?几个月不见了,你现在什么情况?
他没时间跟她扯些没用的东西,就把网页上的东西给她发了过去。
她看后,并没有他那样很强烈的反应,很平淡地在微信上给他发过来一个笑脸。
他忙用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很严重,尤其是对你们女人,赶紧吃药!大夫说要抓紧时间治疗。吃药,同步吃。懂吗?同步吃!
他说出了药名。她的反应依然很平淡。问他,就吃这药吗?
他急切地回答是,是!你明天赶紧去医院开!
她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去医院开,我家就有。
你家有?怎么会?他追问。
她说了句有就有,什么叫怎么会?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手机里嘎达一声,有些震耳。他举着手机,开始对着它思索。她家有。什么意思?有那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明什么?她早就被感染了那病毒吗?她被感染了,然后又传染给了我吗?可怕。真的可怕。这个小柳儿,怎么能这样?当时要是采取措施就好了。
带着这种遗憾和歉疚,他再次拨打了电话。
放梦归去没有像小柳儿那么快的反应。电话拨出去半天,也没接听。
再拨,还是没有接听。
手机不在身边?有了紧急任务顾不上接听?细细一想,这两种可能都是有的。
放梦归去是从事物业管理的。她在网上找他原本是为了写篇论文提职称用。
他说,你撞枪口上了,说吧,你要写什么内容?
她说,我上成人高考,写篇小论文。
张飞吃豆芽儿,小菜儿。他说,题目告诉我。
她说,你真有那么大的把握?我可是找了好几个人都是只吹牛,最后不了了之了呢。
他说,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你把论文的题目发过来吧。
得到题目后,没用一个下午,他就把论文给她发了过去。
她看了论文相当惊讶,说,你真是神了!怎么感谢你?
他说,怎么感谢你应该知道。
请你吃饭?她问。
你装傻!他说。
她说,我真没装傻,真的不知道。
他说,你就是装傻,你真的就会不知道么?
顿了一会儿,她说,天底下,就是你们男人最坏!你非要这样,得等几天。
为什么?他问。
这回是你装傻,她回答道,你会不知道一个女人说等几天是为什么?
再拨第三遍。还是不接。他看了看手机,决定再拨第四遍。最后一遍。他觉得她再有什么事情,四遍电话足以说明重要性的所在了,她看到后一定会接听。
电话终于接通了。他赶紧报了自己的姓名,之后立即说了那件他最关切的事情。可是对方没容他把话说完,没容他把吃药的事情讲出来,便用很官方的口吻,说,呦,您好,是红老师啊,我是物业管理员小孟,我在外面办事呢,公司有事情,加班,请问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么?
他的嘴像是被忽然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停顿的期间,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声音很细小,窸窸窣窣的,是从床上发出来的。
他挂断了电话。他知道,两个人的一切就此结束了。
一夜都在朦朦胧胧的感觉中度过。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昏沉沉。
结束了和放梦归去的电话后,他又先后给其他的几个女人发了微信。留言告诉了她们关于病毒的事,及时吃药的事,同时嘱咐了同时吃的必要性,还告诉了她们治疗那病毒的药名。
天蒙蒙亮时,他被吓醒了。卧室里叮叮当当地在响。声音刺耳。刺心。好一会儿他才从恍惚当中醒来。是铃声。闹铃。应该是六点钟了。这是标准时间。每天的这个时候,火炼碧绿都要起床,给孩子做早饭,然后伺候他上学。
他赶紧找她的手机。他觉得,她的手机应该是昨晚落下了。由于火气的缘故。他要按停它。别吵着书房里的火炼碧绿。她是编辑,每天要看许多文字,休息不好,文字就变成了蚊子,嚶嘤地在眼前乱飞。床头柜上没有。远处的梳妆台上也没有。他侧过耳朵去听。声音很近,近在咫尺。掉地上了?掉床缝儿里了?都有可能。毕竟她曾经很愤怒地跟他嚷过。她推搡过他。地上没有,床缝儿里也没有。除了摸了一手尘土之外,什么也没找到。
手机铃声继续。
近在咫尺。
他忽然想到了枕头。自己的手机也曾塞在了那里。果然在。手机就在枕边,上面盖着枕巾。
手机不叫了。整个铃声的时间到了。结束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没动它,悄声地起了床。往厨房走的时候,他环视了整个房子。次卧和书房。整个房子里静静的。孩子的房间关着门,他要六点半才起床。他和火炼碧绿先是把早饭摆上餐桌,然后再由火炼碧绿去敲他的房门,不待他应答便走进去,刺啦一声拉开窗帘。书房也关着门。侧耳听听,里面稀稀疏疏地响着鼾声。这应该是她累极了。她十分疲倦的时候时常就是这个样子。呼噜。并且口水也会浅浅地流出一些来,挂在嘴角上。
他悄手悄脚走进厨房给孩子做早饭。刷锅时,尽量把水开小,不弄出响声来,昨晚让她耗费了太大的体能。或许抱着被子去了书房之后,还哭过一阵。眼泪尽管比不了血液,没那么金贵,可是每一滴里面,也都饱含着情感,情感这东西是凝结着心血的。心血一滴一滴的从眼睛里涌出来,自然就像是抽筋扒骨一样,把人的精力一丝一丝地消耗了。待到耗尽了的时候,不瘫软了才怪。尤其是女人。《红楼梦》里是怎么说的来着?女人是水做的。本身就软。
孩子应该是起早了。厨房的挂钟还没到六点半时,一墙之隔的门厅里就有了笑声。孩子在笑。火炼碧绿也在笑。两个人都十分开心。
他端着粥锅、面包和煎鸡蛋走出去,见两个人已经围着餐桌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火炼碧绿侧面对着他。尽管如此,他还是看清楚了她的脸。没有惺忪疲惫的痕迹。没有。昨晚上的冰霜已融化殆尽,她脸上一如既往,充满了喜悦和兴奋。他知道,她每天都是要待到吃过早饭才梳洗整理的,即便如此,那喜悦和兴奋也没打一丝一毫的折扣。
他很高兴。孩子应该是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她似乎也把那不悦,当了插曲,在昨晚的睡梦里做了记忆删除。他赶紧走过去,一面给他们的碗里盛粥,一面问在说什么?那么高兴?
他说话时,火炼碧绿的手里正拿着手机。孙谈,把刚才的故事给叔叔讲讲,可有意思了。说罢,她就把手机放在餐桌上,用微笑对了他。
叔叔,我们换了一个年轻的班主任。孩子用筷子搅动着粥,说,上自习课时,他给我们讲了他的恋爱经历。他说上大学时,他看中了一个女生,女生很高傲,对他的追求置若罔闻,无论他怎么和她搭讪,她都置之不理,后来他想,怎么才能有机会和她说上话呢?一番绞尽脑汁的思谋后,他终于想出一条绝妙的计策来。几天后,晚上在大教室上自习时,他就坐在了她身边,看了几页书,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于是,一面念叨着坏了坏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忘了?一面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书包朝外跑去。过了一会儿,那女生边上的书桌里响起了铃声。铃声先是吓了女生一跳,继而朝抽屉里看了看,发现里面有部手机在一跳一跳地响。她赶忙问谁的手机?谁的?没人答应。后排的一个男生提醒她说,你接起来听听,没准是失主打过来找手机的呢。女生想了想,犹豫了片刻,终于接听了电话。
是挺有意思。他赶紧附和着说,是挺有意思。让手机作媒介,有意思!
火炼碧绿说,有才情,有创意吧?
他赶忙说,有!
吃罢早饭,孩子走了。临走时,他给他看了看自行车车胎,有一点亏气,便从储藏室里面把气筒拿出来,补了几下。
刷完碗,火炼碧绿也收拾停当,要推车出门。去上班。他也给她的车子看了看车胎。也亏一点。打好气后,她说谢谢。他说一家人,谢啥。之后她主动把脸贴近了他,俩人拥抱了一下,脸颊挨了下脸颊,他亲着她的耳朵说,对不起,把昨晚的事忘了吧,其实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没说话,微笑了下,推车走向了电梯。
用抹布把餐桌很仔细地擦了一遍,又蹲下身子看了看是否擦净了之后,他走进了卧室。
卧室里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更确切地说,卧室的床让他有些奇怪。
从来就不叠被子的床十分整齐。床单换过了。枕头换过了。被子也换过了。仔细再看,床上只有一只宽大的枕头和一床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开始有些不安。慌乱被从心底压了出来,充斥在了血液里。
慌乱中,他看到了更为奇怪的东西。也可以说那件东西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了更加地奇怪。原本从不摆放任何东西的床头柜上,竟然摆着他的皮箱。那只他来时,携带衣物的皮箱。他赶紧走过去,迟疑了一下,打开,他所有的衣物,包括牙膏牙刷,刮胡刀和那双准备洗的袜子,全都放在了里面。
手机是在他不知所措时响起来的。叮铃铃的声响让他一阵惊骇。心脏在那股慌乱的涌动中,被拥挤到了胸腔之外。
她先说了声喂。
他干咳了几下。迎合了一声。
她问看到了吗?你的东西。
他说,看,看到了。可是,可是不知,你这是何意——还为昨晚的事情吗?
她说,那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说,能再听我最后解释一下吗?其实,其实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都有自己的过去。你有。我也有。但是,那是过去,就像我没法要求和限制你的过去一样,你也不能要求和限制我的过去。
她打断了他,说,我不想再听什么过去过去了,你也不要再解释什么了,即便如你所说,着眼于今后,未来,你也并不是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是那种人。我曾经很希望你不是那种人。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你昨晚上和她们的联系,让我彻底失望了!
他彻底被击毁了。他用最后一点底气问,你,你是,是,怎么知道的?
她继续哈哈笑着。孙谈,孙谈刚才讲的那个故事,你忘了吗?
他这才想起了刚才餐桌上,孩子讲的那个关于手机为媒介的故事。
他恍然大悟,好你个火炼碧绿!原来你开启了录音键!
电话里又响起一阵哈哈笑声。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