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娴 李荣华 龙松亮
李渔(1610—1680),号笠翁,湖上笠翁。林语堂称其著作《闲情偶寄》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1]。其自造宅园3处,在学界研究成果[2-9]中,屡有提及。笔者继《李渔层园考索》[10]后,进一步究其造园本因,考其造园选址缘由,探其构建巧思,略有心得,将作下文以续前文。
笠翁晚年,移家杭州,建造吴山层园。他自述“仆本浙人……非土著也。首丘之念,蓄之已久,……遂决策移家”。文中的“首丘”二字,源于“狐死必首丘”,表达了人们绵绵不绝的恋乡情结。首丘之念即“乡愁”,此情古今同一。当代学者研究认为,“乡愁是由传统与现代的纠结而引起的”“乡愁代表了那些从乡土世界流浪出来的人们注定无法安置自我情感”[11]。乡愁源于对异乡的不安,家园消解了乡愁的不安,但家园的熟悉和稳定又会产生新的不安。笠翁曾做《归故乡赋》①抒发此情,并自述:“少年作客,老大言归,深阅行迈之艰,始识归休之逸” 爰作此赋。黄无傲评之:“与柴桑《归来》一辞,同其怡悦。”对笠翁来讲,人生2次回归浙地并自建宅园,是其抒发乡愁的文本之外的方式。
李渔自造宅园3处,分别是:早期归乡而建的浙江兰溪伊山别业、中年创业而建的南京芥子园和晚年终老而建的杭州层园。文献表明,笠翁屡次迁家造园都关乡愁(表1)。
笠翁的3次造园,除了南京芥子园,其最初和最终的造园实践都在浙江本土发生,究其因,唯乡愁。其诗句:“吾族即离之间”“矧祖宗墟墓在焉”等语句,表明了他建造宅园,是为了归休安居。“虽家于金陵,非土著”等语句则反复强调了自己的浙人身份。声名卓著的南京芥子园,对于笠翁来说,只是当时“料无首丘之日,欲得数椽小屋,老于此邦”而已。
表1 笠翁3处造园乡愁缘由分析[12]
及至晚年,他决计移家归浙,筑层园隐吴山。据好友丁药园所述②,其在建屋过程中,不劳匠石,亲力主持,甚至“析钟山旧庐而益之”,可见其归乡建宅意愿强烈。
细究其3次造园选址(图1~3),标准一致:皆僻处巧选址。
他初次造园伊山别业,选址于祖籍兰溪夏李村村口伊山头。自述选址“不过以在吾族即离之间”。他预备在南京定居建宅前,写信给赵声伯,拜托他选址(表1):“不欲近市,市太喧;不欲居乡,乡有暴客之警,非喧非寂间,幸叱尊俘,为羁人留意。”在如此苛刻的选址要求下,芥子园最终选址于周处台侧。相较笠翁经营书铺的金陵闸之热闹,芥子园选址亦属僻处。
他在杭州的时候,曾居住郭璞井附近,并作《郭璞井赋》③。赋中提到“玄圃”之名,或文辞之饰④,但,也许是层园构思的开端。结合李渔自述“予前后居杭十余年”,及“新居”句来看,“玄圃”当是曹汛先生曾推断[2]过的李渔新居[即方文在顺治十六年(1648年)作的诗句中所指]。由此,李渔曾居住铁冶岭,且郭璞井在其“新居之右臂”契合当时事实。时隔30年,笠翁重归湖上,本拟仍居铁冶岭。后,听从丁药园建议,选址“吴山之麓”“荒山难得,庐舍全无”所在[10]。层园选址更僻。
如上分析,笠翁3次宅园选址皆僻处,力求与周边的已有他人聚居空间保持一定距离。其独立创新的个性和思想,反映在选址上,即营造一个自在独立天地。
层园缘坡造屋,形貌“有堂坳然,危楼居其巅”[10]。
沈新林曾指出“(李渔)3处园林作品均建在小山丘上,既有较高的住宅基地,又节约了夯实地基的浩大工程”[3]。笔者分析笠翁3次造园选址不限于“小山丘”,也不仅仅是实用思想影响,而是“凭坡”且“邻水”,其周边山水要素作整体收纳和凭借。这也是浙地造园传统、西湖造园传统。其源头可上溯至晋人谢灵运始宁山居和北宋杭州吴山上有美堂选址,前者在会稽山水间,后者在西湖山水之上。
从笠翁3处造园环境分析,其选址皆适宜山水登临。伊山别业曾“凭坡”而建。如今,该处人家渐众,其周边水系宛然,其西,李渔主持建造的“且停亭”仍在(图1)。南京“芥子园”旧址在周处读书台侧,邻南京城南金陵闸,近秦淮河(图2)。据笔者此前考索,“层园”旧址在云居山东麓。此处,“前门湖水后江潮”,能“俯视城间,西湖若在几席间”(图3)。
笔者认为,笠翁3次造园皆僻处选址,择山水之胜。笠翁曾自述:“遨游天下几四十年,海内名山大川十经六七”,他认为“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⑤。年长李渔25岁的文震亨(1585—1645)认为,造园选址“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14]。李渔身处明清变革,造园思想秉承明人,欣赏天然山水。其幼年,随伯父行走如皋门庭,于园林之道多有浸染;而立之年,置业兰溪,建伊山别业,享山水农耕之趣;中年徜徉杭州清波门附近,居郭璞井侧,悠游杭州湖山,十年有余。在江浙山水滋养下,笠翁的山水园林审美观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他认为当时流行的“城市山林”及掇山技术:“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与水石居,故以一拳代山,一勺代水,所谓无聊之极思也。然能变城市为山林,拓飞来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术,假手于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他首先从整体布局风格来说,“幽斋垒石,原非得已”并认为假山技术是“拓飞来峰”。对笠翁来说,登临自然,归隐山水,远超“幽斋磊石”的城市山林。
综上所述,笠翁造园在选址规划上,具有僻处选址,归山水间的基本特点。这一特点切合浙地园林脉络,延续明人山水审美思想。
图1 伊山头
图2 周处台侧
图3 云居山东麓
如果说,笠翁穷其一生,营造3处宅园是其“首丘”之念的物化。那么,实践“笠翁其名”则是他对自我价值追寻和确认的心路。笠翁曾说,“嗟我一生喜戴笠,梦魂无日去舟楫”⑥。
其“无日去舟楫”的人生经历,酿就其丰富细腻泛舟体验,促成了其3次造园创意的不断升华,其创意的核心离不开“舟楫”意象。
笠翁1648年建造的兰溪伊山别业,有“打果轩”“宛转桥”“停舸”等动静有致的园林建筑。其中,“停舸”乃船舫建筑。
据考,船舫建筑的源头可追溯到宋代“旱船”。明末,江南文人园林中的船舫建筑才开始增多[13]。笠翁的“停舸”恰发生在这一时期。此后,芥子园相关文本中,并无直接提到舟舫建筑,仅记载了假山造景“仿佛舟行三峡里”的体验空间。在层园的诗句中,他则反复提到“楼船”感受(表2)。
笠翁自小随同母亲泛舟西湖,中年在西湖清波门附近画舫谋生,他深悟舟船体验之妙并细细述说,在《闲情偶寄》中,此处不待絮说。既有前人的“半舸”“定舫”,又有自己的切身体验,笠翁不仅拓展楼船的窗设计,还展开房屋的窗设计,更推进借景手法的创新。他在《闲情偶寄》中放置了一系列的窗景图,从湖舫式到便面窗,从山水图窗到尺幅窗及梅窗有十多幅。从创作表达的顺序和内容来看,湖舫式放首位。他解释:“便面不得用于舟,而用于房舍,是屈事矣。”笔者认为,笠翁开窗借景之法,当源于其丰富而细腻的“舟船”体验。在笠翁看来,舟船之上,最能品赏山水风景之妙。至于屋舍中应用便面,可使园景“步移景异”,流动宛转,比之舟游,仍是“屈事矣”。
综上,笠翁的难忘舟楫,直接影响其造园构思和创意。其3次造园手法,不断创新、升华,自我超越。伊园“停舸”是具象的物化表达;芥子园假山则是模拟“舟行三峡”的身体感官体验;待到层园营造依其诗句中所言“喜载楼船水不流”,则是心灵的感悟,仙界的想象。笔者认为,笠翁从“舟舸”之形到“楼船”意象创设,皆本源于其细腻的舟楫体验。反观明清后所造一些宅园,多用仿舟舫之形,而不体舟游之情之感,多有僵形之嫌。
明代的江南文人,好在船上开展风雅活动,如吟唱昆曲、赏鉴诗画等。杭州西湖游船传统源自唐宋,此后长盛未已。李渔所处时代,西湖边的船舫甚多。李渔在其吟咏层园诗句中屡屡提到“湖上楼船”和“湖上垂钓”意象(表2)。
在诗句中,他比较了在层园内的“目游”与湖上楼船内的“身游”感觉,强调了层园的“喜载楼船水不流”之空间体验和景观意境。
考察明清舟舫建筑多在水边或水中,如晚清扬州寄啸山庄的“船厅”旱舫和拙政园“香洲”船舫。笠翁层园的楼船意象,则巧借山间云雾载起“危楼”,凭栏俯瞰周边风景,此时,“云霞尽可须臾致”,屋舍俨然仙界楼船,再有凭栏歌舞,昔日楼船盛况再现。恰如,130年后的赵坦,描述其景象是:“客至,弦歌迭奏,殆无虚日。[15]”符合楼船意境。
笠翁自称其层园屋舍“四面涵虚”。一方面是朝向所限,另一方面则是纳西湖全景的需要。其远借的西湖山水风景是“云里露开”“镜中点破”的朦胧美,从而,“西湖若在几席间”“六桥全设酒杯前”,山水如画。在层园中,他欣然批阅《芥子园画传》并作序。他说:“俾世之爱真山水者,皆有画山水之乐。不必居画师之名而已得虎头之实。所谓咫尺应须论万里者,其为卧游不亦远乎?”阅尽河山,游遍山水的笠翁,此时“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
李渔对自己“湖上笠翁”名号十分珍惜,在笠翁形象打造和宣传等方面不遗余力,贯其一生,反映了他的“归真”追求。西湖山水滋养下,笠翁心满意足,书联层园:“江湖归白发,诗画醉红颜”。
表2 李渔层园诗句及其构思意象分析
综上所述,笠翁难忘舟楫,精心设计和打造层园“楼船”意象。一方面,因“楼船”乃笠翁昔日在西湖边开创文化事业的主要场所,记忆难舍,需要寄情此间;另一方面,因其自称“湖上笠翁”,追求泛湖上不系舟以“归真”,也是实践其名需要。
李渔3处自建宅园,除芥子园,其早年的伊山别业和终老的吴山层园都在浙江故里,层园又地处吴山,属西湖文化景观的一部分,是西湖山水滋养明清文人的典范之一。这不是偶然,而是李渔造园初心:“乡愁”的凝结。尤其是杭州吴山层园的建造,可谓:“古今乡愁同情怀,化作地方一脉同。垂钓山水西湖入画图,喜载楼船在仙界。”
笔者认为,层园虽未竞,其址亦无寻。然,其园林造园立意之深远,创思之瑰丽,不该埋没久矣。问,层园何以重构?此为陋文,毕竟惴惴。愧,不足以慰藉笠翁对故乡西湖山水的深情,又恐妄揣笠翁的白云间起“楼船”之创思奇想。然,考虑到李渔吴山层园价值若得以彰显,或略为杭州西湖文化景观添一抹500年前的霞光,遂撰文以求教大家。
注:文中图片均由作者依据卫星图绘制。
注释:
① 李渔.闲情偶寄.P12. 《归故乡赋》。
② 姚礼撰辑.郭西小志P67记:“丁澎(药园)《叙笠翁一家言》云:余问笠翁曰:‘子不尝上筑于吴山之麓乎?’曰:‘然。购张侍卫之居以终老焉,非能廓而新之也。虽然,有异焉。余将葺是居也,非匠石之所能为功也。’颓垣废桷,灌莽虺蜮,芟之伐之,其材得半焉。由是析钟山旧庐而益之,高其甍,有堂坳然,危楼居其巅,四面而涵虚,凡江涛之汹涌,攒峰之崱屴,西湖之襟带,与夫奇禽嘉树之所依息,靡不环拱而收之几案之间。”
③ 见《李渔文集》.卷一,P27-28:“但居雉堞以内者,城外之山可观,城外之水不可得而饮也。……虽井实泉者有二:一曰郭璞井。……人居杭土,如家玄圃……居其地而不赋其事,予岂寒蝉……”
④ 《郭璞井赋》的前一篇就是《真定梨赋》说此梨乃玄圃奇葩,太上之灵果。所以,此赋中的“玄圃”当为虚指。
⑤ 此句见:梁冶湄明府西湖垂钓图赞.《笠翁文集》卷二.
⑥ 此句见《卖船行和施愚山宪使》.笠翁《一家言诗词集》P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