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老龄化已成为当前社会热点问题。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实施健康中国战略,明确“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构建养老、孝老、敬老政策体系和社会环境,推进医养结合,加快老龄事业和产业发展”的总体要求。老年生活主题慢慢从社会层面进入文学层面,在作家的创作中激起千层浪。2017年,年近八旬的台湾作家琼瑶在照顾丈夫的过程中,目睹其大受疾病的煎熬,深有感触,首次以她“惨烈”的亲身经验,写下“生命里,最特别、最重要的书”——《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面对老年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著名作家周大新出版的最新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亦是一部关注老龄社会的种种问题的现实主义力作。
作为人生最后一段路程,“老”面对的不仅有时间的挑战,有生命的检验,还有对“爱”的拷问。随着中国老龄化问题愈来愈严重,老人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生活日渐进入作家的视野。那么,当今作家笔下的老年生活有何特点?反映了老年群体怎样的问题?围绕这些问题,青年学者、批评家王迅接受了《深圳商报》记者魏沛娜的独家专访。
记 者:您是在怎样的机缘下开始关注新世纪文学中“老年叙事”的? 为何值得探讨?
王 迅:2015年6月,我受邀到广西陆川参加青年作家何燕的作品研讨会。在会上,我提出了“老年叙事”的概念。因为她的两部重要作品都是关注当下老年群体生活状态的,给我很大触动。一篇是《晒谷子》,以被压抑的老年情感生活为焦点展开叙事,写老桑和老桑妇借晒谷子之机实现难得的约会。虽然老桑和老桑妇是正当的老两口,但由于分家而分居,难有私处的机会。两老居住在两个儿子家里,老桑分给大儿子,老桑妇划归小儿子,生存在一种无形的隔离中。而这种分居的根源,是两个儿子眼中父母在日常物质分配上不均所致。因此,父辈与子辈之间处在一种紧张的关系中。而这次晒谷子无意中给二老创造了相见之机,两位老人借此机会互诉苦肠,重温旧梦。作者通过晒谷子的场景化叙事,呈现了一幅趣味盎然的老人情爱生活图。另一篇是《小心你的邻居》,写老人悬空的生存,无根的精神状态,以及肉体和灵魂无处安放的焦虑。两篇作品促使我开始关注老年叙事以及老年问题。这是文学直接面对现实,寻求与现实对话的一种写作。
其实,老年叙事在文学史上一直就存在。只不过,文学史叙述中没有专门提起。我以前在文学期刊是编小说的,读过不少老年题材的自由来稿,同时,我每年都写中国年度小说评述类的文章,也读到大量的老年叙事作品。新世纪老年问题日渐凸显出来,文学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但很少有人以专题形式去研究这些作品。父辈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人性不断扭曲和异化,这是当下老人精神焦虑的重要来源。而国家政策对老年问题的解决办法无非是物质层面的,老年人的心理问题、精神问题,只有在文学中有更深刻的呈现。党的十九大提出,“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已经变成人们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的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而对老人群体精神需要的关注正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以前着力于从物质上解决问题,而随着小康社会的实现,问题的焦点已转移到文化和精神方面。所以,研究老年叙事,其意义不仅在文学方面,更重要的是,如何通过老年书写以及研究,促使社会各界关注老年群体,以推动诸多老年问题的解决。
记 者:对于老人题材,通常所见的是写他们的“生活”,而甚少见到有真正深入其“生命”和精神状态的。据您研究,新世纪小说中老年叙事主要有哪几种主题形态?哪些特别值得注意?
王 迅: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社会发生结构性转变。内地农民,接着是工薪阶层,纷纷“下海”打工,形成中国特有的打工潮现象。二十多年过去,这种大规模的人员迁徙,造成了社会结构的严重失衡,积聚了越来越多的问题。留守老人或空巢老人最为突出。新世纪以来,文学中老年题材或老年主题的作品不断涌现,反映了作家对现实的敏锐观察,可看出其作为知识分子的一份担当。根据我的阅读视野所及,就主题形态来说,新世纪以来老年叙事作品大体上可分六类:老年焦虑症的深层透视,利益链条中的伦理失范,追踪灵魂深处的黑洞,如何维护最低限度的尊严,作为传统农民精神的守护者,重建幸福人生的可能性。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关于对老年人精神层面以及尊严等问题的探讨,这是以前文学作品中所忽略的问题。就拿长篇小说《客过亭》来说,叶辛就提出了进入老年的知青,如何面对灵魂黑洞的问题。小说中的知青们回城后各有自己的人生沉浮和情感际遇,如今回溯那段青春岁月,胸中不免生出一段难以言说又难以释怀的心负。因此,作者安排知青们重返历史现场,或揭开谜团,或了结心愿,既为求得现实生活的安稳与圆满,又为实现心灵的自我修复。可是,我们要问,他们果真就能获得内心的平衡与安宁吗?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又该如何安顿渐入晚年的生命呢?叶辛的叙述中洋溢着一种反省的力量,这种反省,既是对内心的严酷拷问,又有对历史的深层反思。
记 者:去年至今,从琼瑶的《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到周大新的小说《天黑得很慢》出版,让老年叙事话题不断爆热。据您了解,在此之前,国内外哪些作家的作品也深刻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王 迅:有关老年叙事话题,除了上面提到的何燕的小说、叶辛的近期小说,再如2014年两部中篇小说,王子的《弑父》和李月峰的《无处悲伤》,都不约而同地关注当下都市中的老人生存问题,都把赡养老人的问题置于父辈和子辈复杂伦理关系中去表现,揭示出商业化社会普遍存在的利益链条中的伦理失范。陈然的短篇小说《祖父在弥留之际》、韩国作家吴贞姬的小说《脸》等,对人类最低限度的尊严问题进行了非同寻常的伦理阐释。尤其是前者,写得很有心机。作者从叙述者苏桥的角度,讲述祖父为了死得有尊严所做的种种努力。祖父本来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身体硬朗,活到了87岁,但是面对儿子儿媳对他在世的不耐烦,他以一次摔倒为契机,进行有意识的“绝食”,借以预谋自己的死亡。但这并非以儿媳为对立面,而是恰恰相反。祖父一生信善,在弥留之际,仍然尽量为后人着想。作者通过祖父与“我”父母之间對立和冷漠关系的设置,突出了祖父心性之“善”,以及为实现“善”而表现出的倔犟个性。而叙述者苏桥的父母亲似乎并不希望祖父能长命百岁,他们反而认为祖父是个累赘。即使在这种局面下,祖父仍然处处顾及到苏桥父母的脸面与感受,他绝食却推说是喉咙吃不下,他对一切世事了然于心,即便在临终也不愿失却尊严。生前,祖父与苏桥父亲关系并不是很好,但正是祖父的死让父亲获得了内心的顿悟。受到祖父的感召,父亲也不知不觉在行动和精神上延续了祖父的生命。这个结尾耐人寻味,暗示着祖父所代表的善之精神,对父亲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整体批判格调中,这个结尾有种理想主义色彩,显示作者对社会心态趋善的某种期许。另外,朱山坡的《陪夜的女人》、向本贵的《两个老人和一丘水田》、韩国作家朴婉绪的《幻觉的蝴蝶》等,从不同角度对老年问题表示了深切的关注。
记 者:养老、就医、亲子关系、黄昏恋、空巢,这是小说中常见于对老年生活的刻画,但您也指出,关于老年叙事,作家常常容易落入将老人客体化的窠臼,而很少去挖掘这个群体的主体性空间。具体如何理解这种“主体性空间”?
王 迅:如果把这类老年叙事作为文学审美看待,或者说老年叙事若要更上一个审美层次,还必须把老年人这个群体当作生命本身来研究,不仅研究他们物质生存,还要探讨他们的人格结构和精神面向。除了上面提到的《祖父在弥留之际》,又如《幻觉的蝴蝶》,同样属于精神叙事的范畴,作者借助人物对过去生活情境的回忆,激活生命的意识,这是一个从失忆到寻找的过程,在寻找中重返常规的世俗生活。作者不仅把老人当作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写,而且把笔触深入到人物的潜意识區域,从精神层面敞亮出这个群体的生命形态和生活面向的多种可能。
记 者:时下社会用“油腻”形容中年群体,用“佛系人生”调侃年轻一代,如果让您打趣形容今天的老年群体,您觉得他们是怎样的状态?原因何在?
王 迅:无论是用“油腻”形容中年群体,还是用“佛系人生”调侃年轻一代,都很生动地描述了一种人生状态和精神状态。那么,对于当今老年群体,情况很复杂,每个老人属于各自不同的家庭,处境也不一样,我认为很难用某个网络热词从整体上加以概括,正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
记 者:在您看来,老年叙事或说老年小说的创作群貌会越来越蔚然可观吗?以后有可能会成为跟女性叙事一样独树一帜吗?
王 迅:所谓老年叙事,或者老年小说,只是题材上归类,不宜把它划为一种独立的审美范型。如果提到文学思潮、文学流派上来说,这种命名方式还难以达到本体论的高度。作为社会中越来越受到重视的一个群体,老年人作为审美对象,尚存很大的开掘空间。尤其在老龄化问题越来越成为中国社会关注焦点的背景下,可以预料,将有更多的作家触及这个题材。比如,与身体机能衰退并行的社会遭遇,黄昏恋、市场受骗、养老院不合意、空巢独居、两代人冲突等具有典型性的社会问题,对这些社会现象,将会有更多的文学书写。而且,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后,老年叙事可能更加显著地向着精神叙事的方向迈进。尽管近期如周大新《天黑得很慢》等写老年人的痛感、孤独与无奈之类的叙事文本日渐增多,并成为一时热点,但要形成一股类似于1990年代以林白、陈染、海男为代表的女性主义文学创作潮流,恐怕还是不太可能的。至少,它需要一种契机,有待更多作家的创作自觉,以促进审美共同体的形成。
记 者:您认为新世纪老年小说在主题学上呈现出多元发展的态势,但如果要把这类老年叙事作为文学审美看待,就要摆脱社会学意义上主题阐释。具体来讲,您对接下来的老年叙事有怎样的期许?
王 迅:小说主题上的多元态势显示出老年叙事的一种趋优走向。上述作品对当下社会老年人生存现状和情感生活有细致的把握和表现,而且不乏深度,尤其是这些作品所提出的老龄化时代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和社会学意义。然而,必须指出,这类老年叙事要上到一个更高的审美层次,还必须把老年人这个群体当作生命本身来研究,探讨他们的人格结构和精神面向。如此,老年叙事才能摆脱社会学意义上的主题阐释,最终使作品上升到生命哲学、人本哲学的高度。
(采访时间:2018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