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路
1990年,离开贵州调回上海的时候,我写了两篇短文:《別亦难》和《今天我要离开贵州》,在文章里情不自禁地倾诉了对于贵州这片乡土的感情,流露出割舍不下的对于山地生活的留恋。
1996年,当10卷本的《叶辛文集》出版的时候,我以“三个三十一日”为题,作了一篇总序。这三个三十一日,就是1969年的3月31日,我离开上海去贵州插队落户;1979年的3月31日,我调进贵州省作家协会,成为一名专业作家;1989年的8月31日,我奉调离开贵州回到上海。
现在回过头去看,似乎只是几个带有巧合的日子。其实不然,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日子里,对于最后只剩下孤独的我一个人在村寨上生活的那几年,更多的是劳动,是挑粪、犁田耙田,铲敷田埂,薅秧子,钻煤洞挖煤,上砖瓦窑当小工,背灰,打煤巴,挞谷子,上粮,一天繁重的农活干下来,最好脚也不洗就倒在床上。还有天天如是地粗砺的难以下咽的包谷饭和清汤寡水的“老粑菜”……
我想表达的是,20出头的年纪,我的青春,我的思考和追求,甚而至于我的恋情,都是在这面岁月里开始的。我的人生之路,就是从砂锅寨周围山乡的崎岖小路上,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2005年的秋天,当由我牵头筹资兴建的“叶辛春晖小学”在砂锅寨落成时,山乡沸腾了,寨子里的娃崽们扳着手指数,说我们这小小的山旮旯,开进了37辆大大小小的汽车,省、市、县、镇四级来了很多祝贺的人。我也带着正读研究生的儿子叶田去了。老乡们把我曾经栖身的一间小小土地庙恢复成了当年的样子,挂了一块“叶辛旧居”的牌子。当参观的人潮退去之后,叶田在这间四五平方米的小屋门口站了足足四五分钟,脸上淌下了泪。当老乡们奔跑过来把这一情景告诉我时,我想,尽管我从未对他讲过自己的青春年代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他站在那里看一看,他会从潮湿、幽暗的小屋,从当年的煤油灯,从简陋的小床和三抽桌,读出他该读懂的东西。爸爸的人生之路,就是从砂锅寨上这间厚实的青岗石砌起的土地庙小屋走出来的。
一晃眼我已步入66岁,回归上海也有26个年头了。每天,我仍在感受着上海这座特大型城市里的一切,并且还是情不自禁地会把上海这座城市里感受到的人和事,拿来和我曾经生活过21年的遥远的贵州作比较。于是我经常用两副目光来看待上海和贵州。一些比我更年长的老人见了我,会指着我说,我们从你的文章中,看出你对贵州的感情。一些读者对我说你有一种贵州情结。一些同行见了我,更是经常会说,在你的散文随笔中,怎么总会提到贵州?人家可是更喜欢提美国、德国、法国……
是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生命中长长的一段岁月,是在贵州山乡里度过的。上海和贵州,是我生命的两极。11年前,我甚至把一本散文集的书名,定为《我生命的两极》。
用城里人的眼光观察偏远的山乡,用农村人的目光来看待都市,当两副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些灵感碰撞着闪烁出智慧的火花,于是乎新的创作念头会不知不觉地萌动起来。
这可能就是我一辈子的生活形态了。
命运使得我在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里浸染过,我情不自禁地常常要将这两种生活的世态拿来对比,发出一些自觉深沉别人有时还不能理解的感慨。
这也自然而然地使得我的创作、我的那些作品和纯粹的上海作家不一样,也和纯粹的贵州作家不一样。因为那是我的,那是我的人生之路形成的。
上海知青的情
写上海的故事,不能缺失了上海知识青年这一环。只因为在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有整整一百一十几万上海知青,奔赴祖国各地上山下乡。那个年头,上海市的市区人口,总共是七百万,一百一十几万占到了市区总人口的六分之一,拿一句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话来说,几乎家家户户,都摊上了上山下乡,都有知青离家。还因为波及全国二千万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是共和国历史上一段不可抹去的经历,正如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时,中央电视台组织了一台名为“共和国的歌”的专题节目,唱到六七十年代时,怎么也绕不过这一段历史,选来选去,选定了《蹉跎岁月》的主题歌:“一支难忘的歌”来表现这个特定的年代一样。
我当了十年又七个月的知青,写下了10本知识青年题材的书,从知青的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写起,一直写到这代人整体地步入老年的门槛。碰到知青伙伴们,他们仍在问:你还在写小说吗?还在写我们的故事吗?我说写下10本书了,写不少了,该尝试着写一点其他题材的故事了。
他们马上连连摇头、晃手,说不行不行,你是知青出身,你就该写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其他的故事让他们写去,我们的故事太多了,不信我给你讲几个。
于是一个一个故事就讲开了,喝个茶往往喝到黄昏,吃顿晚饭往往延续到夜里的九十点钟。讲的人声情并茂、滔滔不绝,而听的人(当然也包括我)更是随着讲述回到了当年的知青岁月,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我的笔记本上记下的故事越来越多,于是我欠下的债也越来越多。我自知不可能把每一个感人的故事都写成小说,但是空闲下来,翻开记事本,回味回味这一个个故事,在我也是一种享受。
这是我一位老朋友的故事。他身上的故事太多了,我只能集中在“知青情”这一点上,写一写他的情感故事。
他在亲口向我叙述这些跌宕起伏的情感时,就说过,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和你写的小说差不多。
他在贵州省的平塘县掌布乡插队落户。这是一个布依族聚居的山乡,掌布是布依语,掌是河水的意思,布则是布依族的简称。掌布就是“布依人生活的河谷”之意。掌布乡生长着一种远看似藤、近看是竹的植物,名字叫藤竹。走进掌布,只见两边的山崖上长满了长垂而下的藤枝,枝上是一片片青幽幽的竹叶,绿得清新,绿得悦目,放眼望去,整个峡谷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布满了似藤非藤、似草非草、似竹非竹的藤蔓植物,犹如奔泻不绝的绿色瀑布在向你倾泻。故而这掌布乡,处处是美景,步步都让人惊叹。布依族人把这里叫作浪马滩,浪马河谷。是天然的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上海知青们一来,马上把这浪马滩,叫成了浪漫滩。是产生浪漫故事的河谷。
我的朋友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河谷插队落户,不知不觉就引出了一段浪漫的故事。
不过他的故事发生的地点不是在河谷藤竹漫生的对歌处,而是在公社的小学校里。
他由于插队期间为人仗义,劳动肯出力,表现出色,被抽调到公社的小学当老师,天天教四乡八寨赶过来的布依娃娃读书认字。小学校白天很热闹,几百学生在校园里上课,朗朗的书声伴着体育课的嬉戏,有规律的电铃声伴着孩子们的脚步。男女知青们都羡慕他得到了一个教师的岗位,每月有工资收入,不必愁吃愁穿了。他却抱怨,到了夜间太冷清、太寂寞。不如在知青点集体户,男男女女的在一起热闹。
知青們都说他矫情,不知足。
其实他说的是实话,到了夜里,偌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比他年长五岁的女教师。他俩是远方来的,他来自上海,女教师是黔南人,家不在平塘,夜里只能住在学校宿舍里。所谓宿舍,就是挨邻的两间板房。一男一女只隔着一层板壁。一点点响动互相都能听见,算是有个伴。
尽管是伴,他们之间的交往却不多。白天各有各的工作,教的是不同的班;晚上各回各的板房,赶做晚饭吃,各批各的学生作业。况且他俩年龄相差五岁,一个是上海知青,一个是黔地本地女教师。一个22岁,一个已经27岁了。上海的计划生育宣传抓得早,提倡晚婚晚育的呼声响彻云霄,22岁的小知青,在人们心目中只是个毛头小伙子。而在偏远的贵州黔南平塘县掌布乡间,姑娘20岁上下嫁人是极为普遍的事情。27岁的女孩没结婚,简直是老姑娘了。正因为此吧,他俩虽然对话和交往不多,可到了天天夜间,相互之间的一小点动静都听得格外清晰,双方的耳朵都非常敏感。时间久了,耳朵里听不到对方的一点儿动静,心头还会狐疑,怎么会一丝儿不动呢?哪怕翻个身、挪个脚、轻咳一声也好呀!
这么一种虽不说话却相互惦记的情形,不知不觉地拉近了他们心灵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年龄悬殊的差距。以至于到了白天,两个人在办公室里相见,在走道上相对走过,相互对望一眼,心头便会泛起一点微澜,而当身旁没其他人时,年长五岁的女子脸都会微微泛红。时间长了,她看见他时,眼睛就会放光发亮。而他呢,初见她时觉得她年龄偏大、相貌平平的感觉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的,他们没有在外滩的情人墙边相偎相依,喁喁细语,讲述那些恋人间的甜言蜜语,他们也没有在花前柳下谈笑风生,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他们什么话都没说过,只是在夜阑人静时仄身倾听,只是隔着一层板壁相互惦记牵念,只是在对方发出点点响动时猜测着相互的情形,以至于对方的脸相、眼神、手势、动作都想像得出来。
这就是远离上海故土的知识青年的爱,这就是栖居山乡的上海知青的情。没有离开过上海的男女是体会不到这种感情的。难道这不是掌布河谷的浪漫爱情么?难道它不是浪漫滩的轶事么?
当他们结婚时,不少亲戚甚至他的家人、上海的朋友,都不理解,相貌仪表堂堂的他,何以娶了一个明显比他大几岁、形象又不出众的女子。
我是理解他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这位功成名就的朋友仍对我说,现在回想起来,最美好的感情,就是在那些个静静的夜晚怀着一种期待聆听对方发出的声音。我真懊悔,当时为什么没把这种甜蜜的状态保持更长一段时间。
他现在生活在澳大利亚,他的妻子和儿女也都生活在那儿。但他时常回上海,也回贵州,每当上海、贵州、乃至北京有客人到澳洲去,他都会热情并无私地接待来自祖国和家乡的朋友。由于他对祖国的深情,并做了很多有益的事,国庆观礼的时候,有关部门请他登上天安门的观礼台。
快写完这篇短文时,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写出他的名字。他说故事你尽管写,但是不要提名字了。
有人要问了,他俩总是不说话,不交往,怎么会结婚的呢?
我可以透露一点,一切都发生在雨夜,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掌布乡所在的镇上突然停电了。插队落户的知青都知道,停电是常有的事情,人突然陷入大山深处的一片黑暗之中,总是惊慌不安的,他拉开抽屉,找出半截用剩的蜡烛点燃,一个惊天动地的落地雷炸响,门被推开又迅疾关上,她惶惶然地出现在他的板房里,焦急地问他:“蜡烛……我的……你有吗?”
他指了指烛焰晃动的半支蜡烛,说:“我也只有这半支了,你……要不……”
以后的一切读者自然想像得出来。
打开贵州这本书
插队落户当了10年知青,1979年10月,由于写了几本书,其中处女作《高高的苗岭》还被后来成为著名导演的谢飞和郑洞天执导拍摄成了电影《火娃》,我奉调进了贵州省作家协会,到1990年的8月调回上海,可以说,从20世纪的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十多年时间,我一直生活在贵阳。当了10多年的省城市民,自然而然就对贵阳熟悉起来。
贵阳,以贵山之阳得名。简称筑。2013年,贵州建省600周年。往600年前推算,公元1413年,也就是明朝的永乐11年,大明王朝批准设立贵州布政使司,亦即今天的省级编制,其省会,就设在贵阳。从此,贵阳就成为贵州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但是,500多年里,贵阳一会儿叫府,一会儿叫县,正式定为省会,则是1913年的事情。而贵阳正式设市,就更晚了,迟到抗日战争中的1941年。就如同上海的名称早就有,上海正式设市,是1927年才定下来一样。
我生活在贵阳十多年的时间里,对贵阳最大的一个体会,那就是它的气候十分凉爽。夏日里的高温不过32℃,晚上睡觉还得盖薄被子。去年夏天,上海热得让人吃不消,我在贵阳的黔灵山麓哥哥家中住了几天,天天夜里仍得盖被子。故而,现在“爽爽的贵阳”这句话传遍了全国,我觉得是最为贴切的。如果允许我带点私心的话,我还要在后面加一句:最爽在久长。久长是我插队落户的地方,海拔比贵阳还要高,那里夏日的平均温度,比贵阳还要低3度。到那里去躲避酷暑炎夏,是最好的去处了。热得吃不消的重庆人,一年比一年多的涌到那里的“农家乐”去避暑,成了一大景观。
贵阳不仅气候宜人,而且山川秀丽、风光迷人,被人称为黔山秀水,又一个春城。我生活在贵阳时,只要有朋自远方来,总要劝客人在贵阳多呆几天,看一眼有400多年历史的标志性建筑甲秀楼,攀一攀黔灵山的九曲径,如果有半天的空闲,那就找一辆车,把客人送到离城17公里的花溪。
花溪美,美在花溪的水。生活在贵阳的日子里,花溪是我百去不厌的地方。担任《山花》杂志主编的几年时间里,编辑部每年夏天要在花溪附近的招待所里举办各民族作者的改稿班,和各族作家、作者交往之余,沿花溪河两岸散步、纵论文学和社会,真是一件快事。婀娜多姿的花溪水,入则幽窅,出则平衍,山水环绕,景色别致。世人都说,天下美景是三分山水七分扮,而花溪却是七分山水三分打扮。陈毅元帅1959年在陪伴出国归来的周总理游览花溪时,在《花溪杂咏》诗中写道:
真山真水到处是,
花溪布局更天然;
十里河滩明如镜,
几步花圃几农田。
去的次数多了,沿花溪溯流而上,我还发现了一条两侧布满了英国梧桐的林荫路,清静雅致,煞是诱人。我将其命名为“爱情之路”,专门在《人民日报》上写过一篇散文。引得不少人游了花溪公园,还要到公园外的爱情之路上走一走,实地体验一番。
近几年来,我几乎年年都要回贵阳去一次,只感觉到贵阳年年都有新变化,贵阳的楼更高了,路更宽了也堵了,城区拓展了,金阳新城,贵安新区,新开发的景点一个又一个,令人留恋忘返的天河潭,离我插队落户地点不远的开阳十里画廊,王阳明当年游历过的六广河……住个三五天是看不全的。
仅仅住三五天让人会觉得遗憾的,还有美不胜收的红枫湖,水色清丽的百花湖,来不及赶去看;还有带着民族风味特色的几十种小吃,来不及一一品尝过来……不过没关系,住几天感觉遗憾,以后人就会想起贵阳,有机会再到这里。
爽爽的贵阳是欢迎客人们常来的。
省城贵阳尚且如此,扩大到整个贵州,可看可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一次,由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香港商报》共同举办的“品鉴贵州——中国著名作家贵州行”的活动,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差不多始终在马不停蹄地赶路,他们说看不够,来不及看,贵州这地方可看的、该细看细细体验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们去了世界自然遗产地施秉,在杉木河上体验了漂流,已经大饱了眼福,身心都有点儿真切体会,马上有人告诉他们,黔南的荔波,是又一个世界自然遗产地,漂流除了杉木河还有马岭河,水春河……可惜日程太紧,去不了啦!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兴致勃勃地赶到镇远去游了舞阳河,观赏了不比弗罗伦萨逊色的镇远夜景,参观了铜仁万山的汞矿,然后又一个“回马枪”,紧赶慢赶回到贵阳参加24届全国书博会的开幕式,遂而再下榕江,亲自聆听天籁之声般的侗族大歌,离开贵州之前,又去往举世闻名的黄果树。
真正可以说是走马观花,坐车观花。不过,大多数初来乍到的作家们,还是根据自己的感受和体验,写下了“读”贵州这本书的文章。
来自天南海北的作家们笔下的贵州,是怎么样的呢?
东坪千年古道
这一条古道不甚著名,可每一块山石都透出古朴、苍凉及油润的历史感,拾阶而上,踩着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石头,任何人都会油然而生出沧桑之感,嘴里也会情不自禁道出一句:这条路该有些年成了。
正是洒着暖意的初冬时节,山路上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点儿花花太阳,微风时而从峡口那面拂来,不冷不热,耳闻啁啾不休的鸟语,空气里弥散着以晚桂为主的馨香,四周的山谷里幽静安宁,感觉真的好极了。
古道上铺满了泛黄透潮的落叶,脚踩上去,沙沙作响,树影婆娑,让人顿觉安详淡定。
陪同我登山的衢江区文联副主席俞云龙说:“只有你才会有此雅兴,爬这古道。这条路现在已无人走了。”
我问为什么。
区委宣传部长汪群说:“公路早就通到了500米高处的东坪村,人们都坐着车直接上去,哪个也不愿费时费力爬这一千多步的攀高山道。”
俞云龙强调说:“三四十年前,公路没通时,东坪村人进出,就靠的这条道。我在东坪住过3个月的工作队。头一次爬这古道,爬上去要睡过一夜,才能走第二回。后来去多了,一天上下三四回也不觉得累。”
我提出心中的疑问:“路這么难走当年古人为什么要把村庄建在山头?”
于是便引出了一段传奇色彩的古代往事。是武则天在位时,为防她的残害,一批李氏宗室外迁。唐高宗李治的第七个儿子李烨,从长安远避福建古田长河的麻团岭。唐中宗时(705-710年)又从麻团岭转迁峡川东坪。为便于进出,修建了这条东坪古道。故而当地百姓,也称其“唐朝古道”。
难能可贵的是,这一段历史,不像其他地方的很多掌故轶事,仅是口耳相传,带着民间文学色彩。保存至今的李氏宗谱史料上,记载得明明白白。
一路走走停停,带一点湿滑的古道上,一株一株姿态优雅的古树,形态各异地以自己的风姿耸入云空,细细辨认,有红枫、白果、檀树、桂花树,最为引人瞩目的,是一棵一棵两三个人抱不过来的樟树,有的伸出虬曲的长臂,有的舒展其粗壮的雄姿,令人忍不住伫立树下,享受着这古道上的宁静;轻风徐来,人的心也随之安宁下来。懂一点医的俞云龙兴致特别高,一会儿指着寄生在大树上的绿叶告诉我,这是“骨碎补”,骨头受了伤,采下这叶子捣烂成汁,敷在身上就会好;一会儿又指着另一种植物告诉我,这是“猴姜”,功效神奇得很。看得出他对这条古道和古道上的大树,充满了深情。
我随口说了一句:“古道上下这么多的树,保存下来实为不易。”
不料一句议论,又引出俞云龙一番回忆,今天的东坪村,1958年的时候,为衢县杜泽区高潮人民公社李宅管理区;1961年后属杜泽区峡口公社,1984年后属杜泽区李泽乡。大炼钢铁的年头,区里面下了命令,要把东坪古道上的大树统统砍下来炼钢铁,多亏了当时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黄宗如,他先是明确反对砍树,说这是东坪人的风水树,砍不得。区里面派人来找他,他称病躲着不见,更不组织社员动手。区上干脆派来了砍树队,带上工具来到了山下,黄宗如,个子不高,清瘦黝黑的一个汉子,对砍树队的人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风景树,社员在古道上上下下,累了就可以在树荫下歇歇,你们就下得了手?真要砍,也得选个日子吧,随随便便说砍就砍,你们就不怕报应?
也不知是这番话起了作用,还是砍树的人本不想攀山砍树,总之在黄宗如软硬兼施,并且最终赌咒发誓说,“你们一定要砍,我这支部书记就不当了”之后,砍树的汉子退走了。东坪古道上的这批古树,就此得以幸存。
而周围远近村庄里的大树,全被砍光了。事情过去了六十多年,518米高处东坪村里的人们,还都记得这位耿直的老支书,虽然他已离开人世,我想只要步上东坪古道,人们仍然会记得他,怀念他,感谢他。
听了这一番不很久远的往事,我比听到1300年前的古代历史还要感动。在民间,在山中,在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中间,总有一些你想像不到的故事,让你听来感受到民族精神的执著、延续和坚忍。
轻风又吹落了几片枫叶,飘飘悠悠地往峡谷里飞去。绵延千里的古道古树,源远流长地庇荫着人间四季,冬去春来,明年的参天古樟和枫树,又会让人们感受到岁月的斑斓和多彩。
安溪茶乡二题
曲斗香酒
读者要说了,你的题目是茶乡,开头第一节,怎么写起了酒?
因为这是茶乡的酒。而且到达安溪吃的第一顿饭,我们喝的就是安溪产的这种土酒。
写这种酒,是“怪”,觉得这种酒怪。走南闯北的,去过汾酒厂,喝过清香风格的老白汾酒;喝过浓香型的五粮液和泸州老窖;同样喝过我第二故乡的董酒,那是兼香型的代表酒。曲斗香酒卻是第一次听说,也是第一次品尝。
曲斗香酒的第一个怪,是怪在味道。既不是清香型,又不是浓香型,更不是兼香型,硬要把它归类,只能归入其他香型。但是它真的香,入口有一种他处不能碰到的美滋味。我觉得这就是它的成功之处了。至于它自己标榜的酱香型白酒,只能说是有一点淡淡的酱香味,老酒师品鉴起来,会给一个评介:酱头。乍一上口,有一点酱香的意思。我喝过以后,觉得不如称之“曲斗香”更准确、实在、贴切、独特。不知厂方意下如何?
曲斗香酒的第二个怪,是它的海派。在它的标牌上,写明了是“中国海派白酒典范”。它这个海派,不是上海人讲习惯了的“海派”。它指的是这种白酒酿成之后,装入坛坛内,要在海边选一个黄道吉日,举行一个海藏仪式,把酒深埋于大海底处窖藏。一藏就是五年。唯独这窖藏五年的时间,和酱香型白酒的鼻祖茅台的窖藏期一致。我始终在琢磨,曲斗香酒的怪怪的带一点奇妙的味道,是不是和这种海藏的方式有关系?得不到确切结论,这就不能不提它的第三个怪。
曲斗香酒的坛坛,乍一看以为是大海螺。俯下身去抚摸,才知它这坛坛仍是陶制的,只是烧制成海螺的颜色和模样。一坛酒,灌装40斤,深埋于海底整整五年,坛中的白酒在老熟氧化,把杂质通过陶壁排除出来;带有盐腥味的海水,同样也会透过陶壁渗进酒坛,当然这过程都是潜移默化的。曲斗香酒那种美味和奇妙的感觉,也许就是在这过程中产生的吧。
没去过曲斗香酒厂,也没细看过酿酒过程,只是在品尝之后,写下一点感悟。并不是为曲斗香酒做广告,只把体验写出来,让天下酒客和对酒文化有点兴趣的朋友,晓得在福建,在安溪,有这么一款风味独见的酒。怪怪的。
茶名何叫铁观音?
喝过铁观音,却从没深究过这种茶为何名叫铁观音。
铁观音名声大震,走进任何地方的茶室,服务员询问:喝何种茶?报到茶名时,总要提到铁观音,如同提到龙井、碧螺春、普洱茶、白茶……一样。
这一次走进铁观音的王国,心想至少要弄明白了,此茶为何冠名铁观音?才不虚此行。
本以为谜底很简单,一讲就能明白。哪晓得乍一问,就引出了三种答案,那便是王说、魏说、形说。
这形说是我的概括,讲的是把一粒粒结实如铁的嫩蕊放进杯中,以滚水冲泡,就能看到那嫩蕊渐次徐徐张开,茶色由青转绿,慢慢舒展开成一片片绿叶。此时,随着茶香悠然逸出,面对窗外照进的明亮阳光,那飘飘然地升起的水雾茶汽,宛如超凡脱俗的观世音正升空而远去,似梦似幻。古人所谓“从来佳茗似佳人”之句,就是这么得来的吧。佳茗宛若佳人,佳茗宛似观音,亦是能联想到的吧。
魏说要具体的多。带有民间故事的色彩。讲的是安溪西枰松岩村上,有个虔诚的村民魏荫,他既种田,又信佛,诚实劳动,以宽容待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中,他天天要在观音菩萨前点上三枝清香,奉上一杯解渴消暑的清茶,几十年风雨人生,从不间断。清雍正三年(1725年),老实的魏荫梦见观世音菩萨飘然而至,指点说地名打石坑处有珍贵的茶树。第二天清晨,他想到菩萨托梦,急急地赶到打石坑山岭上,果然看到一株翠绿的茶树,那树形树叶,竟然与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魏荫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将茶树挖回家中,专门移栽在一个破铁鼎中,置于园子里精心栽培。春来新叶长出,魏荫以自古传下来的乌龙茶制法,做成茶后泡来品尝,竟然茶香盈室,引得松岩村上邻居纷纷前来打听、品茶、赞叹。因为是观音所赐,制成后的茶粒形似碳,沉实似铁,魏荫为它取名“铁观音”。
王说更让人觉得有根有据,有遗迹,有几丛茶树,有一座石构牌坊,还有“王说”主人翁王士让的画像。清乾隆元年(1736年),芜阳村的书生王士让在他的书房南轩发现了一株生气勃勃的茶树,顿时生出爱心,将其移植于圃内,精心照料。只见此茶树叶片椭圆,叶肉肥厚,嫩芽紫红,青翠欲滴,煞是诱人。采制成茶,泡饮之后,香醇味佳。于是广植于山岭前后。乾隆六年,王士让入京谒见礼部侍郎方苞,以茶相赠。方侍郎品茗之后,感觉此茶叶确为上品,转献内廷。乾隆皇帝饮后大加赞赏:“其茶乌润结实,沉重似铁,外形漂亮犹如观音。”故赐名“铁观音”。王氏后人津津乐道祖宗往事,将王士让画像悬挂于厅堂,让一批一批茶客游人来此观赏怀古。
于是乎,关于铁观音的起源,形说、魏说、王说争论不休,各说各的,莫衷一是。赞同“王说”者,还有一个理由,说民间尊观世音菩萨为神仙,只有顶礼膜拜,不敢轻易命名。唯皇帝才会赐名铁观音,也只有乾隆皇帝命了名,这茶才会广为流传,名扬四方,从18世纪一直传至今日。
安溪茶乡的乌龙茶,为何命名为铁观音,读者诸君,你明白了吗?如若非要有个结论,那么我告诉你,这都是口口相传的传说,至今仍没找到文字依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铁观音茶的名声,已经传遍海内外。
这是什么原因呢?请读一下我的这首小诗。
安溪茶乡
安溪茶乡铁观音,
色碳形铁性亦灵。
蓊郁葱茏连绿荫,
清香浓香伴茶韵。
走进安溪,一道碧澄的溪水弯弯拐拐地淌来,溪水两岸,青山如画,墨绿色的茶园从明丽的溪水边顺着山势的起伏铺展到云天深处,轻风拂来,云去雾来,那淡薄的雾气便会送来淡淡的清香。满山满岭铺展着的,全是铁观音茶呀。茶园傍连着的绿荫,是当代的植茶方式。而经传统工艺制作的片片茶叶,其色如碳;其形成的小小茶粒,沉实如铁;当滚水冲泡之后,那片片结实的茶叶便会徐徐涨开,舒展成有灵性的绿叶。浓香和清香,是铁观音的两个典型品种。初品铁观音的人,会对浓香喜不自禁,久久难忘。而一般的老茶客,更喜欢的是清香型铁观音那股幽然气息。
这算是我对小诗的一个小注罢。
上海牌手表
我有一个上海牌手表的情结。
这情结最早源于童年时代的1958年,《新民晚报》上登载,上海第三百货商店,试销100只上海牌手表,百货商店是上午九时开门营业,可是想要买表的人,从昨晚半夜12点开始,就在“三百”表柜台旁的门口排队了。九点整试销一开始,100只手表被抢购一空。而想要买表的预约登记人数,超过了1000人。只因为这是中国人自己生产、自己设计、自己制造的第一批投向市场的手表。从1955年诞生第一只机械表,到推向市场,走过了3年的历程。
那一年,我9足岁。
这以后,就不断地读到关于上海牌手表的报道,1958年底,上海牌手表已卖出了一万三千多只。各个百货商店、钟表店的柜台里,也出现了和上海大厦样式很接近的上海牌手表商标。特别是报纸上报道,社会上流传,周恩来总理、朱德总司令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喜欢戴、并且只戴国产的上海牌手表,特别激励我这个男孩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对上海牌手表,自然也产生了一种向往的心理。
22岁那一年,我终于用插队落户岁月中积攒下来的120元,购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这是商标改良成毛体字的上海牌手表,款式新颖大方,闪闪发光,居说还防震、防水,购买以后,我爱不释手。
那是我和妹妹两人当知青时,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每人每月36元工资,其中15元交给生产队计工分,21元留下来吃饭并应付日用开销,兄妹俩在一起开伙,每个月节衣缩食,可以存下10元钱,整整2年的铁路建筑工地上的工棚生活,攒下了一百几十元钱,取出以后买下的一块手表。
回到生产队里继续当知青,后来又去大队耕读小学教书,寒来暑往,多少个偏远山寨上夜深人静的日子,伏案写作晚了,临睡之际,我总要把上海牌手表贴近耳朵,谛听一下它那“嘀嘀达达”的摆动声。无论是雨后屋檐滴水的早晨,还是大忙季节的清早,我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也总是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看一看时间,然后聆听一下它的声音,这才把它小心翼翼地戴上手腕。
那个年头,在偏远蛮荒的村寨上,有一块手表可是一件大事。经常露出羡慕眼神的大、小队干部,赞赏之余,总会寻找种种理由,到县里开“三干会”啊,到公社办学习班啊,上贵阳下遵义出差啊,他们会向我借手表戴一戴,理由是便于掌握时间。不借给他们么,怕人家心头不高兴,说你小气,对贫下中农没感情;只好忍痛借給他们,一借出去呢,心头总是七上八下的,手表会不会糊上泥巴,弄脏了呀!要是出差途中人他们搞掉了,那怎么办?真是,没手表总想有一块表,有了手表,烦心事儿还真不少呢?
有一回,什么征兆也没有,突然之间,我的上海牌手表的表盖上出现了一小圈雾朦朦的水蒸气,白茫茫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防水的吗?
我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冰点,沮丧极了。把手表戴在腕上,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看它。
嗨,几天以后,我终于忍不住,又撩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白茫茫的一小圈讨厌的水蒸气消失了。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不得而知,后来,身边的知青给我分析,贵州山乡多雨多雾,潮气重,手表像人一样,呆在这种环境里,久而久之,就蒙上了水汽;看,这几天放睛了,空气干燥,水汽就消失了。
不知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总之,以后我戴表时更加细心了。
正因为有这么一些上海牌手表的情结,1986年,回上海探亲的时候,我格外留神上海牌手表的动向。
这一年,上海牌手表不负众望,获得了中国手表工业史上的最高质量奖——国家银质奖。
但是,也正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千千万万只石英表涌进了中国市场,其中还夹杂着数也数不清的假表。又随着国门的打开,外国表也从那个时候起,一涌而入,不但牌子比上海牌老的梅花、西铁城、欧米茄、浪琴、英纳格、劳力士手表出现在中国市场,比这些老牌的手表更高档的帝舵、江诗丹顿、百达翡丽等也出现在奢侈品店里。上海牌手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上海牌手表可是以面向大众为主的呀!上海牌手表还能再次腾飞吗?
今年是上海牌手表诞生一个甲子,六十年了。我高兴地注意到,上海牌手表已经有了陀飞轮系列,计时码表系列,露摆系列,品种和款式更是超过了百种。在时代的起跑线上,愿我心目中的上海牌手表,创造新的业绩和辉煌。向世界名表行列迈进。
南京的根与魂
上海人对南京是不会觉得陌生的。
讲起南京来,就会屈指一一道来:钟山环绕、明代城墙、玄武泛舟,还有中山陵、莫愁湖、夫子庙……如数家珍。
确实,南京离上海很近,小时候到南京去,买一张火车票,311公里的铁路,大半天时间也到了。后来通了沪宁高速,只有274公里了,小车开过去,3个小时就能抵达。近些年通了动车、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对于南京,上海人还能不熟悉吗?
但是,这一次到南京去,一辈子定居南京的姐姐问我,你熟悉南京,你知道南京的根和魂在哪里吗?
我怔住了。我真不知道,不像我对上海、对定居过8年的贵州省城贵阳那样,知根知底,能一一道来。
姐姐笑了,说在南京,流传着这么句话,外地人到南京来,玩中山陵、玄武湖、明孝陵、秦淮河。南京人自己呢,喜欢去老门东。
我没听说过,老门东在哪里?
那里是南京的根和魂,就在城南中华门东面那一片。俗称老门东。
于是我在秋日里一个桂花飘香的日子,走进了老门东。
老南京人说:最金陵是城南,最城南是门东。
中华门东的历史,追溯起来可以讲到三国时期,看看这些名称,就充满了民居聚落和古代商贾的气息:箍桶巷、五板桥、张家衙、三条营、边营、中营、剪子巷、马道街等等。
到了明朝,门东这里成了南京城出名的手工业和商贸的集散地,沿街城市,店铺林立,茶楼酒肆,人声鼎沸,一直延展到秦淮河两岸。呈现出一派繁华兴盛的景象。到南京必吃的10道特色小吃,诸如柴禾馄饨、鸭血粉丝汤、鳝鱼面、薄皮小笼包、牛肉锅贴等等;南京最靠谱的9碗老卤面,比如熏鱼面、闷蹄面、红汤面、大肉面、小排面、青椒肉丝面……都是从老门东地区传播开来,传遍南京城、江苏省。清朝末年以来,老门东地区逐渐安寂下来,商贸西移至秦淮河夫子庙一带,这里慢慢变成了以居住功能为主的区域。
我兴味浓郁地走进了一条条小街巷,颇具韵味的猫拱背窗框,古色古香的柳叶门楣,凸现出南京历史老街的独有风情。走在一条一条绵延百米的安宁小巷中,眼望着远远近近的青砖黛瓦 ,凝视着身旁让风雨剥蚀出道道古老痕迹的墙壁和垒砖,我不由想起欧洲一些老镇古城里幽深而寂静的小街,只是镂空花式不一样,精致的浮雕看来更加亲切。真可谓“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老门东的古味建筑尽显沧桑,老门东的石雕门楼让人情不自禁会追忆往昔的岁月。
彌散着桂花幽香的空气里飘过来阵阵悠扬的乐曲,不由令人愉悦和陶醉,哦,原来这里不仅有镌刻着历史旅痕的建筑,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名小吃,还凝聚着老门东地区特有的文化和艺术,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艺术画廊、锦绣、书店、古今服饰、绒绣,真得留出足够的时候,好好地来这里欣赏和品鉴哩。
怪不得年已过七旬的姐姐,会对我说,外地人到南京,去玩那些景点;南京人喜欢到老门东哩。
原来,老门东是金陵的根,是南京的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