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平淡中见真格局

2018-07-13 09:02张陆佳
北方文学 2018年14期
关键词:行舟平野大荒

张陆佳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和“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打眼一看是前一联更引人注目。或是星月这类浪漫意象的误导,不少人误认此联为李白所作,而山江之类原始挚诚的句子才出自杜甫之口。其实细读全诗就会发现,杜甫还是那个深沉实际的杜甫,李白也还是那个浪漫随性的李白。若带上整体考量,不谈复杂的政治背景、深刻的思想抱负,李白放空了内容反而更留余地,大概家国天下的悲情距今颇为遥远,倒不如淡淡羁旅愁更让人感同身受。

初读两联非常相似,取景阔大、出语雄壮,但细细品来却大有不同。李白所见辽阔无际的大荒和长江宽衍泛滥万里奔流,天地江山崭然一新,于是豁然开朗意兴飞昂,描画的图景向无限远处延伸,正是高扬的盛唐气象。相反,杜诗虽意蕴深刻、壮伟充实,但广则广矣,细读便有离乱时期的凄清寂寥,是由盛转衰的征兆。

丁龙友曰:“李是昼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暂视,杜是停舟细观。”约是意象色彩之故,虽按理该昼亮夜昏才是,但杜诗中星月之类的意象明朗澄澈,无遮无掩地阔星低、月随波涌大江奔流,反有披着星辉、光华如水的明亮感。而李诗虽在白天,行舟的视野却不如杜甫开阔,山产生的阻隔感加上平野大荒那种原始古老的幽寂、“尽”字本身的昏沉压抑之意,色调就偏向晦暗,像是电影镜头下调过色的山水纪录片。顺着“行舟停舟”的思路,杜诗表现的是夜泊舟中的静感,可由于“垂、涌”两个大开大阖的动词写出犹如江涌一般的磅礴,静物便动了起来,意境也活泛而有生机。相比李诗虽表现乘舟东下空间不断转换的立体感和流动感,却由于“随、入”的随意性而萌生出行进迟缓的错觉,仿佛时间被拉长,画面被定格,连江水的奔腾都成了慢动作。在听觉上,“月涌”一词营造出雄浑浩瀚又寂寞空旷的意境,场面的宏阔奇丽反衬诗人的渺小苍凉,诗人置身大江流中一孤舟,面对无垠的夜晚,枕着流动的江面,带着未知的恐惧,缓慢的水流声都像被一帧帧放大,而天地却更加寂静。而李诗“荒流”之“荒”却有一股原始的蛮力,山是尽了,水声却越发澎湃,奔流雄浑。

很多人评价杜甫此诗意象更丰富,气象更阔大,远超李白脱口而出的随意游记。胡应麟《诗薮》即称杜甫此联“骨力过之”。然而细想,李诗意象虽不多,容量却很大。“随、入”二词的流逝感,不仅符合离别之意,更有一种前进、版图的膨胀和扩张,而杜诗“垂、涌”只是空间上下运动,反映的是内心起伏,从整体上来看还是静止的。若说杜诗是一幅平铺在桌面上的卷轴,可以真实想象得到,那李诗就是一个三维立体模型,其延展性是无限的,超越想象更超越天地。它通过运动把空间扩展,甚至没有出现“阔”这样的形容词,视觉感完全靠读者的想象而不是作者的提示,这是一种存在的变化,直到山与平野尽了,入了大荒水依舊在流,整个“境”都是动的,相比杜诗之“景”就更显格局。或许李白只想写所见之景才略显单薄,而杜甫却塞了思想在其中,自然饱满许多。杜诗的强大力感是他沉郁顿挫的风格导致,沉重的东西显然比飞动的东西更有力。

再说语言,李白此诗清俊爽朗平易近人,不加修饰如脱口而出,自由奔放神采飞扬。言语中虽有留恋但不说破,一个“尽”字仿佛随意提起又像刻意为之,又洒脱又别扭,实在情味无穷。杜甫则沉郁凝重,字字千锤百炼精警无匹。“垂、涌”的确别出心裁,浑然一体仿似直书目光所见,但似乎过于拘谨,颇有极尽毕生功力般学究式的设计感。两联均以“流”字结尾,但“阔”和“尽”从发音上相比,“阔”为阴声韵而“尽”是阳声韵,阴声韵的开口度和延长度都更大一些,读来似乎杜诗恢弘震撼、暗流汹涌,李诗却更宁静致远,云淡风轻,颇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舒畅感。

若论情感分析,全诗杜甫自然更胜一筹。那种雄浑境界中的孤独感和漂泊感、不得赏识的怅然和自我排遣的宽慰,不论哪个都比李白的驿路乡愁要大得多,从渺小的星月切入,和平野江流的空旷形成对比,茫茫天地无所处的苍凉十分到位。但只从四句分析,倒是李诗越读越有味。入目所及尽是山江荒流一类壮阔之景,从大到更大,虽然动词用得平静,乍一看并不起眼,然细读便颇有睥睨之感,很是得意逍遥。李白超迈脱略,无迹可求;杜甫却是深沉郁勃,力透纸背。四句均有苍茫壮阔,但杜甫重在水天渺远星夜静谧,加上江流静中显动,像是思想力的绵延;而李白重在山水,更壮大,且两句都是在写动态,颇有种奔腾不息的生命力。

同写山水,两人自然与人格交融辉映的思想精神也十分不同。杜诗“垂、涌”把天地连接起来,星月与平野大江共同构成一种旷大的视野,四望无阻,天似圆盖笼盖平野,这种天地相接浑然一体的景象很符合古人天圆地方的开阔感。诗中二元的动静、悲喜的转换融合,正合老子的对立统一精神。而星与平野、月与大江,似乎象征天上与地下的互动关系,人与自然营造出动态的和谐,又是庄子天人合一的心境。同时,诗中蕴含的颓丧恰恰显示出积极入世而不得的苍凉心境,不仅与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一致,更有儒家学优则仕、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风格。至于李诗,从山终随平野而尽,江终入大荒之流,虽然悠远却仍有止步之处,隐隐有种在理想追求与现实束缚间的矛盾,恍惚间又有种狂放和顺其自然,或有道家仙风道骨的思想在其中,很是逍遥。世人称杜“诗圣”、称李“诗仙”,“圣”和“仙”的对立中,似乎也足以窥见儒道两家的身影了。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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