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强
白玉艳,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是94岁了。
我一直尊称她为“白小姐”,她则戏称我为“老人家”,我俩一老一小,反着称呼了将近30年。
她的一生不复杂:1923年出生于京剧世家,原籍内蒙左旗,迁居浙江宁波,后随父落户上海。她9岁就登台,20世纪30年代末起因出演《梁红玉》《金山寺》《穆桂英》《大英杰烈》,特别是《荒江女侠》而红遍上海、江浙,闻名全国,被誉为“江南第一武旦”。
1952年落户常州红星京剧团,即后来的常州京剧团,既当领导,也是头牌。历任省、市人大代表,市文联副主席,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文革中受到冲击,平反后,出任常州戏剧学校副校长,首批国家一级演员。86岁在上海最后一次登台演出《梁红玉》,2012年6月,一代“女侠”离世。
说来简单,却又是非凡的一生。
当年,梅兰芳到上海演出,万人空巷,梅兰芳演出的剧场周围,所有的戏院无人敢挂牌演出。唯独白玉艳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在梅兰芳剧场对面以同等规格挂牌开演,居然和梅兰芳一样天天爆满,好评如潮。一文一武,各放异彩,相得益彰,留下一段佳话。
梅兰芳从此也对白小姐赞赏有加,并邀请同台演出。
白玉艳在演出中有很多独特的武功创新表演。如:“双剑出鞘”“空中飞人”“十枪齐飞”“独走钢丝”“双腿平分六锤”等等,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京剧武旦行当技艺,值得后人推广总结,是当时戏曲舞台上一枝鲜艳夺目的奇葩。
资深京剧评论家苏少卿曾在《申报》撰文:“观坤伶白玉艳演《金山寺》,居然大打出手,且打得精彩,内有一手,身躯斜坐在地上,以假装小足弹回下场门神将掷来之枪,此一式可名之曰‘喜鹊蹬枝焉。这一个‘喜鹊蹬枝架式俊,眼光准,足力稳,真妙品也。尤可贵者,刚健袅娜,兼而有之,可称为坤角打出手之巨擘。扮相十分好看,面部长形,双目颇美,鼻形尤佳,口齿亦好。”
白小姐还有一项纪录:从1946年10月4日起,到1947年11月28日止,《荒江女侠》在上海共舞台连续演出419天,共8集,平均53天演出一集。其中以第二集创67天连满的演出最高记录,盛况空前,创造了当时上海戏曲舞台票房价值之冠,这在中国京剧史上也极为罕见。这一记录,至今无人企及。
当时,上海举办全国文艺戏曲“中正文化奖金”的评比活动,全国许多名演员都名列其中。白玉艳主演的《荒江女侠》一举夺得最佳剧本奖、最佳导演奖、最佳演员奖三项大奖。不料,20年后,在1966年开始的“文革”中,这项殊荣成了白玉艳一项说不清、讲不明的罪状,为此她吃足苦头。
1951年,抗美援朝,文艺界发起了捐献飞机大炮的义演活动。北有河南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通过义演捐献飞机,南有白玉艳在京剧改进协会的组织下率上海天蟾舞台的全体女演员举行盛大义演,同样捐献飞机。白玉艳领衔主演《八蜡庙》中的黄天霸,褚彪、费德公分别由言慧珠、李玉茹扮演,董明艳、赵晓岚、陈正薇等同台参演,全场反串,异彩纷呈,清一色都是当年全国菊坛一流的大腕。鼎鼎大名的著名文武老生唐韵笙居然屈尊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女兵,一时传为美谈。观众蜂拥而至,好评如潮。
以后,白玉艳一直活跃在舞臺上,直到“文革”。
我到文化系统工作后,第一个拜访的名演员就是她。十字街一座青砖小楼里,她端坐在厅屋中央的一张藤椅上,鹤发童颜,清癯的脸上略施薄粉,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我,一开口就问了我好几个问题:
“你自认为了解文化吗?了解戏曲吗?了解京剧吗?了解演员吗?了解剧团吗?了解什么叫‘戏吗?如果了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如果不了解那你来干什么?”
快人快语,问题犀利,气场逼人,问得我开始出汗。
随着了解、理解和交往,后来,我们成了一老一小反着称呼的莫逆之交。
20世纪80年代,中央决定改革职称评定制度,实行专业技术职务聘任制度,文艺界的职称评定工作随之展开。当时省里发文规定,地市一级最高只能评副高级,没有正高指标。常州据理力争,举的例子就是白玉艳:和她同辈的都是正高级,她的学生后辈因为在北京、上海或省城,也是正高级,她为什么上不了?省里哑口无言。
很快,省里直接下达了四个国家一级演员的正高指标,指定给予了白玉艳、荆剑鹏、吴雅童和杨企雯。我把好消息告诉她,她淡淡一笑,吐出两个字:“鸡肋。”
她在全国京剧界德高望重,我深有体会。
云南京剧泰斗关肃霜演出《铁弓缘》,一到常州,第一时间拜访白玉艳,一见面倒头就拜,连呼“大姐”。
上海著名京剧刀马旦演员马博敏(后担任上海京剧院院长、文化局局长)到常州演出,率全体主要演员集体拜访白玉艳,一进门,在院子里列成两排,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著名花脸尚长荣到常州演出《曹操与杨修》,专程拜望白玉艳,用他自己的话说,见了她老人家,觉得自己像孙子一样。
当今京剧麒派领军人物陈少云,当年到常州向麒派前辈明毓昆学戏,同时拜见白玉艳,见面就跪下,叩头。
我说她是偶像,她回了两个字:“老朽。”
80岁过后,有一天她来了个电话:“老人家,来一趟。”
“白小姐,在哪?”
“医院。”
我去了,她告诉我,她脑子里生了个东西。
我急问:“是什么?”
“脑瘤。兔崽子,到我这儿安营扎寨了。”
“下来怎么治?”
“不治了,出院。爱怎么的就怎么的,我还就不信了,兔崽子,耗吧。”
她接着说:“叫你来,是托你转交一个东西。你女儿还没成家,我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如果喝不到这杯喜酒了,到那一天你代我把这个交给孩子,算是我这当奶奶的一点心意。”
说着,交给我一个小小的红包裹,里面是一个生肖鸡的挂件。她真有心:我女儿属鸡。
我流泪了。她责怪道:“没出息。记得。”
后来,我一直觉得她身体特别好。
86岁那年,还到上海参加“著名京剧老演员千岁专场演出”,彩唱《梁红玉》。我责怪她:“不要命啦,太不安全了!”她反过来呛我一句:“我不想对不起跟了我几十年的戏迷,我也不想忘了观众,忘了舞台。再说,我不还是小白——白小姐吗?”
89岁,她还兴致勃勃地约我一起商量她的90大寿,想让徒子徒孙们举办一个演唱会,演出最后,她要正式扮上唱一段《梁红玉》,与舞台和戏迷正式告别。为此,她已开始天天练功。
不久,她却出人意料地进了医院。我去看她,已近弥留之际。
我呼喊她:“小白,白小姐!”
她强睁开眼,留了最后一句话:“老人家,保重……”
女儿结婚时,我把那个挂件交给了女儿。
同时,我给白小姐祭了一杯酒,告诉她,这是她又一个孙女儿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