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彩琴
小城的梅雨到了,已经连续几天或沉睡中大雨倾盆,或天明时珠雨敲窗。空气清凉,给我以微寒,绝没有了夏日的闷气燥热。夜里着真丝睡裙,一双粉红棉袜抵挡了凉气的入侵,好梦绵延。
这样的雨季真好,一切都是水淋淋、凉爽爽、翠绿绿的,让人很容易想起从前的梅雨时节。
从前的梅雨时节,浸在水田里须得穿上老棉袄头。妈裹着破旧的棉衣弓了身在秧田里的身影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记忆深处。自小就怜惜妈的单薄和劳苦,一个城市里俊俏的女子随了心爱的男人,义无反顾地来到窘困无助的农家,用孱弱的双肩撑起一个一度消失的家,撑起我们姊妹4人成长的天。
所有的遣散费砸在了兩间土墙瓦屋上,所有的线衣拆织成儿女的毛衣背心,一张青春靓丽、甜蜜恩爱的结婚照藏在了箱子的底层,妈收藏起城里女子的娇气羞涩,挽起裤管,肩起重担,趔趄在乡村窄小的田埂上。
很小,便知妈的疾苦,常随了妈去田间劳作,乖乖静静地在埂上、道上摘花、抚草、追蝶,也把欢喜说与妈听。妈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支起单薄的腰身,拢一拢被野风吹乱的发丝,笑微微地看着我。妈在幼小的我的眼里似风中仙子,似老人们说与我们听的农人民间故事中的田螺姑娘。
我没有亲见乡村戏班子的锡剧《西厢记》中妈扮演的崔莺莺的俊美扮相,但热恋中的妈和爸,牵手嬉笑着钻进城里锡剧团后台,追逐名旦名角儿的往事,我却极喜欢听妈讲起。
邻居美凤婶婶至今都唏嘘不已,妈初到老家时的情景,新奇喜气的气场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断定娇小水灵面含羞涩的妈不久会从这个穷村子里逃回城里去。可是,妈像一粒纤弱的种子,落在卑微的土壤里,居然存活下来了,而且生根开花结果,烧旺了老虞家的香火。
梅雨季节,正是农活最催人的季节,妈总是天不亮就悄声起床,到田里把秧苗拔上一大趟子,好让爸一上工就可以装挑担到水田里一把把、一根根地插上。很多时候,睡眼朦胧中,看到妈就着昏黄的油灯,披衣起床,然后穿上那件蓝底白花的破旧棉袄,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出去,心里的酸水便没头没脑地漫溢上来。
一天,看到美凤婶婶出工前,往脸上、脖颈、手臂、腿肚子上涂抹什么东西,我羞怯地问:“婶婶,你涂的是什么东西?”
“驱蚊油啊!”
“它用来干什么的?”我仍不解地问。
“傻丫头,驱蚊油,当然是驱赶蚊虫叮咬的。”婶婶笑着说,“黄梅天蚊虫太多,涂上它,到田里去就不怕蚊虫叮咬了,叫你妈也买一瓶用用呀!”婶婶提议,随手拿起门口的秧凳子和湿草把子,朝村外大道上去了,留下新奇呆立着的我。
妈一身泥水,手臂上搭着解下来的棉衣,从田里急冲冲地回来烧午饭,我跑到妈烧火的灶间,兴奋地告诉妈我的发现,我说,妈,我们家也买一瓶美凤婶婶那样的驱蚊油吧!
好好好,妈买一瓶。妈左手搂着我,右手往灶膛里送上一把稻草。火苗舔出了灶膛,把妈黑瘦的脸映得红红的。我偎着妈,娇娇地,心里甜甜的。
总不见妈买驱蚊油,我便追着爸问,爸瓮声瓮气地说,没钱买呀?
那段日子里,我在哥哥、姐姐的眼里,像丢了魂的野猫,整天四处游荡、寻觅,村里村外、屋前屋后,游荡、寻觅,我把污损的塑料薄膜、破胶鞋、废弃的牙膏皮、蓬乱的鹅毛鸭毛等,宝贝一样地收集起来,藏在猪圈的一个角落里。听到铴锣“当当当”响的声音,或者听到竹笛的吹响,知道走村串户的货郎担子来了。挤在人堆里,双眼探照灯一样地扫视搜索,看有没有我渴盼已久的驱蚊油。看到小伙伴们不无得意地、甜滋滋地舔着用布头、旧鞋等换了的糖果,我并不羡慕,但我心里装着一个大大的计划,更甜蜜的计划。
那天,风一直轻轻的,云层薄薄的,只是有点热,到傍晚的时候,风陡然吹起,乌云疾走,电闪雷鸣,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临,正在烧晚饭的姐,把爸妈的雨衣往我手里一塞,把我推出家门,让我快跑着去田里,给爸妈送雨衣。
在一个又一个闪电炸雷的惊骇中,我紧紧地抱着雨衣在田埂上,磕磕绊绊地奔跑着,松垮的雨衣,几乎挡住了我奔跑的视线,在狂风和我的奔跑中,时时绊到我的双脚。
远远地看到妈从我这边张望,我忽然就嘤嘤地哭了,泪眼中,见妈趟着田泥浊水,舞蹈似的往田埂边跑,然后拐上机耕大道,迎着我过来。
妈蹲下身子,先把我搂着,然后接过雨衣,带了气地问道:“姐姐呢,怎么叫你送雨衣来?快回去吧!大雨马上来了,别淋着雨。”妈放开她的搂抱,用手轻轻地推送了我一下。
我头也不回地又往家奔去,这时电闪雷鸣的恐惧已经没有了,家很快就到了,很快我就安全了。
一阵急雨倾倒、水帘垂挂之后,我端着一张小木凳坐在门口一块巴掌大的水泥地上,看着簌簌流淌着的积水、水泊里游动的落叶,以及污泥里爬出来的蚯蚓,独自傻傻地笑。我伸手掏短袖布褂下摆的小口袋,啊,空空的,瘪瘪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驱蚊油呢?我美美地等待了半天,准备晚上妈收工回家时,送给她,给她一个惊喜的驱蚊油无影无踪了。我带着哭腔喊:“姐姐,快来,我的驱蚊油呢?”
姐姐急忙跑到门口,说,什么驱蚊油?哪里的驱蚊油呀?
我卖牙膏皮、鹅毛鸭毛,给妈买的驱蚊油呢?我追问着姐姐,好像姐姐偷拿了我的驱蚊油似的。
我把小布口袋底儿又翻了过来,驱蚊油还是没有影儿。会不会是在给妈送雨衣的路上丢了?
想到这,我一脚踩入污泥中,往送雨衣的道上走去。在烂泥、积水中,一路跋涉,一路寻找着,我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青蛙和懒蛤蟆,从我的脚下、腿边窜过,跳入了水田里。
眼前、四周水势汪洋。
我眼泪汪汪的,埋头搜寻着。是妈的责骂声惊醒了我,“你这个呆丫头,下雨天出来干什么?”
我孤零零地站在泥水中一动不动,妈的话一句句地掷过来,“死丫头,还呆站着干什么?快回家去!”“你没看到刚下过大雨,到处都是大水吗?”“掉水沟里,怎么办呀?赶快回去,再不回去,看我不打死你!”看到僵在那的我,妈生气了。妈对我从没有这么大声责骂过,委屈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哽咽着转过身子,默默地,一步一脚地拔着泥水,往家走去。
我把给妈悄悄买驱蚊油的事,深深地藏在了心里。不知底细的姐姐没有提起,毫无觉察的妈更无从谈及。那瓶得来不易,失之极可惜的驱蚊油,以及那年的梅雨季节,天色微明中,裹着破旧棉衣弓着身子拔秧苗的妈的身影,永远地寄存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妈,这个曾经俊秀柔弱的城里女子,用全部的爱和毕生的辛勤,赐予了那段穷困日子里年少的我无尽的温暖,铸就了女儿心中永远的丰碑。窗外,绵延不绝的雨线,丝丝缕缕,串成一条生命的爱河,流淌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