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红菇娘》的叙事特征及其对原创图画书创作规律的探索

2018-07-13 03:27王新歌郑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郑州450001
名作欣赏 2018年33期
关键词:小山羊蝈蝈图画书

⊙王新歌[郑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郑州 450001]

一、引言

《红菇娘》是2017年度的原创图画书,彭懿撰文,张哲铭绘图,这是彭懿第一次没有用幻想小说的手法去写一个幻想的故事。《红菇娘》一书的作者介绍里这样写道:“《红菇娘》灵感来自于他故乡东北的一条小路。那条小路很短,不足百米长,一头拴着一只长着犄角的小羊,一头是一片火红的红菇娘田……有一天,他随手摘起一个红菇娘,于是便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写下了这个对他来说有一层特别纪念意义的故事。”从这一段介绍中,我们不难看出,这本书,和作家记忆有关,和作家情感有关,和作家的童年有关。

二、《红菇娘》主要叙事特征

(一)在日常叙事中讲述儿童的自我成长

用细腻而写实的笔法,表现孩子的日常生活,这种写作特点在日本图画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比如筒井赖子(著)、李子明(绘)的作品《第一次上街买东西》《阿惠和妹妹》《出门之前》等,这几本书都是通过对日常生活中平凡事件的细腻描绘,见证孩子的成长。

受“文以载道”文学传统的影响,很多中国作家在原创童书的创作中,不由自主地向孩子传达中国式的智慧或者直接向孩子灌输你应该怎么做。可以这样说,我国原创图画书缺少对孩子日常生活单纯、细致而深刻的刻画,作家习惯于让儿童的日常生活承载起其他的价值,比如传统的消亡、日常生活的不易等。

《红菇娘》是一本通过日常叙事来表述孩子成长历程的书,立足于孩子生活的本身,在通过日常小事表现孩子成长方面,做了有意义的探索。

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女孩——书中称她为“我”——“我”离开了自己的家,独自一人到姥姥家过暑假,目的之一是寻找妈妈小时候最难忘的滋味——天天(一种紫色的小浆果)。从母题来说,这是一个离家冒险的故事。可是,这个天天却被一只小山羊吃掉了,“我”很愤怒。小山羊的主人蝈蝈为了赔“我”,给“我”带来了红菇娘,也慷慨地告诉了“我”红菇娘在哪里。隔天下午,“我”独自出发去寻找红菇娘。至此,作者在离家的故事中又穿插了一个离家的故事。“我”遇到了凶恶且记仇的拦路鹅,走过了小河,遇到了光着屁股跳水的蝈蝈和其他的孩子们,又遇到了太阳雨,遇到了和“我”一起躲雨的癞蛤蟆。最后,“我”历尽艰难终于误打误撞到了红菇娘田,也遇到了蝈蝈。红菇娘田是“我”困难重重之后的发现,因此“我”是欣喜的。这一片红菇娘田就是蝈蝈的日常,因此他是平静的。但对于“我”来说,“我”的冒险成功了。在快乐的归途中,“我们”用“嗯呐”一词,命名蝈蝈的小山羊。

冒险,是儿童文学中作家常常表现的一个母题,不同于《野兽国》《我们要去捉狗熊》等书中孩子因日常生活而展开的想象世界中的冒险,《红菇娘》的冒险与成长,是在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中完成的。对于“我”来说,冒险与成长不只是一个人上路并克服了路上的重重困难,更是一种发现——除了天天之外,这个世界上有更美味的东西,有着更广阔的存在。

(二)对方言词汇的传承与发展

在语言的叙述中,东北方言“嗯呐”一词是《红菇娘》语言叙事中最为突出的特征。

嗯呐,是一个东北方言词汇。关于这一词汇的用法和含义,《浅谈乐亭方言的特点》一文中这样介绍:这个词的基本含义是肯定或认同,但是随着“嗯”的发音语调不同又会添加新的含义。当“嗯”用平滑的阴平调值鼻音发出时,表示与对方的观点一致,或是认同,相当于“对”或者“是”,而当“嗯”用较重的去声调值鼻音明显拉长发出时表示蔑视或鄙夷的认同。

“嗯呐”一词在《红菇娘》的文字部分一共出现了十三次,根据不同的语境有四种含义。第一种,相当于嗯,表示认同。比如:“这是你的小山羊?”“嗯呐。”此种用法在文中出现得最多。第二种,在表示蔑视的同时有恐吓的意思。如:“可能是我们侵占了它们的地盘,大公鹅冲归来,冲着我嘎嘎叫。蝈蝈跳下来拦住我,大声地喊了一声‘嗯呐’,大公鹅这才不情愿地走开了。”此种用法在文中出现了两次。第三种,在认同的同时表示敷衍。如:“我愣住了,委屈地叫了起来:‘可这一大片红菇娘,明明是我发现的啊!’蝈蝈忍不住笑了,说:‘嗯呐、嗯呐,都是你发现的,你要是喜欢,就都送给你吧。’”第四种,用“嗯呐”来命名蝈蝈的小羊。如:“这只小山羊叫什么名字呢?”“它没有名字。”“我给它起个名字好吗?”“嗯呐。”(此处表示认同)“就叫它嗯呐吧。”其中第二种含义,应该不是文中的小男孩蝈蝈发明的,应该是蝈蝈从生活语言中习得的;也可以这样推断,彭懿老师作为一个东北人,在他的语言习惯中,“嗯呐”一词存在这样的用法,这种用法向我们展示了“嗯呐”的丰富含义。第四种用法,符合儿童的思维与审美习惯,也是孩子创作欲的满足与体现。

十三次使用“嗯呐”一词,不仅顺利完成了充满东北特色语言氛围的构建,“嗯呐”一词也变成故事的一部分,它成了小山羊的名字,也使故事变得生动有趣,充满了童趣。笔者之所以对这个词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是因为笔者身处北方方言区,小时候也经常听到“嗯呐”一词,而如今依然生活在北方,这个词语却慢慢地消亡。

毫无疑问,普通话的推广,促进了各地民众之间的语言文化交流。随着全球化和城市化带来的冲击,旧有的语言生态环境发生了更为剧烈的变化,在人口流动加剧、外来人口增多、城市语言日趋多元化的条件下,如何保护地方方言和地方文化的特性也成了人们关注的热点问题。

语言是通过孩子的学习而代代相传的,当语言学家发现一种语言只有成年人在说、在用时,他们知道这种语言已经进入末路。当一种语言通过绘本的形式进入孩子的世界,它不只被本方言区的孩子接受,也会被其他方言区的孩子接受。彭懿老师将方言植入绘本语言的做法,和史蒂芬·平克在《语言本能》一书中提到的防止语言消失的办法一致。

这种做法,梅子涵老师在《文学图画书的文学》一文中也有提到:“真正原创的意思应当是在故事里有新‘诞生’、新‘出现’的。新诞生、新出现的意思中还包括如美国韦勒克和沃伦教授在《文学理论》里说的:‘艺术家是否还提醒我们注意我们曾经察觉过但现在却已忘却的事物呢?’”笔者猜测,彭懿老师是在提醒读者,当如今的父母越来越热衷于把孩子培养为英汉双语宝宝的同时,是否也有告诉孩子正在被忘记和消失的语言及表达形式的责任,且这种表达方式里,保持着传统的思考和行为方式。

(三)大地上的叙事

本书的图画叙事中,张哲铭先生将色泽、空间与人物三者完美地结合。

色泽,最不能忽视的是整本书的颜色——大地的色泽。而张哲铭先生在《红菇娘》一书中采用统一且特殊的底色,这种颜色接近于麻纸的颜色,也接近于中国传统绘画中氧化过的白色丝帛的颜色,更接近于大地的颜色,这种色泽使整本书的叙事形成统一的基调。这种颜色,也出现在《十二生肖谁第一》一书中,大概也是因为它既是传统的颜色,又是大地的颜色吧。

和这种底色共同构成夏日叙事空间的,是大地上的植物、院落和篱笆。高大的乔木,疏疏落落的篱笆,浓浓密密的灌木,高高矮矮的青草和大片的红菇娘田。这些植物的颜色和画面的底色互相映衬与呼应,形成东北夏日特有的舒朗气息,让读者有一种亲临此地的逼真感受。乔木和篱笆的线条与纸张的底色映衬,使画面更加立体而生动。

图画,是凝固的瞬间,但因为“我”的移动,构成图画书图画叙述的线索,也使图画自由地流动起来。并且画家用了明线和暗线交替、主次映衬的方法来完成这种流动性。明线即“我”的行踪,随着“我”的位移,场景也不断地变化。比如,当“我”闭着眼奔跑在河边的时候,蝈蝈的小羊用疑惑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小羊远远地跟着“我”,所以这一路的独自旅行,“我”并不孤单。

画家张哲铭先生对孩子们情绪的变化也有着深刻而新腻的描绘,他生动地表达了“我”的各种情绪,如第六页“我”握紧的拳头、伸着的食指、岔开的双腿、微微飞起的小辫子,都和“我”的面部表情交相呼应,而对面的蝈蝈却一脸淡定地在微笑——他肯定在想,你那天天算什么,不就是羊吃的草么?这幅画面生动地表现了城里和乡下的孩子对于同一事物有着截然不同的认知。

笔者要特别指出的是,张哲铭先生倾注了爱和自己的体验在人物身上。比如,在第六页上,“我”的上衣开着一朵木槿花,而背后的篱笆上,一丛开花的木槿花冒了出来。这种花,是炎炎夏日的一丛娇媚,是农村粗犷生活中的一抹温柔。

在绘者笔下,孩子也不一样,“我”天真烂漫,蝈蝈少年老成。一些细微之处也体现着城乡的区别——比如“我”的衣服换了两次,而蝈蝈始终只有一套衣服。“我”脚下是一双粉色的鞋子,而蝈蝈的脚下,是一双半旧的灰蓝凉拖鞋,这是2000年以前,农村孩子夏天的穿着之一。

三、《红菇娘》对原创图画书创作规律的探索

《红菇娘》未能进入由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图画书创作研究中心与国家图书馆少儿馆等单位联合评选的“原创图画书2017年度排行榜”的前十名。但笔者认为,就对图画书创作规律的探讨来看,《红菇娘》以下两个方面值得图画书的原创者去学习,值得绘本的研究者去注意。

(一)孩子的日常生活值得尊重

童话作家、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学专业硕士生导师常立无疑是很懂得这本书的。他在《〈红菇娘〉:世上没有平凡的风景》一文中说:“这些看起来并不魔幻的日常事务如何让人产生惊异之感?这需要作者(和绘者)对日常事务有尊重、喜爱和真情,把日常事务作为独特的个体去体验。”

这个评价,让笔者想到了台湾著名原创绘本《妈妈,买绿豆》。这本书既没有夸张的叙述,也没有新奇的想象,但是妈妈和孩子们无一不喜欢这本书。从孩子的角度看,是因为和妈妈在一起,所以这个故事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对于妈妈来说,这本书的意义正如信谊基金会执行长张杏如小姐对它评价的那样,“发现最真实的生活感动”,“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如实地呈现了生活中的一个片段,透过细腻朴拙的画面表现出来,一派轻松却又丰富饱满”。

《红菇娘》不是直接告诉孩子,大人所发现的世界的秘密,也不是为了给孩子的童年世界涂上什么样的底色,它的意义在于探索孩子在日常生活中的成长。这种“在日常生活中的成长”,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也许孩子上一天幼儿园,去一趟朋友家,逛一圈商场……当他回到家里,就变得不一样了。就像日本著名图画书《第一次上街买东西》中的美依,她买过一次牛奶回到家里,便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美依了。再比如第二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获奖作品《青蛙男孩》中的男孩,一次平常的郊游,谁知道他竟然经历了春荣秋枯、夏荷冬雪,直到青蛙都冬眠了才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可是父母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了。

这种日常生活的价值,又不同于刘洵笔下的日常,刘洵的笔下有着太多的慈悲,而《红菇娘》中的日常,是孩子每天实实在在的生活。这如同汪曾祺先生的笔下的日常、李娟笔下的日常。

(二)作家经验的发掘与童年经验的转换

和所有的文学门类一样,图画书也是作家生命体验的表达,并且作家经验需要转化为孩子的童年经验。《红菇娘》中的“嗯呐”一词、东北的风物,甚至物质贫乏时代农村孩子的衣着,既是作家和画家的,又是一代人的童年所有的。

可喜的是,越来越多的绘本创作者在朝着这些方面努力。比如台湾著名绘本创作者与编辑郝广才先生,他在讲述故事时,就很好地把作家的经验和孩子们的童年体验相对接,如《熊梦蝶·蝶梦熊》,故事源于《庄子·齐物论》。作者把这个故事,幻化成了熊和蝴蝶的彼此羡慕。熊做梦,梦见自己由毛毛虫历经困难变成了一只快乐的蝴蝶,蝴蝶飞累了,做了一个梦,这一刻,熊醒来,它想,是我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呢?而蝴蝶也羡慕熊的生活,可是等她变成熊的时候,才发现熊的生活并不是那么轻松。蝴蝶醒了,心想:“是我做梦变成熊呢,还是熊做梦变成我?”这个故事已超越了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要表达的意思,它是作家对孩子善意的提醒,我们想生活在别处,可别处的生活并不轻松。再比如他的《小石佛》,在作家笔下,石佛是有魔力的,但也是爱玩儿的、多变的、可爱的,是和孩子们一样的。

所以,在有中国特色的图画书创作中,孩子们不需要的是教训、教条,以及外形上的中国特色。梅子涵老师说:“北京四合院,上海石库门,少数民族毡房、草地、驰马、舞蹈、鲜艳衣裙,都只是一个外形。”孩子们需要在这些风物中通过作家经验传达出的童年与童趣。所以,家长需要《安的种子》中“我有一颗种子了”的顿悟,而孩子们需要《红菇娘》这样的作品,描述的是一个成长的童年,同时又不是“承载”的童年。所幸,彭懿老师一直在进行这样的探索,他的《驯鹿人的孩子》向我们呈现了一个脚踏实地、充满成长力量的童年,但并未因为“承载”而削弱童年的力量。笔者相信,未来的图画书,一定是多样而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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