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婷婷[山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东 淄博 255000]
《门》于1910年连载于《朝日新闻》,是夏目漱石的代表作之一,前期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主人公宗助背叛朋友安井,娶其妻子阿米,从而深感罪责。夫妻两人隐居在几乎不见阳光的房子里,一面体会着负罪感的折磨,一面在贫寒的生活中不时感受到爱与温暖。关于该作品的研究已经是遍地开花,无论日本还是国内都有数量颇多的论文。从主题表达到人物形象塑造,从“爱与罪”到伦理道德观的探讨,从知识分子的精神分析到日本近代化的影响,从文本构造到都市空间构造,与漱石其他作品进行比较研究等等,可以说该作品已经被较为全面地分析和研究过了。但是笔者发现,先行研究中似乎没有关注到关于文本的身体叙事。在拙论中,笔者将以作品开头一章中宗助的身体表现为例,分析身体表现视域下该小说的阅读可能性,意在开拓漱石作品阅读的新空间。
一
关于身体的问题更多的是在哲学领域被关注和研究。梅洛·庞蒂说过“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于是有人提出文学领域的问题也可以从身体问题开始,那么关于身体问题的理解就显得至关重要。梅洛·庞蒂在《现象知觉学》中把身体看作世界的一部分,我们通过身体感知世界的同时,也在感受着身体。即使我们无法用眼睛看到我们的眼睛,但是我们可以用手去触碰和感觉。因此,身体是可以通过五感交错而被感知,同时也通过内在感受而被感知。身体性是以经验为基础的构造,具备多样性和综合性。市川浩在此基础上提出身体是一个综合的多层结构的“错综体”。他用日语固有的和语词汇“身”来代替“身体”的说法,指出“身”是包括自然存在的人、肉体、躯体、衣服、生命、自我、多重人称、心、内容等方面的有着多重含义的概念。他认为身体现象可以分为主观身体、客观身体、作为他者存在的我的身体、他者的身体、错综体等五个层次。
按照市川的身体概念对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分析时,我们会摆脱原有的“主观——客观”“自我——他者”“理性——感觉”等二元对立的理解模式。传统的人物分析会更关注故事背景、人物对话、人物心理的描写,试图通过人物形象分析得出与主题思想的关联。但是当我们把身体看成一个“错综体”,沿着身体表现考察人物的塑造时,我们会看到更立体和更深层次的人物形象。身体不是从属于人物的客观存在,而是链接“世界”与“自我”的具有多重含义的抽象存在,既是表现的主体,也是承受的客体,同时是感知的媒体。这样一个“错综体”在作品中是如何表现的,作者是如何塑造的?接下来我们在上述市川提出的身体概念的基础上,以夏目漱石的《门》开头部分关于宗助的身体表现为例,尝试走入人物的世界和作品的世界。
二
我们把文中和宗助的身体行为相关的描写提取出来,然后会发现故事随着他的身体表现的变化而展开。
开始宗助“盘腿儿坐”在廊庑上,然后“侧身躺了下来”。躺下来后,他的身体得到解放,视野所及之处的风景与坐着时大不相同。“他曲肱为枕”看到的是“美丽的宽阔的湛蓝晴空”,与“自己躺着的局促廊庑”有着鲜明的对比。对于自己所处之地他感到“局促”(日语表达为“窮屈”),既是对狭小空间的感受,也是对自己处境的感触。我们由此可以推断,宗助向往着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但是在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中,他为什么不走出家门而要待在这“局促”的世界中?仅仅四五行的描写,当我们沿着身体表现阅读时,便会产生这种疑问,从而关注主人公的心理状态。“皱着眉眯着眼看了会儿太阳,感到有些晕眩,于是转身朝向拉门”,随着宗助身体的变化,叙述的视点转向拉门,从而引出女主人公的登场。在这里拉门的存在和意义也是值得关注和思考的。一个拉门,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而廊庑就像是连接这两个世界间的通路。门外的世界广阔而美丽,行人纷纷,门内的世界仅有这两人。而现在宗助在廊庑之上,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但又感觉会被伤害,于是将目光转向门内。至此我们不禁再次产生疑问:宗助为什么会在这局促的廊庑之上?既不去外面的世界也不在门内的世界?他向妻子搭话“唉,天气不错啊”。这句话一般会被理解为“出去散步吧”的提议。但是文中两人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妻子提议让他去散步,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依然沉默,没有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的意思。此时叙述视角转为从妻子的角度来看宗助,只见他“弯曲着双膝像只大虾一样局促地躺着”。“局促”一次再次出现。在上一段中,局促用来形容廊庑,那是空间,而在这里,局促形容的是身体。“双手交叉,将头深深地埋入其中,根本看不到他夹在双臂中的脸”,宗助不让自己的脸露出,这说明什么?脸是最容易表露感情的,把脸藏起来意味着隐藏情感。在自己的家中,面对妻子仍然要把脸藏起来,说明宗助的心已经紧紧地被锁住,不愿轻易表露。而这种被深藏的内心也可以用“局促”来形容吧。至此,局促达到了心理和精神的层次。
我们继续看宗助的身体表现。“他在双臂间眨巴着双眼”“隔着拉门叫妻子”“稍稍抬起双臂间的头”“开始看妻子的脸”“把手放在头上”“终于站起来了”,从这一系列的描写,我们看到一个慢慢敞开心扉面对妻子的宗助。为什么宗助有了这些变化呢?还是要从他的一个身体表现说起。妻子提醒他别睡着,会感冒的,宗助回了句“我不会睡着的”,然后两人又陷入沉默。但是紧接着有这样一句描写:“光线自然地渗透进新做好的针织背心中,宗助贪婪地品味着这渗入衬衣的温暖。”新做好的针织背心应该是妻子亲手制作,穿着妻子缝制的新衣,听到妻子关爱的提醒,宗助一定感受到了来自妻子的爱,即使在阴暗狭小的家里,他仍旧能够感受到爱的温暖。到这里宗助意识到了妻子的爱,于是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呼唤妻子。小说接下来写的是宗助问妻子“近”字怎么写,但是他突然想起的真的是这个问题吗?笔者并不这样认为。宗助想起的是来自妻子的爱和家中的温暖。
妻子把拉门打开一半,回应了宗助,然后敞着门继续针线活。半开着门也许是妻子无意识的,但是可以理解为是让宗助进入屋内的暗示。虽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虽然家中特别局促,但是意识到爱而“终于站起来了”的宗助应该是走向房内。这样沿着宗助的身体表现阅读下来,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慢慢敞开心扉,从局促到回归的主人公形象。
三
前文中简单提及了廊庑、拉门的作用,在此将结合与身体的关系做进一步的考察和分析。多木浩二在研究作为文化的“身体的历史”时,曾提到人物的身体表现与衣物、家具、居住空间以及包括图像在内的多种文化现象是分不开的,当我们把身体作为“经验的媒体”考量时,也应该考虑到构造都市空间的媒体,而这些都与人物的身体表现相关联。
廊庑(日语为“縁側”)是日本传统和式房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连接着庭院与房间,但从空间上来说既不属于房外也不属于房内,却起着划分空间的作用。如果说庭院代表着自然,而房间代表着日常生活,而廊庑就是自然与日常的通路。在本文中,廊庑连接的是外面的世界和家里的日常。文章第一句话就是:“宗助刚才拿了坐垫来到廊庑,舒服的盘腿坐在阳光还算不错的地方。”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至少得知两条信息:一是廊庑是宗助放松的地方,二是宗助家应该在阴暗处,即使在廊庑上也很少见到阳光。那么我们不免又产生疑问:为什么他家在阴暗处?而他放松时为什么要来到廊庑?前面的分析也提到是一个特别狭窄局促的廊庑,但就是这个局促的地方却是宗助放松的地方。当然在我们了解了后面的故事后,知道是因为宗助背叛了朋友,并娶了他的妻子,他们不敢面对认识的人们,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只能一边品尝着负罪感的苦涩,一边躲在阴暗隐蔽的房间生活。年轻的他们何尝不想去外面的世界,但是现实只能蜷缩在狭小的家中。故事从连接外面与家里的廊庑开始,这种设定意味深长。
另一个值得探讨的是“拉门”(日语为“障子”)。如字面所示,意为遮挡用的道具(“障”为遮挡的意思)。传统的日式拉门多用和纸来糊,后来也出现了用玻璃制作的。本文中的拉门就是玻璃的,“妻子把脸凑到拉门的玻璃处,看了下躺在廊庑上的丈夫”。拉门本来起到的是遮挡和划分空间的作用,这里的玻璃拉门不仅兼具以上功能,同时又是透明的,也就是说即使把门拉上,也没有完全阻断与外界的关联。宗助在通往外界的通路上纠结痛苦,而妻子在里面的世界可以知晓这一切。妻子透过玻璃看到了丈夫的“局促和沉默”,但是她没有打扰,只是满怀爱意地轻轻提醒。而她的安静和提醒也让宗助感受和意识到了来自家中的爱与温暖。当丈夫向她确认问题时,她自然打开门回应,并继续开着门做自己的事情。宗助也终于走进这扇门。
沿着身体表现阅读文本,读者看到了很多原本会忽略的细节,也产生了很多对理解文本至关重要的疑问,而这些疑问恰恰引导着读者继续潜入文本,探究更深层次的意味。当然不是所有文本都适合从身体叙述的角度进行读解,但是本文的尝试至少说明在漱石的该作品中是可能并且有意义的。谨以此文抛砖引玉,希望能在丰富阅读可能性方面起到一点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