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反对阐释”萌芽
——以《饥饿艺术家》为例

2018-07-13 02:53王育涵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南昌330031
名作欣赏 2018年21期
关键词:卡夫卡感性饥饿

⊙王育涵[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南昌 330031]

《反对阐释》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著名文论家桑塔格的经典之作。她的“反对阐释”理论是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提出的一种文学批评观,表明她在文学艺术及文化批判领域内的先锋立场和深刻观点,至今仍然具有世界性的启发和借鉴意义。“反对阐释”思想的核心要素是“新感受力”与“艺术色情学”,它强调感性的重要性,桑塔格也在《反对阐释》一文的末尾郑重地谈到“要以艺术色情学取代艺术阐释学”。如果说阐释学诉诸的是人理性,从艺术作品中阐述或压榨更多的内容,那“艺术色情学”则强调感性体验,重视身体情欲和感性在审美中的地位,并以此来取代传统的艺术阐释学。卡夫卡作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代表,他的作品有很强的象征意味,其中不乏对感性的鲜活体验以及从这种体验中获得的快感。他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感性体验和对阐释的反动等萌芽,或许为理解桑塔格的反对阐释理论提供了有例的实证。本文将围绕卡夫卡《饥饿艺术家》中所体现的“饥饿快感”和以沉寂的形式对阐释的反动,来看待其中反对阐释的萌芽。

一、饥饿快感

“新感受力”作为反对阐释的核心要素之一,倡导对艺术审美和快感的关注。桑塔格曾高举“新感受力”的旗帜大声呐喊:艺术是为提供快感而存在!用“新感受力”反抗理性和道德对快感和审美的压制。在《饥饿艺术家》中,卡夫卡将这种“快感”的体验依附于艺术家身上,并将这种体验进行了放大。艺术家们在表演期间长期关在笼子里不吃东西,体验饥饿所带来的肉体的快感,即使有人强迫他吃,他也会无动于衷。面对种种猜疑,他们似乎也难以摆脱,但“只有饥饿艺术家自己心里最清楚,只有他才算得上是对自己的饥饿表演最为满意的观众”。感性是以自身的体验为基础的,没有体验和感官的认知是难以有感性的。观众们是以怀疑的态度来观看艺术家的表演,这种怀疑掺杂了理性的思考,缺少了对艺术家饥饿表演的体验和感受。因此他们不能体验那种饥饿的快感,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快感的只有艺术家自己。正如饥饿艺术家自己所说:“饥饿表演极为简单,是世上最容易做的事,这一点恐怕连行家也不清楚。”感性是我们人天生的本性,它不同于理性,理性是经过后期教化习得的;而感性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是一种本能,是我们体内的力比多,是一种最直接的体验。所以说感性是容易的,因为它自始至终就存在于我们身体中,是我们人之所以为人的一部分。

但是从柏拉图以来,这种“感觉世界”就被置于“理性世界”之下的,它被视为是流动不息、变幻不定,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非真实体。在此后的数千年中,人的感性存在一直处在被压抑或被边缘化的状态。在卡夫卡生活的时代亦是如此,正如文中所说:“对此,饥饿艺术家直言不讳,但人们死活就是不信。善意的说法还好,说他谦虚,可大部分人认为他自吹自擂,更有甚者说他是个骗子,他当然觉得挨饿是件轻松的事,因为他懂得如何能使挨饿变得轻松,而他竟然厚颜无耻,不肯百分之百地道出实情。”可见,感性已被理性打压到何种地步,在那个理性的世界里没有感性所落脚的地方:“他的身体已经掏空,双腿出于自卫本能紧紧和膝盖贴在一起,双脚却擦着地面,似乎那不是真正的地面,它们好像正在寻找真正的可以落脚的地方。”饥饿艺术家作为感性的象征,快感的亲身体验者,他们的处境与卡夫卡所处的社会环境如出一辙,理性对快感和审美的压制是可怕的,或许卡夫卡正是借饥饿艺术家的情形,来表达自己对于理性压抑的反叛和无奈。虽然在观众者的眼里,饥饿艺术家是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可怜人,是“丑陋”的表演者。但事实上他才是美的,因为,美是人的自由本质在生命活动中的感性升华。在感觉世界里他体验着快感,他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哪里存在人的自由的生命活动,哪里就存在孕育美的情感和想象的土壤”。

二、沉寂的形式对语言阐释的反动

人们最基本的需求是生理上的需求,食是人的最原始欲望之一,而饥饿无疑是人生理上的第一大敌。饥饿艺术家选择以饥饿的方式来全身心地感受艺术,用自己鲜活的身体而不是理性去拥抱艺术,这是一种极端的近乎疯狂的状态。或许在饥饿艺术家们看来,饥饿才是人最原初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才能放空自己,真正地感受生命的力量,“他时而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打个招呼,时而用力微笑着回答大家的问题……随后又深深陷入沉思,任何人对他都变得不复存在,连笼子里那对他至关重要的钟表(笼子里唯一的东西)发出的响声也充耳不闻,只是那双几乎闭着的眼睛愣神地看着远方,偶尔抿一口小玻璃杯里的水润一润嘴唇”。饥饿艺术家用身体、用行动来感受艺术获得生命体验,这种感性的体验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和表达的,它不需要过多的喧哗和阐释,它虽然沉寂但是深刻。但是正是它的这种难以表述,使得感性历来成为不可言说的“非真实的”东西,而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理性光芒则成为人们所普遍追寻的本质。这也是几千年来,感性始终被置于理性之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卡夫卡在肯定人的原始欲望、肯定感性的同时,也试图用沉寂的形式主义来反抗语言阐释的祸害。饥饿艺术家是感性世界的象征,而文本中的他者则是现实世界,即以理性为主导的世界中的人。特别是“演出经理”,他是作为理性世界中权利的象征而存在的,他是连接饥饿艺术家与观众们的中介,所以他的言语是有权威性的。在观众们看来,他的言语便代表了饥饿艺术家的言语,他是艺术家们的“代言人”,但只有艺术家自己清楚,这种所谓的代言不过是经理即权力者说出的、为维护自身的利益、为自身辩护的话语而已。正如文本中所提到的:“经理先给处于昏厥状态、半醒半睡的饥饿艺术家喂了几勺汤水,顺便说了几句逗乐的话,以便分散众人观察饥饿艺术家身体状况的注意力。接着,他提议为观众干杯,据说此举是由饥饿艺术家给经理耳语出的点子……没有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不满意,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饥饿艺术家自己,他总是不满。”“对于这种状况,演出经理自有一套他喜欢采用的惩罚手段。他当众为饥饿艺术家辩解并且表明……接着他就开始大讲饥饿艺术家自己的需要加以解释的观点……”可见,饥饿艺术家的言语少之又少,他不趋炎附势地向人们阐释何为饥饿艺术,或饥饿艺术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等等。他是沉寂的,他用身体和行动去展现而不是用各种话语去阐释,在他们看来,艺术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理性的东西,它的独特性就在于它不是能被完全阐释明白的,它是一种鲜活的体验,是一种感觉,正如同在文本末尾中饥饿艺术家所呐喊的:“去试试给人讲饥饿艺术吧!但是谁对饥饿艺术没有亲身感受,就根本不可能心领神会。”相比于饥饿艺术家们的沉寂而言,演出经理忙于向观众们或他们共同所处的理性世界进行表达、进行阐释,极力使观众们相信他所说的是对的、是真实的。但是这种阐释缺少了对人内心丰富意识的关注,更缺少来自心灵的声音,“离开了身体,言语便不可避免地堕落了,变得虚假、卑贱,空洞无物”。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变成了一个浮华却枯燥的世界。可见,卡夫卡就是要通过饥饿艺术家那种沉寂的姿态,来反抗类似于演出经理那样的主宰者对万事万物的阐释,揭示出这种阐释的荒诞和无意义,从而实现“反对阐释”的艺术主张。

三、结语

文本中饥饿艺术家对饥饿快感的强烈渴望,以及在面对这种荒诞阐释时的沉寂,都表现出卡夫卡对感性体验的注重和对话语阐释的反动,但是在这种反动中卡夫卡似乎又多了一些复杂和矛盾。一方面是悲观的、无奈的,就像文本中饥饿艺术家气愤演出经理歪曲事实的做法,但是最终还是唉声叹气地坐回草堆,因为他知道“同愚昧抗争,同这个愚昧的世界抗争是徒劳的”。并且“到处都笼罩着厌恶饥饿表演的气氛”,在愚昧的世界里清醒的人才是异类,饥饿艺术家是清醒的却是不能被人所理解的。另一方面,在悲观无奈的同时,卡夫卡似乎也看到了希望,文本中饥饿艺术家看到,虽然后来的孩子们不懂得什么叫饥饿,但是,“从他们那探究性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崭新的、属于未来的、更为仁慈的东西”,因此,正是这种属于未来的东西,使得饥饿艺术家更加坚定,甚至在临终前“从他那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种不再是自豪,而是坚定的信念:他还要继续饿下去”。这种矛盾的心理在卡夫卡的诸多作品中都有所显现,造成这些因素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饥饿艺术家》作为卡夫卡作品中的重要一篇,其中对感性体验的强调和推崇,对言语阐释的反动都展现了他对文艺批评的独特思索,虽然没有较为系统的论述,但他文本中产生的这种萌芽无疑对后来的反对阐释提供了重要的例证,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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