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孔婷[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孤独”的主题一直贯穿于余华的小说创作,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中的来发到《现实一种》中的皮皮,从《在细雨中呼喊》中的“我”,到《世事如烟》中的孤独个体,从《活着》中只身苟活的福贵,再到后来的《许三观卖血记》中被抛弃的一乐,从《兄弟》中的李光头、宋钢,到《第七天》中游走在世间的“我”的魂魄……这其中总会有一个孤单的形象存在,他们都有被孤立、抛弃的经历。余华曾这样说:“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作家的内心是塑造人物内心的关键,其童年生活的孤单使其塑造作品人物时有意或无意地将这种孤单投射其中。这种孤独意识一直存在于作者的创作中,与其自身的经历难舍难分,是其经历的一个影射。
首先,《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余华1987年发表于《收获》杂志上的作品,《兄弟》是完成于2006年的作品。前者是在余华转型(1991)前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后者是其转型后比较受关注的一个作品。两部作品是转型前后各具代表性的作品,较能概括余华的创作。其次,《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是短篇,《兄弟》是长篇,二者在小说体制上比较具有代表性。再次,对二者孤独意识的研究也甚少。最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中的来发与《兄弟》中的李光头、宋钢在形象方面有“孤独”的相似性。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中除了引人注意的“我”——来发之外,狗也是重要角色。来发与狗总体上关系如下:相依为伴,来发养肥了它,亲手葬送了它。首先,来发和狗的生活状态基本一样。来发叫狗“喂”,来发的名字有时候也是“喂”,他们叫狗“傻子”,来发也有傻子这样的称谓,二者代称是一样的。来发与狗同吃同住,二者孤苦伶仃地在外流浪,时刻受着众人的嘲弄,一定意义上,来发和狗是对等的状态。其次,来发和狗的命运是相似的:流浪、死亡。来发与狗的形象之间的对比,是来发作为人的主体性缺失的一个表现。来发作为一个傻子备受欺凌,他们习惯性地问“来发,你爹呢?”“来发,你妈呢?”“来发,你是不是傻子?”,直到来发回答出他们满意的答案。他们习惯性地一次次揭开来发的伤疤,最后以无情地哈哈大笑收场。重复地对话,重复地“哈哈大笑”,作者利用“叙事重复,简朴自然地写出了傻子的精神世界,尽管是一个傻子,潜意识渴望得到尊重,包含作家对人的现实生存的关注,对个体的尊重”,以及对来发孤独意识的体认。命苦的来发被大家用尽全力欺侮、嘲弄,可见人心之恶。本以为可以信任的陈先生,不过是杀狗的帮凶,是嘲弄人群中的一员。来发过着流浪的生活,对自我进行了放逐,其精神很难找到依托,当他把所有的精神寄托放到狗身上的时候,有段时间“这狗一大,心也野起来了,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着它,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要到天黑后它才会回来”。来发心中的苦痛无人诉说,只能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来自我陶醉。
来发发出最后的心声:“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这是来发与世界决裂的一个宣言。从渴望有自己的名字,渴望得到别人的尊敬到后来的自我放逐,来发有了自己的态度、自己的想法,有了其自身的主体性,他与这个世界决裂,继续“流浪”生活。来发一生很是苦痛,作者有意将来发的生命延长,周边当年嘲笑自己的人都不在了,陈先生死了,翘鼻子阿三也死了……可来发还在苟且偷生。我想这是作者故意延续来发的孤独,这也是其内心孤独趋向的延续。
来发和李光头流浪的生活状态是相似的,空虚的精神状态是相似的,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也是相似的。余华将来发的孤独复刻到了李光头身上。小说的开篇就提到李光头“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这就奠定了李光头孤独的基调。李光头从小没见过亲生父亲,与母亲几乎没有交流,一定意义上来讲是一个被抛弃的个体。对比来发与李光头的生活状态,李光头比失去双亲的来发幸运的是有一个郁郁寡欢的母亲,来发拥有的只不过是一只不会讲话的狗。李光头每天走在街上都会受到嘲笑与愚弄,就像另一个来发般存在,只不过来发忍受着大家的欺侮,而李光头时不时选择反击。李光头比来发聪明多了,他靠着看过林红的屁股混吃了很多面条,这似乎是他比来发更为聪明之处。母亲改嫁宋凡平后,李光头拥有了短暂的快乐。但是继父宋凡平死去,宋钢被送到乡下后,母亲变得和原来一样郁郁寡欢。母亲去工作时,李光头就被关在家里,每日守在门口,等待母亲回家。王侃的《余华文学年谱》中提到余华小时候的经历,也是父母经常不在家,“由于父母很忙,上班后就将余华和哥哥锁在家中”。这情景正与小说中类似,是作者自身经历的一个投射。余华特意将这种孤独的经历投注到人物身上,李光头不仅孤身在街上游荡,更是彷徨于其内心的孤独。后来李光头极力接近宋钢,试图找回兄弟情,但都失败了,兄弟俩形同陌路。宋钢过着似乎快乐的生活,李光头也在财富中迷失了自己。
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中这样说道:“我更关心的是人物的欲望,欲望比人的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余华将李光头的欲望无限放大,其所有欲望几乎都得到了满足,就连日思夜想的林红也被他得到,甚至还要登上月球,余华这样写似乎是想证明李光头的存在价值,但形单影只与物质财富的充裕形成鲜明对比,越发凸显李光头的孤独。余华用一种戏谑的手法将李光头的生活轨迹进行了反转,物质的匮乏变为财富的充裕,只不过陪伴身边的仍是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他们之间基本没有精神交流。李光头虽然拥有很多财富,但终究是孤单的,他身边没有贴心的人,曾经的兄弟宋钢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李光头从小就过着流浪的生活,有时也很像一只流浪狗,这与来发如出一辙。来发最后与整个世界决裂,李光头何尝不是呢?余华用戏谑的笔法写宋钢之死,让其性功能报废,从此过上隐居的生活。宋钢的成全使李光头满心悔恨,他与来发一样,世间再无亲人,这是多大的孤独?
宋钢何尝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他和李光头一样,从小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短暂的幸福生活随父亲的死去而灰飞烟灭,后来看似幸福的生活却建立在抛弃兄弟的基础之上。宋钢其实很像一个木偶,他一直被林红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从未真正主宰过自己的生活。和李光头一起生活时,他们基本没有互相吐露过心声,和林红结合后也是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宋钢做过卖花郎,这样的无奈之举与《断鸿零雁记》中三郎的孤独何尝不相通?诸多女性特点集于宋钢身上,他心细、善良、会织毛衣、会做饭,这些偏于女性化的特点让读者感受到宋钢身上的阴柔之感,宋钢带给大家的感觉更像是孤立于男性世界的一个异类。
除此之外,李光头的母亲接连丧夫,林红“见到客人登门时满面笑容甜言蜜语,可是当她走在大街上看着与生意无关的男人时,她的目光冷若冰霜”,张裁缝、余拔牙、童铁匠,乃至整个小镇又何尝不是孤独的呢?余华笔下的人物,不论男女、老少、长幼都有孤独的一面,孤独感无处不在。我想这些孤独的形象与余华自身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无论是《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还是《兄弟》,抑或是余华其他作品,“孤独”始终是存在于其中的主题,这种孤独是作者遵循内心体验的表现,是对童年生活的一个影射。本文将对“孤独”主题的剖析重点放在了文本中人物形象的分析上,人物的相似性分析大于人物的迥异性分析,相似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构成了本文的叙述重点。除人物形象之外,两部作品在社会环境、重复性叙事、语言特色等方面也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孤独”主题。对于余华的作品而言,除“孤独”主题外,“流浪”“暴力”等主题也是有待发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