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瑶[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 221116]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子衿》
《诗经·郑风·子衿》这首诗最令人着迷的莫过于“青青”二字,“青”之美,美在它的寓意和情思。“青青子衿,悠悠我思”这八个字,包含着多么和谐的音律、多么美妙的意境、多么绵长而又悠远的情愫,朦胧而又清晰,含蓄而又直白。“青”这个神奇的字眼,本就是难以界说的色彩,是蓝与绿的混合色。“青”让人联想到早春刚刚探出头的青草,就着微雨绽放着生机和活力。当我还是一名青娥,你也青春正茂,在最好的年华里,你我初见,此时,青是眉在初画时的色彩,是头发在两鬓的色彩,是初次见你时,柔软的衣带在风中飘逸的色彩。你我分离,青是草在对岸的色彩,是山脉在关外的色彩,青草相沿,数不尽的征人远行、离人情思。此时的“青”就是青灯在燃烧年华,岁岁年年,亦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青冢和青墓。无数的过往,一幕幕鲜活的记忆,都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浅吟低唱中丰满立体地在脑海中回放,仅一“青”字尔,却可以让人体悟到如此多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真快哉也!
除此之外,“青”还是具有文化力量的一个字,就像“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青”这个字可以创造出斑斓而又丰富的审美意境,可以筑建丰满的抒情脉络,甚至是人类道德世界的延伸,如“青天”“青眼”“青云”“青阳”。“青”还可雅而玄,和佛道夙有因缘,“青童”为仙人,“青丘”为仙人居处,“青鹤”为仙人修行的伴侣,“青女”是仙女霜神。仅一“青”字,便令人神思飞扬,遐想翩跹,犹如“全体奥林波斯都聚集在他的胸中”,那么多令人浮想联翩的美好寓意都聚集在“青”这个有着神奇魔力的字眼上。而“青青”相叠,更令人“俱怀逸兴壮思飞”,就像“优美是一种审美效应,它能直接在自身携带着一种促进生命的感觉,并且因此能够结合着一种游戏的想象力的魅力刺激”。“青青”还可以是一种时间的意象,具有“帝之诗”情怀的诗人“曹操”,在《短歌行》中引用《诗经》中最令人徘徊的句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从而使得全诗情怀大开,意境辽阔。帝王之诗有别于普通人的微小情怀,曹操之“我心”乃“赤子之诗心”,而“悠悠”则是一种时间的消亡感 。试想一下,“当学子夜读至灯枯油暗,所着靛青长衣望之已成黝黑,使人叹用功之难而心惜时间之过隙”,这“青青”的意向和“悠悠”的夜色岂不契合?燃尽的青灯,迟暮的美人,戎马一生的将军告老还乡,帝王将相撒手人寰,那“悠悠”的时间长河不知不觉已流到了尽头。宗白华说:“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悟到宇宙的深境。”而“青青”二字,无疑让人体悟到了艺术世界里的深境、文化世界里的奥秘。
如果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隐藏的是玄而远的时间密码,那么“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则直白地言明时间长短对比之微妙,相见之期遥遥,让人感觉这短暂的一日却漫长如无尽的三月。光影绵长,时间的沙漏仿佛静止,独自徘徊,忍受着刻骨相思,一遍遍怀揣希冀却又一遍遍失望。人之情感强大到竟然可以使我们对时间的消逝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又借助这时间快慢的对比来揭示出我们无法言说的情感之需求,就像“一个自己返回到自己的圆圈”,而这在《诗经》中屡见不鲜。这种唯心主义的认知表明了一种唯情至上的处世观念,所以这“青青”的草木之色,最易惹起人的情思,而这情思的圆满又必将如洛河神女般,令求而不得者“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追寻。心境的煎熬必将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在泛黄的纸页上绽放开一朵朵流光溢彩的情感之花,绮丽馨香,历久弥新,让人流连忘返,不知归途。颜色之下的情感世界,真是美得令人心驰神往,意醉神迷。
席慕蓉说:“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轻轻地吟诵这首小诗,就像是重温一个又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梦,既美又凄,令人沉迷于其间,不愿醒来。在这个如幻境般的梦里,一会儿芳草鲜美,白云悠悠;一会儿又凄风苦雨,形单影只;一会儿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一会儿又愁肠百结,望穿秋水。真正打动人心的艺术作品永远都不是一个俗套的大团圆结局,真正具有伟大艺术魅力且震撼人心的作品永远是一波三折、一唱三叹,充满着疑虑和缺憾的。
所以说,这首诗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充满着深不可测的情感张力。“惜诵以至愍兮,发愤以抒情”,一句如此直白且易懂的诗句背后,你可以窥见并想象出无尽的画面,言有尽而意无穷,就像是一曲收尾,余音却绕梁三尺,久久不绝。这首小诗可以是小姐对书生的芳心暗许,由于种种原因相思相念,却无法相见相守;也可以是男子对女子的苦苦等待,却始终等不来佳人的一丝音信,苦守青灯,蹉跎岁月;抑或是知音间的相知相惜却终难相伴,咫尺天涯,终究跨不过千山万水,跨不过时间的洪流,得不到圆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当初你的衣襟有多美,你的玉佩有多玲珑剔透,你的样子有多韶华倾城,此刻我悠悠的相思就有多刻骨,此刻的我就有多么的寝食难安,辗转反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而却“求之不得”,唯有“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世界从未如此美妙,也因为你,世界从未如此暗淡。“我”无法前去见你,但为何你却连一丝音信也不传递给“我”?鸿雁南飞,锦书难续,音讯夭夭,过尽千帆皆不是你。这种断臂维纳斯之美,这种感情世界里的缺憾,才可以美得持久,美得荡气回肠,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之美才是永恒之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非常含蓄内敛,尤其是采用这种起兴发端、托物言情的艺术手法,“基于思维,表现人性的意识内容,每每首先不借助思想的形式以出现,而是作为情感、直觉或表象等形式而出现”。这首小诗开篇的起兴发端,首先借助于“子衿”、借助于“子佩”这些有着美好寓意的物象,将汪洋大海般的深情寄托在这一角“衣襟”、一块“玉佩”上。青青的你的衣襟被风吹起,悠悠的我的心儿跟着波动;青青的你的玉佩轻轻摆动,悠悠的我的相思缓缓流动。这“子衿”、这“子珮”,就是情感的凝聚点和着力点。在这句诗里,本可以用更直白热烈的方式,尽情地释放出对对方的赞美和相思,可以写穿着青衣的你在我眼中是如何的美丽动人、倾国倾城,也可以写戴着玉佩的你在我心中是如何的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但偏偏仅用简单的一件物品来蓄势待发,奠定全诗的情感基调。这种欲直先曲的写法、欲言相思先言他物的委婉,就像刘勰的解释,“兴者,起也”,“起情故兴体以立”。
但是,柏拉图认为“优美能够引起快感,并不和痛感夹杂在一起”,是一种纯粹、绝对的美。然而我的看法却与此相反,我觉得这首诗最美的地方就在于用非常美好的意象来表达痛感,这种美感和痛感、这种苦乐参半的复杂情感才是最美的!而且“兴”这种手法的使用,还使得本诗具有含蓄蕴藉、韵味无穷的艺术魅力,就像屈原的香草美人一般。可以说,“兴”的使用为本诗的“美”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