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文本的变迁与方法论反思
——以宇文所安的《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为例

2018-07-13 16:44李林昊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宇文曹植山川

⊙李林昊[中国人民大学, 北京 100872]

一、《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之内容介绍

按照一般的观念,大多数学者习惯将现存文本当作原始文本形态来对待。但宇文所安在《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一书将其定性为一种错误的观念。他认为,我们目前所见到的文本几乎不可能是原始文本。换句话说,原始文本根本没有保存下来,我们面对的是流动的、不稳定的,经过文人不断删减、加工和改造过的文本之变体。他着眼于早期诗歌的内部生成机制,即一个存在于复制状态中并通过复制而为我们所接受的诗歌系统。创作和传播诗歌的人、表演诗歌的乐师,以及后代的抄写者和文学选集的编者都会对它们进行复制。而在复制的时候,所有这些人都会按照自己的需要改动文本。

先唐时期的文本文献主要是通过手抄形式流传开来的。由于手抄本内部的不稳定性,汉魏古诗和乐府诗在不同文献记录中呈现出了不同的面貌。着眼于这些不同文本形成的内在机制,有助于还原先唐时期文本形成和诗歌创作的文化语境。宇文所安即是立足中古诗歌手抄本时代的文本特点,以汉魏至齐梁时代的诗歌为研究对象,对文学经典与权威发出大胆质疑,围绕作者问题、异文问题、作品真伪和写作年代等核心问题,创造性地借鉴了索绪尔的语言学、结构主义及后现代史学等方法进行论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向我们呈现出早期诗歌的“原貌”。他的观点对于传统诗歌的“经典”观念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已经写定的文学史镜像在传统的研究视域里也仿佛变得模糊起来。他在将经典推倒的同时又进行了重建,要求学界跳出原有的既定的文学史范畴,以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古代早期文本。

二、《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的价值与新的研究视域

本书最大的价值在于宇文所安带来了一种新的视域和研究方式。林晓光先生在其论文《启示与问题——评宇文所安〈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中写道:“他所谓的‘生成’,实际上毋宁说是‘造成’,即展现在今天的读者面前的早期古典诗歌文本以及诗歌史,是如何经过不同的历史传播、接受和追塑阶段,在事实和观念中被构建而形成的。”①本书的冲击性和建设性毋庸讳言,宇文所安对于早期诗歌的编年、考订和文本研究均提出了相当程度的挑战,并对于重新思考手抄本文化环境下的文本形成、流动与变异问题具有方法论上的普遍意义。

首先,宇文所安强调了文本在流传与经典化过程中的流动性、不稳定性和变异性,对于研究先唐文本具有重要价值。中国古代早期文献,无一例外始于口耳相传,经过一代两代甚至多代的流传,最后才被写定,形成书面形式。无论从口述史角度还是抄本的流传方式讲,只要在流传过程中就会存在变异,有变异就会存在增加或者删减。文本的流动性决定了不同的人即使面对同一文本也会进行不同的加工,注入自己的理解。这就使得后人看到的定本与文本的原始形态出现一定程度的背离和错位。本书第69页宇文所安举了《玉台新咏》和《乐府诗集》的例子,指出这两部书所引材料中某些文本进行过加工、改造以适合当时的诗歌标准。这其实已经解释了作品的不同版本和异文大量出现的现象。

早期文本的流动性和内部的不稳定性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和争议,如宇文所安在书中第69页讲到早期诗歌的“作者”性质时,抛出了作者的真实性问题:应该考虑到一种假借他人之口所作诗歌的情况,诗中的说话者也在一个特定场景下说话,但却不是诗的作者。直觉性地感到某个知名的诗人很适合做一首无名诗作的作者,并把这一无名诗作系于那个作者的名下。宇文所安举了曹植的例子。他认为我们目前看到的很多曹植的诗作并不是曹植本人的,而是有人主观认为某些诗歌是曹植所写或曹植的创作风很适合写某些诗歌,而将这些无名诗作归到曹植名下,致使曹植的诗集不断地膨胀。他的这种思路打破了传统的观念,不再囿于古人向我们呈现出的文本面貌,而应该保持一种怀疑的态度,不能单纯地以为传统的就是正确的,一定要用证据说话。

其次,宇文所安有见地性地提出了诗歌资料的共享性和公共性问题,同时借鉴性地使用西方解读《圣经》与《荷马史诗》的方法以及西方的诗学观念来解读中国早期诗歌。本书第74页“早期的痕迹”和第83页“套语和变体”两章中,作者鲜明地指出中国早期诗歌的创作有一种“形式上的模板”。汉魏时期的诗歌创作有一个共享的、公共的诗歌材料库和类型化的套语、主题、变体、句式。比如《诗经·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中的“道阻且长”成为汉魏古诗习惯使用的套语。他又接连列举了东汉《费凤碑》“道阻而且长,起坐泪如雨”②;《古诗十九首》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中“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③;蔡琰《悲愤诗》“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④;曹植《送应氏二首》之第二首“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⑤;陆机的《拟涉江采芙蓉》“故乡一何旷,山川阻且难”⑥等诗句。上述出现的诗歌暂时可将其定为“类似句”。这些类似句存在于一个共同的诗歌系统之中,有一个公共的诗歌资料库,相同类型或相近的诗歌都从该公共资料库中取材,有其重复出现的主题——“道”或“路”;有相对稳定的段落和句式,以及它特有的描写步骤,皆是在描绘“行路”之艰辛。作者认为这些汉魏古诗皆可称为《蒹葭》“道阻且长”的变体,通过扩展、增减或删改对原句进行改变,但不改其所指意义。他提出在三世纪后半期出现了这样一种新的变体的规则,可以用传统欧洲诗学术语“扩充”指称它,也就是把本来的一句扩展成两句或两句以上,提供了一个形式上的模板。如曹植“山川阻且远”中的可以用“山川”来代替“路”,同时把四言句式扩展成为五言句式。张华《情诗》第四首“悬邈修途远,山川阻且深”⑦;陆机的《拟涉江采芙蓉》“故乡一何旷,山川阻且难”亦是如此。作者运用的“套语”理论源自西方解读《圣经》和《荷马史诗》的研究,比如“长着翅膀的话语”是《荷马史诗》中的一种套语形式,它在《奥德赛》中出现了69次,在《伊利亚特》中出现了55次。笔者认为,宇文所安所说的诗歌中的“套语”为当下古代文学研究打开了新的思路:可否借用西方研究史诗经典的一些方法来研究中国早期文本文献?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最后,作者对于文本的态度值得推崇。他强调读者不应只根据自身所处时代的标准做出判断,而必须对于审美趣味的变化和差异抱有理解和同情,即尽可能地还原文本所处的特定的文化历史语境。这是宇文所安从方法论的角度论述了究竟该如何研究中国早期诗歌文本,同时也回答了作者于前文提到的问题——面对文本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通过努力还原文本的历史文化语境来研究文本才能更真实、更客观。

作者在书中第49页比较了谢灵运对建安诗人的模仿和江淹《杂体》拟作之间的差别:谢灵运并不打算重现建安诗人的风格,他只是单纯地拟作,除了表达对于一些问题的理解外,没有更多深层次的含义。而江淹则试图再现一系列众多风格中因为作者不同、时代不同而产生的某种独特的风格。显然江淹对古诗的拟作是为了还原古诗的“原貌”,希望能够重构古诗所处的原始的文化语境。书中第108页谈到《宋书》中《艳歌何尝行》的版本,是《艳歌何尝行》最早被记录下来的版本,但在韵脚和意义上可以分成三个不同的片段:第1—16行,第17—24行,以及第25—26行。这是一种常见的乐府类型,作者称之为“拼合型乐府”,由常常独立流传的、截然不同的片段构成。必须考虑的是,乐府具有表演和歌唱性质,它不是单纯的诗歌。所谓的“拼合型乐府”很可能反映了乐府在实际中的表演情形,独立的、不同的片段之间极大可能有表演形式的过渡,是一个有着紧密联系的整体,却没有以诗歌这种“书面形式”呈现出来。这就需要研究者跳出自身所处时代的标准做出判断,还原文本所处的特定的文化历史语境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三、宇文所安对于中国早期诗歌研究的局限性

宇文所安带来了一种新的研究视野和方法,具有很高的价值,但是也存在一些问题,必须要用一分为二的方法辩证地去看待他的观点。

第一,宇文所安过于强调了文本的流动性,遮蔽了其稳定性的一面。

我们要了解宇文所安提出此观点时的立场,其对话的主要对象是中国传统学者。宇文所安、柯马丁,包括海外诸多著名汉学家在内,他们在关于文本的流传与经典化过程的观点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为了使自己的观点得到中国学者的认可,一味地去寻求解构目前的先唐时段的研究体系,而过于夸大了文本外部的流动性和内部的不稳定性。

古人在其所处的时代应当比我们所能看到的相关文本要多得多,而且有不同的版本在流传。我们可以因为文本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对其进行质疑,但不能仅仅因为一点点的“可疑之处”而去否定整个文本的正确性。如宇文所安在第76页对于戚夫人所作诗歌及其后对于李延年诗歌的怀疑,认为是班固模仿自己心中艺人的风格编造了此诗。即使没有足够证据表明这些诗歌是戚夫人和李延年所作,但也没有证据否认二人为原作者的可能性。

第二,忽略了汉魏诗歌创作本身所借鉴的来自经典、辞赋和《诗经》传统的高雅源头,以及诗歌表达的整体性。古代诗人对于诗经、楚辞、汉赋等的典故援引和创作经验的借鉴,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是一脉相承的,基本上每个时期的诗歌都能从古代找到其源头,宇文所安忽视了中国古代诗歌内部的发展与传承机制。“用典”是诗歌创作的一大重要传统,翻开历朝历代的诗篇,都可以找到大量诗歌援引典故的例子,这也是为什么现代人有时难以读懂古代诗歌的一大重要原因——因为不懂古代诗人所引之典故。宇文所安不能纯粹套用西方诗学的理论来研究中国早期诗歌,毕竟中西方早期文化还有很大差别。他提出的“套语”“形式上的模板”的确可能存在,但不能只停留在“套语、句式”等的分析上,因为其不一定对于中国早期诗歌都适用。在重视中国诗歌用典传统的同时,更要对其文本内容着重考察。

如前文提到的《送应氏二首》之第二首“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句。宇文所安用欧洲诗学术语“扩充”来解释汉魏古诗对《诗经·蒹葭》中“道阻且长”的化用,如曹植用“山川”来代替“路”。宇文所安的分析具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中西方文化毕竟存在一定差异,两者分属不同的体系,不能一味地拿西方的理论往中国传统文学来套。笔者认为“路”和“山川”并非完全等同。“路”是一个比较广义的词汇,只要是跟道路有关的事物都可用“路”来泛指,而“山川阻且远”中的“山川”表明了一种距离的阻隔性,还有行路之艰难,并非仅仅用一个“路”字就可以代指的。《送应氏二首》作于建安十六年曹植随曹操西征马超,路过洛阳时送别应、应璩兄弟所作。曹植感慨于洛阳遭董卓之乱后的荒凉景象,生发出朋友分离时的不舍与再见的遥遥无期。在这样的语境下,“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表达的是诗人感慨与友人相聚短暂,下次相见却会因为山川的阻隔而变得异常艰难。要根据景物和意境的整体性方面来分析诗歌,这样才能与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更为接近。

第三,宇文所安忽视了诗人的独创性和创造力,割裂了诗人的情感、营造的意境与诗歌本体之间的关系。宇文所安在汉魏古诗的形式研究上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研究者不能忽略形式,但也不能只看形式。有些诗歌从形式上看的确像宇文先生所说的套作,但不能用这些套作和形式来分析一个诗人的情感。正如一个文人的诗歌不能完全代表他的思想,要从他的诗集、文集、札记等总体来看其思想特征,绝对不能忽视诗人的独创性,尤其是曹植这种才子型诗人。他极富创造力和想象力,不会像宇文所安说的那样遵循一个形式的模板而进行套作。汉魏六朝的许多诗人都是有独创性的,他们风格相异,自成一家。因此要注重每一位诗人的创造力,也许他们的诗歌会有拟作,但也有大量的属于自身风格的作品。

西方的纯理性把这些融合为一体的意境创作所必需的意象打散了,孤立地看待每一个意象会削弱其艺术合力。西方汉学家对于中国早期诗歌的理解囿于语言成熟度有限,不能理解早期诗歌的典型意象与意境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

对于意境美的追求一直是诗人千百年努力达到的创作目的。中国诗歌审美的一大特性就是意境美,即是一种能令人感受领悟、意味无穷却又难以用言语阐明的意蕴和境界,是形神情理的统一。宇文所安的研究缺乏对于传统诗歌意境美的探寻。归根结底,还是宇文所安作为一个西方人缺乏具体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这是宇文所安研习中国早期诗歌文本受限的客观原因,并非由其主观造成的,他能为中国学界带来有价值的方法论研究已实属不易,对于他由客观因素带来的局限要给予同情和理解。

宇文所安、柯马丁等西方汉学家都强调中国早期文本的传播和重塑的特征应当得到重新审视,对于作者、文本、时代的关系要进行一丝不苟的考察与辨认。我们一定要了解宇文所安、柯马丁提出此观点时的立场,他们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为了张扬自己的观点,让中国的学术界认同而过分夸大了文本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因此对于这些西方汉学家的观点和方法更要用一分为二的方法辩证地去看待。既要学习他们敢于质疑的学术态度和富于创造性的思维方式,又要吸取我国传统治学方法的合理内核,将二者结合起来,即结合西方汉学的新型方法论研究和中国传统文学研究的优势,并贯之以审慎的态度,在研究实践的基础上形成一套适于当下古代文学研究的科学方法。

①林晓光:《启示与问题——评宇文所安〈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文艺研究·书与批评》2013年第1期,第149页。

② 〔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79页。

③④⑤⑥⑦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29页,第199页,第455页,第687页,第6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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