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张炜小说中意象的塑造和运用

2018-07-13 16:44杨婷伊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张炜磨坊城墙

⊙杨婷伊[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具有典型特点的作家,张炜的小说成就不在于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或者是性格突出的人物形象,他小说中意象的塑造和运用才是亮点所在,在张炜的小说中,能够感受到他所有的意识、情愫、情绪都被其一一瓦解,散落在字里行间并构成意象。这些意象引领了人物的出场,烘托了情景的显现,随情节而流转。在《书院的诗与在》一文中,张炜曾经将写作分为三类,其中的第三类是诗性写作。搜索张炜小说中的文字,随处可见诗性的比喻、诗性的抒怀。在张炜的小说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一股比原野更具有张力的想象力,超越了文字表达能力的生命力。在他笔下的意象,往往会延伸出很多内涵,给人一种拼命从意象中汲取力量的感觉。

论者发现,以“红马”为代表的“灵魂型意象”是张炜小说中很重要的一类,它的灵魂之处在于提及《家族》中宁珂的生父宁吉,“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那匹红马;提及《古船》中隋迎之的死,读者脑海中的画面是残阳下一匹血红的马……这些作品中的“红马”已经摆脱陪衬的功能转而成为较独立的个体,通常在重大事件发生之时被强调和大力运用,代表着张炜的审美惯性,因而具有重要价值。“影响型意象”是另一类具有重要作用的意象。这类意象通常“轻描淡写”地出现在作品的环境中,对作品中的人物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古船》中的“城墙”和“老磨坊”与洼狸镇息息相关,在日常生活中“出镜率”很高,它们对洼狸镇居民的性格和观念具有重大影响。这两类意象使得张炜的小说具有浓烈的诗性色彩,对于它们的研究也就别有意义。

一、灵魂式意象——“红马”

在张炜的《古船》《九月寓言》《家族》中“红马”都出现了很多次,构成了家族世系故事中名副其实的“族徽”。要更好地理解张炜作品中的“红马”,就要对“马”这个意象准确理解。国人很早就尊崇马,周代官方就规定了祭祀马神的制度,同时这种尊马爱马之情也被渗入到文学作品的创作中。例如,初盛唐时诗人笔下的骏马意象充满了浪漫色彩,它们在形象上气度不凡,在精神气质上慷慨豪迈,对骏马英武的外形极力渲染,借以表现诗人的豪情壮志。从这些作品中可以感受到,“马”象征着原始的野性和自由,是一种生命力的奔腾和前进。张炜的小说给人的总体感觉便是原始生命力的张扬和喷薄,这也是他钟爱“马”这个形象的原因。马有各种颜色,选择红色的理由大概不言而喻,红色首先是汉民族的代表颜色,其次也是生命力的象征。如果塑造一匹奔驰在原野中的棕色马匹,画面感并没有那么强,而一匹红马奔驰在土黄色的土地上,无论是颜色的对比还是情感的张力都要强很多。

“红马”是张炜后期小说最重要主题——家族精神的象征物。他在长诗《皈依之路》中也曾经说红马是家族的眼睛。在张炜的眼里,“红马”是生命的灵动,是家族的象征。外祖父曲予是张炜家族小说中描述最多的一个人物,可以说是张炜建构家族系列小说的核心基石,他同样也是张炜“家族”中最完美、最杰出的代表。他不仅“仪表堂堂”,而且总是打扮得很得体,有着极强的正义感,不甘与肮脏的上层社会为伍,坚定地站在正义的一方。曲予在新政权胜利前夜遭到暗算,老红马回家报信:“闵葵正仰头看着,突然听到了一声嘶鸣。她一抖站起来,抬腿就往门口跑去。灰色大门关着,被什么一下下磕碰。由于伴着鸣叫,闵葵听出是那匹红马!她猛地拉开大门——红马前蹄跪地,一声声长嘶,就是不愿进院。”①这里的红马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与《古船》中隋迎之去世、老红马报信非常相似,红马的忠诚、灵性几乎完全相同。“只是一会儿,红马仰天长嘶了。它在这嘶叫中缓缓转身”②,“红马不停地嘶鸣。后来又用前蹄狠力刨土。飞溅的沙土扬到半空。红马卧下了”③。这里的红马是一种崇高、肃穆的代表,少了几分匪气,多了很多凄凉与痛苦。红马是曲予心爱的坐骑,红马也成了曲府和曲予的化身,因此红马也就蕴含了所有与家族情节有关的情愫:高贵、忠贞、渊博、古老、正义、灵性。

与之不同的是,在描写“我”的祖父宁吉时的“红马”,在宁吉出场前就赋予了他一身传奇色彩。他与家族中的大师们混在一起,最后竟然变身成一名骑士,“还随身驮了吃物,有酒,有钱,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代表从来忠实于土地的宁家去探探险”④。祖父跳出了家族固守土地的习性,转而成为一个极具野性的探险者,而成就他“出逃”的就是“红马”。“红马”在这里是一种追求自由的象征,是挣脱束缚的标志。祖父宁吉好像与整个家族格格不入,他既是家族中脱颖而出的神圣人物,也是宁家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自由仿佛一定需要代价,“你也找不到倾诉之地,所以你才拍打着红马”⑤,红马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交通工具,它是家族血脉中流淌着的那一丝生气,是一个逐渐走向没落的家族唯一仅存的一点点灵魂之气。“那真是个好生灵,它的美目是让人世间感叹不止的一个窗户,一个源泉”⑥,在“我”的眼里,红马已经不只是家族一个代表,甚至成为家族向前的一种引领,一座丰碑。从“红马”灵性的双眼中涌出的是家族进化的原动力,奔腾的红马虽然“带走”了“我”的祖父,但是却“带来”了一个家族的旗帜:“我的视网上只有一匹飞扬的红马。它是族徽,是运动跳跃、献给未来的鲜花,是生命之花”⑦。在这句话中足可以看出“红马”对于整个家族的影响力。

《家族》一方面讲述了血亲与伦理关系下的具象家族故事,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方面是它不断在寻找精神世界里的“血亲”。而在精神与现实的交织之中对于意象的选择和表述就明确地彰显了作者自己的精神选择。“红马”无疑是张炜笔下极富创造力的典型意象,不仅仅是家族以及核心人物的代表,它同样被寄予了作者追求和渴望的真善美般的灵魂。它作为张炜笔下的灵魂型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越了塑造人物、凸显人物的功能,转变为独立的意象。这个意象代表了张炜追求的审美倾向。张炜通过“红马”歌颂的是人物的高尚品质,通过“红马”或壮烈或凄凉的死传达苦难主题,展现知识分子的救赎意识。

二、影响型意象——“城墙”“老磨”

灵魂型意象主要表述的是作者渗透进作品里的个人价值取向,而下文阐述的影响型意象则是强调意象对于人物性格的影响作用。这一类意象有着“类人”的性格和独立意识,它们特点突出,或“顽固”或“低沉”,作品中的人物在与之密切联系的生活中受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古船》的开篇就提道:“我们的土地上有过许多伟大的城墙。它们差不多和我们的历史一样古老。”⑧一个故事将由一段城墙展开,先有城,再有镇,镇上的人才在这过程中渐渐讲述一个岁月的故事。当“手持一杆红旗”的“扒城人”来镇上时,洼狸镇的人民誓死捍卫这一段城墙。“龟孙子,祖宗的城都敢扒,哪还有理!”⑨在洼狸镇的人眼里,这一堵墙是尊严,是祖宗留下的神圣之物。对城墙的固守代表着洼狸镇这个落后愚昧,充满“新”与“旧”碰撞交织的颓败之地的最后一丝防守。古老的土地宗法制度深深地植根于这片土地,仿佛新时代的力量都不能撼动它一丝一毫。它不动声色地屹立着,“除非是它植根的那片土地本身会抖动”⑩。

“老磨坊”和“城墙”一样,都象征着古老民族遗留下来的传统,都是古老民族古文化的证明。长时间来,河水消退了,码头干废了,听惯的行船号子也远远地消逝了,只留下那岸边的老磨屋和那段高耸的城墙久久对视,默默无言。这些老磨磨出来的浆液所做成的粉丝曾经使整个洼狸镇盛极一时,使隋氏一族称霸一时,在洼狸镇的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这都是“老磨坊”的功劳,因此在洼狸镇人心里,它总是神圣的,虽然有时它发出的呜隆隆的声音令人心烦,但它仍然是值得人们敬畏的,它们仿佛是洼狸镇的一个个深邃而博大的心灵。在最苦的日子里,总有人跑到老磨屋这儿做点什么。土改复查那几年,有人要全家逃离洼狸镇,甚至走前偷偷跪在这儿磕头。在洼狸镇人们的心里,“老磨坊”就像是一个祖宗的祠堂一样,人们总希望能得到老磨的保佑,它俨然已成了洼狸镇人的精神支柱。有人去世要在这里祭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有人就在这里寄予希望。其实说白了,愚昧无知的人们只是卑微地对这样一个有特殊意义的东西抱有幻想,这就是他们对传统的宗法制度的幻想。这样的传统,给洼狸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种神秘使得它看上去似乎与世隔绝。表面上似乎是好的,然而实质上它给洼狸镇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这样的传统造就了四爷爷赵炳这个土皇帝,他凭借着民族的混乱和危难,凭借着家族宗法的势力登堂入室,把持着整个洼狸镇的大权,从而在赵氏家族和洼狸镇拥有双重特权,享受着皇帝般的待遇。他坏事做尽,表面上却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模样。在宗法家族势力的支持下,他就像那老城墙一样难以摧毁而高耸屹立着。不仅如此,还像老磨一样享受着众人的敬仰,似乎他也成了人们心中的精神支柱。

“老磨坊”也象征着冷漠与封闭。它总是“默默不语”,“一声不吭”,唯一做的事就是耐心地磨着时光。老头子死了,一个老粉匠师傅因为“倒缸”吊死在里面,老磨屋都一声不吭,这是对生命何其冷漠的对待。在写这些的时候,老磨绝不仅是被作者当成几块冷冰冰的石头,它代表的更是人的心态。张炜的笔下揭露的人性,都被“老磨坊”传递得淋漓尽致。洼狸镇中普通人虽然看到、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但是这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从不思考这些苦难的根源,只认为该承受就得承受,从没有想到自己仍然心安理得地过着苦难的日子。正是因为他们对于别的生命个体的漠视,才让人性的缺点在这一代人中肆意侵蚀。也正是这种冷漠和麻木使他们的思想变得极为封闭,他们就像老磨坊一样,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洞,一个眼睛,如同坐井观天,所接收到的信息也是微乎其微的,当然思想也就慢慢变得封闭起来了,这种封闭的思想浸入人们的骨髓,严重地阻碍了历史的前行。

“老磨坊”这一意象对于我们了解小说的主人公隋抱朴无疑起着重要的牵引和启迪作用。老磨坊是隋抱朴家道中落以后一直工作的地方,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按时用木勺往磨眼里倒绿豆,安装机器再用勺子把传送带上的绿豆摊平。动作单调,无限重复。他的这一工作与他的年龄与体质是完全不相符的,他整天都待在老磨坊里,不愿说话,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任何新鲜事情都不感兴趣。连他的弟弟隋见素也“特别不能理解一个壮年汉子怎么能像一个老人那样默默地坐在这里?”⑪当隋抱朴心爱的小葵嫁给跛四的时候,他痛心疾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固守在这冷冰冰的“老磨坊”里慢慢毁掉的时光。“后来我还想就这么一辈子了,坐到老磨屋里吧,让老磨一天到黑这么磨,把性子磨钝,磨秃,把整个儿人都磨痴磨呆才好!”⑫老磨磨掉的不仅仅只有时光,还有人身上最后一点闪光的勇气,追求幸福的力量。

这两个意象都是在小说的环境中反复出现的,它们是构成环境的要素。无论是“城墙”还是“老磨坊”都对小说大环境之下的人产生很重要的影响。“城墙”代表着人顽固的意识,它守护着洼狸镇,也同样封闭起洼狸镇,它无形中主动地阻碍着洼狸镇和外界的沟通。“老磨坊”则倚仗悠久的历史在洼狸镇占有崇高的地位。镇上的人爱“老磨坊”,保护“城墙”,也祖祖辈辈受着它们的影响。这股禁锢的力量一直在与历史的前进做着抗争,它们泯灭了镇上一部分人的良知和勇气,让他们害怕变革,害怕翻新,拒绝历史向前发展的车轮。这两个意象一直在影响着镇上人心里的变化,是张炜笔下特殊的意象。他冷静而愤怒地指出了时代发展中存在的弊病,看似旁敲侧击,实则一针见血。在小说中很难直观地看到张炜对于人物的情感倾向,但是通过他塑造人物时影射的意象便可以感受到他的倾向。

三、结语

可以看出,“红马”是生命力和真善美的象征,它在小说的作品中频频出现,即使在《九月寓言》里,没有明显地出现“红马”,但是我们发现,小说出现了“一匹健壮的宝驹甩动鬃毛,声声嘶鸣,尥起长腿在火海里奔驰。它的毛色与大火的颜色一样,与早晨的太阳也一样。天哩,一个……精灵”⑬,这匹宝驹也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在张炜看来,现代文明是必须被超越的,现代文明滥觞于城市,繁荣于城市,张炜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往往直接就表现为对城市文明的批判。红马是美丽、高贵、忠贞、灵性的,代表着诚信、善良、忠厚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红马的死也预示着新时代冲击下旧的文化内涵的坍塌以及一个新的无序混乱时代的开始。张炜善于通过关注底层群众的生存状态展露人性,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进行追问和思考。他虽也痛恨固守宗法制度的顽劣性格,却也着实痛心于这不得不改变的事实。向前发展的工业化文明在某些方面是正确的、高效率的,但是同样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现代性的加速发展,承认的只是效率和功能,对大自然的生物多样性不感兴趣也不关心,对文明的多样性更是缺乏耐心,对人的审美情趣和心灵品质进行了彻底的挑战。张炜笔下的这些意象,既有超越人物塑造单独成为一种特殊意象的“红马”,这个意象十分丰满,不亚于一个人物的饱满程度;也有“城墙”“老磨坊”这种看似“默不吱声”实际上影响了小说中一代又一代人的意象,无论是哪一种意象,都紧紧地围绕在张炜诉说的故事中。对第一类意象大都是歌颂,却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因为美好的东西只有被毁灭方能彰显其价值,就像亚里士多德认为的那样,悲剧的效用是引起我们的怜悯,从而使心灵得到净化。对第二类意象大都是默默地摒弃,但是没有一味地表示厌恶,因为只有人的秉性受到污染才是最值得厌恶的。

意象虽然构成了张炜小说中极为重要的部分,但是研究意象的过程中离不开对作品情节和主题等其他方面的把握。张炜作为一个独立文人,也时常在不卑不亢地抵制新旧社会交替时人的劣行,他的笔触细腻且不张扬。他从20世纪80年代走来,凝结上一代的顽劣与这一代的血泪,告诉下一代除了现代化进程之外,我们还留下了一些更值得骄傲的东西。

①②③④⑤⑥⑦ 张炜:《家族》,作家出版社 2010 年版,第272页,第 272页,第 272页,第 31页,第39页,第 39页,第40页。

⑧⑨⑩⑪⑫ 张炜:《古船》,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页,第7页,第21页,第213页。

⑬ 张炜:《九月寓言》,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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