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台港暨海外“70后”华人作家小说中的“中和之美”

2018-07-13 16:44戴瑶琴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大连116023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葛亮中和华人

⊙王 楠 戴瑶琴[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 辽宁 大连 116023]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马歇尔·伯曼这样分析现代性带给整个世界的冲击。现代性致使人陷入危险境地,飞速运转的社会中,人不断地被抛起又落下。“瞬时”“碎片”成为人类生活的关键字,精神世界被“分裂”“焦虑”填充,现实世界的躁动影响作家表述生活的方式。“从理论上说,中国文化传统中以交感为特征的审美模式、以韵为内核的艺术表达机制,有可能改变深陷在肉体化感知模式中的后现代文化的价值导向。”①古典文学叙事资源与古典小说艺术审美打开了台港暨海外“70后”华人作家小说的诗学空间,他们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文学资源,寻根中国古典美学,以多元共存的精神之脉重建人与世界的关系。“70后”华人作家对古典的自觉追求,也是其对现代性思考的文学表达。

台港暨海外“70后”华人作家偏爱“中和之美”。“中和之美”与温柔敦厚联系紧密,“中和之美,亦即所谓温柔敦厚”②。中和之美包含作家温柔敦厚的个体心性。朱自清认为:“‘温柔敦厚’是‘和’,是‘亲’,也是‘节’,是‘敬’,也是‘适’,是‘中’。”③具体而言,“温柔敦厚”首先指向创作主体节制有度的书写,“度”的掌握显现了作者的创作功力,赋予文本以温度和温情,他们对当下个人生活的聚焦,揭露了生活的本真。周洁茹白描普通人的遭遇以及小市民在抵抗中逐渐妥协的忍耐。《林先生和房子》中,林先生装修父辈留下的老房子,先是邻里有意搅扰,处处为难,后又被政府强硬地要求拆迁。面对拆迁办不公平的赔偿条件,多次维权未果后,林先生无奈地放弃了祖屋,与妻子一同搬进了不尽如人意的新房。周洁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细致地讲述林先生为了这栋老房子,与邻居、拆迁办交涉的经过。她既没有以意外事件促使双方出现尖锐的冲突,也没有用刻意煽动的字句,引发泛滥的情绪,只在字里行间传递了阵阵无力感。其次,他们默默咀嚼着芸芸众生的辛酸,关注卑微鲜活的生命个体。他们对小人物的平常生活保有极大的同情,自始至终以冷静的情绪诉说冷暖人生。“70后”华人作家与大陆“70后”作家相比,他们有更为明确的社会问题意识,又有包容力和理解力,凸显了“温柔敦厚”的道德立场与人性关怀。他们远离暴力、残酷、奇观化叙述,挖掘日常生活中温暖的世态人情,展现人性中美好和光亮的部分。《生》(张惠雯)里,刘医生浑浑噩噩地生活,对病人的生死逐渐冷酷麻木。一台手术后,男孩获得新生,他重拾了对医生的信仰。“手术”不仅祛除了身体的痛苦,也祛除了灵魂上的病灶。小说集《七声》(葛亮)的多篇小说走进底层民众现实生存空间,书写了不同阶层之间真诚的友情与亲密无间的关系。《英珠》中,“我”收获了和藏族女孩英珠的纯真友谊。《于叔叔传》里,于叔叔对“毛果”的疼爱,毛果的知识分子父母多次对于叔叔的事业和家庭出手相助。“70后”华人作家乐于表现温馨的、熨帖心灵的爱,而非激烈的、刻骨铭心的深沉爱意。“70后”华人作家对“中和之美”的追求是试图打破个体“孤岛”般存在的尝试,他们迷恋“小叙事”,以柔韧的情感、适度的叙事策略和耐心的写作解释不断变化的生存空间,无形中抵达了诗意的境界。

“中和之美”还体现在台港暨“70后”华人作家对舒缓温和、不疾不徐的语言质感的运用。张惠雯多篇小说以年轻女性的个人生活为叙述对象,以心理描写建构小说。她笔下的女性柔顺、情感细腻但又有自己的坚持,但这坚持丝毫不带有凌厉犀利的刺痛,是刚柔并济的。《小角色》中的“我”默默地在日记中倾诉自己作为第三者陷入的情感纠葛。“我”盲目相信他所说的不爱怀孕的妻子,但通过他的举动,“我”发现他仍旧在乎家庭,于是“我”下定决心回归自己的生活,不再与“他”纠缠了。《我希望我是美丽的》中,“我”因脸上胎记始终过着压抑而自卑的生活,没有人理解这张脸带给“我”的痛苦。“我”要与丈夫离婚,因为别人答应帮“我”恢复容貌。“我”疏远父母和姐姐,置小家庭于不顾,初心是“我希望我是美丽的”。“70后”华人作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叙述彰显“中和之美”,情绪隐而不发。同样以惨烈的战争为背景,葛亮的《北鸢》写文笙背着战场上负伤的凌佐,撤退时二人体力不支,凌佐要求文笙放弃自己:“‘走吧,兄弟。’他说,‘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的活。’同时间,他将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扣响手中的扳机④”。而“50后”作家张翎的《劳燕》写“鼻涕虫”的壮烈牺牲,惨烈而残酷,拉近镜头近距离看一个人的“死”。“鼻涕虫的身子沉了下去,水上泛起一层暗红色的泡沫,可是他的双手依旧高高地举在半空——他还在开枪”⑤。鼻涕虫用左轮手枪向自己的脑袋开枪,“子弹在鼻涕虫的脑壳里憋足了劲,不顾一切地踹出了一条出路,留下了一个边角模糊的窟窿,血肉和脑浆已经封上了那个洞口”⑥。对比二人“死亡叙事”,可以发现,张翎写“鼻涕虫”的壮烈牺牲流露出强烈的英雄气质。葛亮寥寥数语刻画了英勇与情义并存的青年战士形象。对于死亡,“50后”“60后”华人作家难掩悲愤与荡气回肠的情绪,凸显宏大叙事中个人的悲剧性,竭力展现人物复杂化样态,力图进行主题升华。对于葛亮来说,“死亡”是“生”的延续,“死亡”的存在也是为了表现“生”。

“中和之美”也包含对立因素的消解。严歌苓说:“我的写作,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⑦“70后”华人作家避免二元对立的冲突,截取日常生活中的片段,展示人主动与自我的和解。葛亮部分小说着意平淡的流年,不加矫饰地呈现特殊年代里遗憾的爱情。短篇小说《竹夫人》致敬曹禺经典戏剧《雷雨》,《雷雨》里紧张、激烈的人物冲突与外部环境的互相推动叙事前进,戏剧效果十足。《竹夫人》故事背景置换到现代,透过筠姐的一举一动娓娓道出她掩盖多年的秘密:筠姐本是知青江一川的乡下妻子,恢复高考后江一川考进城,杳无音信。多年后筠姐偶然得知院长退休的江一川患了老年痴呆,便化名成为江家的保姆,细致入微地照顾他。筠姐始终未将往事说与任何人知晓,甚至他们的儿子也毫不知情。《戏年·少年》中外公与姚奶奶应有不为人知的共同生活经历,但多年后他们重逢时心照不宣地互不打扰彼此的晚年生活。“70后”华人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开放性结局,恰到好处地中止创作者作为旁观者的讲述,延展小说的叙事空间。

小说中“和谐”与“悲剧”共存。在与外部世界的冲突中,人的反应是“70后”华人作家观察的重点。《阿霞》(葛亮)叙述了饭店帮工阿霞的遭遇。饭店白案陈师傅工作时意外失去一条胳膊,他央求老板雇佣患了狂躁抑郁症的阿霞接班。阿霞“缺根筋”似的性格得罪了许多人,她又极有情义,替柔弱的安姐出头。毛果最后一次见到阿霞,得知她的父亲病死,弟弟与其断了联系。阿霞的样子与从前判若两人,原本“圆圆脸的女孩”如今“已全然是个村妇的模样”。她作为“异类”,保持了“真我”,周围人都对她“出格”的行为表示理解。“我”也在与阿霞的相处中,逐渐融入了这个群体。尽管阿霞秉性善良,有不谙世事的纯粹,却无法拥有幸福的生活。葛亮既写出了人性中的宽容与同情,也冷静地暗示阿霞悲剧命运的根源。鲁迅的《故乡》写闰土的变化,以冷峻的笔力刻画闰土的少年与老年形象,故乡鲁镇的凄冷渗透着巨大的悲凉与寒意。葛亮展现了一个柔和的外部世界,任由人物在其中发挥着自我个性,在人伦温情与悲剧意蕴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儒家的中和之法也无疑具有比兴之法的意味,中和之美也具有含蓄美、朦胧美、虚幻美、委婉美的特征。”⑧中国古典诗词托物寓情婉而不露,常有“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抒情韵味。一方面,“意象”在小说与诗词中都有构织意境的功用,由多个意象组合成的意境,氤氲着朦胧诗意。《蚀》(张惠雯)中,少女小莲去城里打工,她回头远眺小镇,看见“疏疏落落的村庄”和“厚厚的灰青色的云”,“河面上几只褐色的水鸟发出尖利的哀鸣,在水面和河边的林子之间来回低低地盘旋”⑨。迷蒙的图景与未知的生活逐渐重合,物化人物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小说中的意象较诗词意象更为多义和含混。“70后”华人作家笔下的“时间意象”显现了古典哲学意蕴。《裸琴》(山飒)中的时间意象蕴含着人生哲思和深邃的宇宙观。表面上看《裸琴》的意象是那把蔡琰留下的古琴,古琴拨动人物的命运。实际上,《裸琴》的核心意象是时间,山飒以时空交错的叙事技巧表达循环的时间观和“虚无”的宇宙意识。《裸琴》以琴为引,分为两条时间线:少妇生活的晋朝宋朝和琴匠沈风的陈朝,两条时间维度相交织。少妇一线又叠加了她作画拓展出时空跳跃。作者借少妇的画表现宇宙阴阳两极的奥义:战争场面和宁静生活并存。一边士兵攻城,战事即将爆发。“忧郁悲惨的夕阳笼罩着即将被攻陷的城池。她巧用画卷,同一夕阳变成下一场景绚丽的朝阳。”⑩另一边,一派和谐的渔舟唱晚之景。空间意象化为时间意象,寓意宇宙的循环往复和生生不息的生命。画中空间又与作画的现实世界“同时性”呈现,阅读的视线在“画外——画内——画外”间游走。虚实相生的笔法,将意境层层推向幽远之处。《裸琴》的诸多典故包含着古今之思,弹奏广陵散的嵇康,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我见犹怜”的南康公主,遣徐福求长生不死药的秦始皇。作者站在全知视角论宇宙中人的生死,多次以蔡琰“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你的遗憾和苦难只是宇宙的一瞬间……”⑪道出时间更迭的须臾,起始与终点重合。“人生的幸福与痛苦、富足与贫穷,好似重叠交错的树荫,都只是梦一场”⑫,人生到头来是“虚空”。这样的时间意象是一种诗性时间,带有诗性特征,营构了虚幻缥缈的宇宙空间。

张翎说:“我一直在写、或者说要写的是一种状态,即‘寻找’。我的场景有时在藻溪,有时在温州,有时在多伦多,有时在加州,就是说一个人的精神永远‘在路上’,是寻找一种理想的精神家园的状况。”⑬当新移民作家执着寻找诗意的精神家园,安放身份认同的焦虑时,台港暨海外“70后”华人作家向内转,追求“自然”这一古典美学,将自然世界与人物内心连通。人与自然的完全融合,是宇宙统摄下的“中和之美”。“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⑭,意境与自然紧密相连,风景成为心物合一的审美化自然。“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⑮张惠雯的《爱》,调动人物的五官,以视觉、听觉、嗅觉感受自然,人类朦胧的爱情融于苍茫草原。“月光下的路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远处的草原是一片巨大的暗影,隐匿在苍茫之中。体型匀称的马儿踩着碎步紧跑着,一切白日赋予的颜色都模糊、消失了,草原的气味在黑夜里却更加浓烈而单纯了。”⑯“月光”“草原”“奔马”与艾山心中萌发的爱意抵达人与自然的圆融。王昌龄《诗格》云:“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⑰多重感官的审美体验叠加,五官感知与心底微妙的情感滋味混融一体。人物以感官进入自然,成为自然存在的一部分。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瞬间达到了空间化的永恒。

山飒也重视自然的主观抒情功用,四季景色与人物的情感起伏互为呼应。“晚春时节,满地皆是残花,显出几分凄凉,曲折的小径蜿蜒前行,直至森林深处。天边,斜阳如同金色的蝶儿,舞着生命最后的一星火光。在那山间鸟儿的鸣啭中,依稀还能听见流水潺潺。”⑱残花满路,小径幽幽,夕阳西下,山间鸟鸣,“置身此景此景,重阳不仅为那转瞬即逝的美丽和人世间的无常而伤感”⑲。“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⑳。自然景色与人物心理变化一致,以心入境,人与外在世界互相感发,扩大了心理时空。“70后”华人作家在意境之上构建了诗意美学空间,又赋予“物我交融”的自然审美体验。相同之处在于,小说中的“自然”不是用于渲染气氛的背景描写,而是注入作者主观情感的意境。不同的是,张惠雯侧重于自然与人的和谐,二者在感知层面达到了共鸣。山飒的“自然”更加立体化,偏向于古典诗词的典雅境界。

台港暨海外“70后”华人作家“以余音绕梁的缠绵托起历史的沉重和生命的悲剧性”㉑,用温柔敦厚的叙事耐性、富有哲思的意象、诗意的自然境界补足对现实的空洞与无意义的捕捉。他们以古典审美触摸支离破碎的现代生活,力图以抒情修复人与世界的情感断裂。“70后”华人作家推进了新一代“身份共同体”创作者对中国美学精神的持续跟踪和现代探索。

①㉑ 王杰:《审美幻象研究 现代美学导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5页,第245页。

② 成复旺:《新编中国文学理论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

③ 朱自清:《古诗十九首释》,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35页。

④ 葛亮:《北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82页。

⑤⑥ 张翎:《劳燕》,《收获》2017年第2期,第 145页,第146页。

⑦舒欣:《严歌苓——从舞蹈演员到旅美作家》,《南方日报》2002年11月29日。

⑧ 张利群、黄小明:《中和之美模式辨析》,《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第44页。

⑨ 张惠雯:《蚀》,《中国作家》2011年第21期,第6页。

⑩⑪⑫ 山飒:《裸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8页,第200页,第222页。

⑬南航:《十年积累的喷发——张翎访谈录》,《文化交流》2007年第4期,第20页。

⑭⑮⑳ 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67页,第64页,第566页。

⑯ 张惠雯:《爱》,《收获》2011年第4期,第84页。

⑰ 孙敏强主编:《中国古代文论作品与史料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8页。

⑱⑲ 山飒:《柳的四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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