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楼拜客观性原则谈余华创作
——以《现实一种》和《活着》为例

2018-07-13 16:44左文强北方民族大学银川750021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福贵福楼拜山岗

⊙左文强[北方民族大学, 银川 750021]

现实主义强调作品创作的客观真实性,巴尔扎克追求细节的真实客观。福楼拜第一个提出“无动于衷”的客观性原则,这个原则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作家在作品中不直接露面,不进行主观的抒情、议论和道德评价,他说“艺术家不该在他的作品中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自然中露面一样”;二是作家情感、态度的不在场,不允许作家给事物直接下定论,“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下过定论,没有一本伟大的书下过定论,因为人类总在前进,从来没有一个结束”。作家的任务是描述故事,而不是展示结论。

一、小说人物的非典型化

“典型人物”这一名词是由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首次提出,他说“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现实主义肯定创作中的典型人物,取人物原型于现实,而又超脱于现实,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葛朗台便是典型人物的代表。福楼拜则将客观性原则渗透到小说人物的塑造之中,他不主观拼凑各种典型性格于同一人物,而是任由人物性格自然发展。“客观性实际上是给作家的热情戴上一副假面具,是作家俘虏读者的一条无形的锁链。”①所以他作品中的人物都是超脱与平庸并存,伟大与卑劣相伴,任由性格的自由蔓延。

余华小说中的人物塑造同样秉承着客观的态度。在《现实一种》中,皮皮、山峰、山岗这几个暴力者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在皮皮对弟弟的虐杀,山峰对侄儿的残杀,山岗对山峰的谑杀中,读者完全感受不到社会中此种人物的影子。余华将他们置身于他们自己的世界中,按照自己的品性,构筑起迥异于常人的自体世界。山岗的母亲,目睹自己的孙子皮皮杀死另一个孙子,却无动于衷,她“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还没认出这一团东西就是她的孙儿时,她已经看到了那一摊血,她吓了一跳,赶紧走回自己的卧室”。她关心的只是自己身上哪里不舒服,亲人的生死残杀仿佛都与她无关,她的内心甚至不会为此生出一丝丝波澜,这样的形象是一种独立于典型之外的特立独行的形象。余华在创作中,尽量做到人物自身发展的客观性,对于人物可能做出的越轨行为,他不做过多的干涉评论,任由其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生活来发展。

《活着》中的福贵不像《现实一种》中的几个人物一样没有一点烟火气,他的身上有了活生生的人的气息。首先,福贵作为地主子弟,吃喝嫖赌败光家产,他没有像庸人一样自暴自弃,而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面对亲人的生离死别,面对家业的起起伏伏,他情感流露真切,感情丰富。其次,福贵的几个亲人,无论是妻子家珍、儿子有庆,还是女儿凤霞、女婿二喜,都是社会中的普通民众,但却都有着相似而苦难的命运。他们没有典型化的性格,都默默无闻地在这个世界活着,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最终烟消云散。余华不再采用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方法,而是本着客观的态度,向人们展示不好不坏的平常人。他们身上既有庸俗的品性,又有高尚的情操,他们不是某类人的化身,而是为自己而活的俗人。

二、叙述主体的在场与情感的不在场

“在场”是指一种显现的存在,即歌德所说的原现象,“不在场”即一种隐性的存在。在文学中同样存在着叙述者的“在场”与情感的“不在场”。叙述者在作品中无所不知,犹如上帝,将所见所闻如实描述给读者,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福楼拜强调叙述的冷静客观,坚持情感的客观化,对待文字要像对待大自然一样,用冷静客观的态度做出冷静客观的反应。他在作品中进行不露声色的讲述,尽量抹去作者的痕迹,在主体“在场”的叙述中追求一种“无我”境界,即情感的“不在场”,作者无处不在而又处处不在。同时,福楼拜还强调通过细节的真实刻画来体现客观性,追求语言的精炼准确,通过生动而细腻的细节展现,达到客观真实的效果。在余华的创作中,我们随处可见一个“零度情感”的叙述主体,用不动声色的叙述,向读者展示一幕幕客观冷静的景象,他通过或是细节的复述或是场面的描绘,完成自己的使命。

《现实一种》的叙述者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他高高在上,俯视着发生的一切。小说中发生的事件他都在场,并且都经由他转达给读者,而他也只是在向读者传达故事,故事是好是坏,是残忍还是温馨,我们都无从得知。在叙述者的语言中读者觉察不出丝毫的感情起伏。“他极力删减故事的社会性,采用的是‘文学的减法’。”②在描写皮皮对弟弟的虐待时,他这样写道:“这哭声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悦,他朝堂弟惊喜地看了一会,随后对准堂弟的脸打去一个耳光……后来当他再松开手时,堂弟已经没有那还总充满激情的哭声了,只不过是张着嘴一颤一颤地吐气,于是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便走开了。”对于四岁儿童的暴行,叙述者仿佛站在旁边目睹,但却没有表达任何感情倾向,没有愤怒和悲伤,只有苍白的叙述。

《活着》中的主要叙述者则是小说的主人公福贵,这里不再是全知的视角。福贵的形象,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人一生的起伏坎坷,亲人相继离去,年华逝去,唯剩一头老牛做伴度过余生。作者通过福贵之口,描述了原本富贵的一家人家破人亡的故事。母亲、儿子、女儿、妻子相继去世,对一个男人来说,支撑他活下去的支柱都已垮掉,读者慨叹福贵命运的悲惨,但余华却不依不饶地让他仅存的亲人二喜和苦根继续离他而去。在这里,叙述者福贵是以当事人的身份来讲述故事,他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亲历者。叙述者的本人和情感都“在场”,读者好像身临其境,听他讲故事,但作者的感情却是一种“不在场”的状态。余华带着“零度情感”,冷漠地用原生态的方式创设了一个个死亡故事,在读者看来,这种创作近乎残忍,但对于作家来说这仅仅是一种写作方式。

三、客观化背后的感情趋同

福楼拜虽然强调作家不在作品中露面,但他与巴尔扎克、左拉又不同。左拉追求的是对自然的实录,他说:“一部作品,只是一种记录,再没有别的。”艺术家就是科学家,自然就是我们的全部,他追求的是一种照相机式的反映生活的创作,看完之后我们只是在回忆场景,而不是品味感情。福楼拜并不反对作家创作中的倾向性,而是主张作家的思想倾向寓于场面、情节和形象的真实描绘之中,在对形象的自然描述中,流露出倾向。“上帝不直接出面,但他却存在于自然之中。”余华留给读者的虽然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作者形象,但在他的作品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隐性的情感倾向,他不是活生生地照搬现实,而是营造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他并不在小说中直接露面对读者进行教化,也不发表感慨评价,但我们读完他的作品,却都有一种沉重感与失落感,这便是他在无形中对我们达到的情感教化。

《现实一种》中,余华对暴力的描写达到了极致,对生命残忍的杀害都轻描淡写地被描写出来,这种对于暴力的戏谑背后,却有着作家的情感倾向。在山峰对皮皮的虐杀中,他这样写道:“皮皮的身体腾空而起,随即脑袋朝下撞到了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他看到儿子挣扎几下后就舒展四肢瘫痪似的不再动了。”对于一个生命的死亡描写,简洁明了,不拖泥带水,仿佛叙述一只母鸡下蛋一样轻松自如,但却带给读者复杂的情感体验。我们同情皮皮的死,但又感到罪有应得。在他虐杀弟弟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想到他会有这个报应,余华抓住了自己,也是读者的情感趋向,紧接着便设置了这样的情节,让一个魔童的死,为所作所为还债,有点大快人心的感觉。而接下来的兄弟残杀,更是将这种因果轮回报应发展到了顶峰。山岗用狗舔脚心的方式虐杀了山峰;山岗又被绳之以法,挨了枪子儿,并且被山峰的妻子整到医院解剖掉,死无全尸。在描写山岗被解剖时,余华用近乎调皮的叙述,对解剖过程进行解构:“失去了皮肤的包围,那些金黄的脂肪便松散开来。首先是像棉花一样微微鼓起,接着开始流动了,像是泥浆一样四散开去……于是山岗的皮肤就被扔进了污物桶,后又被倒入那家医院的厕所。”一群暴力者,最终都被以暴力残忍的方式结束生命,这种暴力场面是读者不愿看到,但却是内心认同的,暴力者罪有应得。同时,山岗死后,他的妻子回家后,并说了一句话:“我被释放了。”这句话可以说是这篇小说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其包括两层含义:一是说自己从监狱里被释放了,这显然只是他妻子的幻觉;二是说自己的灵魂被释放了,得到了解脱,对于人性本恶自相残杀的世界,死亡便是最好的解脱。这是作者为主人公设置的最好的归宿,也是读者愿意看到的。与其活着备受煎熬,祸害自己祸害他人,不如结束生命获得解脱,于己于人,不失为一件乐事。

① 冯汉津:《福楼拜是现代小说的接生婆》,《社会科学战线》1985年第2期。

②张清华:《文学的减法——论余华》,《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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