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掩与暴露:《天狗》中的私人性经验

2018-07-13 16:44张传敏西南大学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天狗时代精神郭沫若

⊙张传敏[西南大学, 重庆 400715]

《天狗》最初发表于1920年2月7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郭沫若的第一部诗集《女神》,是“五四”时期郭沫若最具代表性,同时也是影响最大的诗作之一。学界对于这首诗历来的评价也很高,大致的观点是:它表现了诗人狂飙突进、彻底破坏、大胆创造、追求个性解放的时代精神,云云。

认为《天狗》表现了“五四”的时代精神,显然不能说是错误的。中国传统诗歌讲究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美学,这和《天狗》式的直抒胸臆、汪洋恣肆而毫不节制的风格确实有较大距离。然而,学界关于《天狗》的主流解释并不能使人完全满足:在这首诗中天狗不仅吞月,还吞日,吞一切星球乃至全宇宙,将其判定为“破坏”的象征固然合乎逻辑,说它象征着“大胆创造”又是从何谈起?如果说它显示了诗人在诗歌艺术上的新创造,则“破坏”与“创造”并非处于同一个逻辑层面上,将两者并谈,实在是似是而非。

再者,天狗在中国传统中本不是一个具有正面价值的文化符号,在诗中它破坏的则是从古至今、从西方到东方都体现着“正能量”的日月星辰。难道郭沫若真的想塑造一个疯狂吞噬、极度膨胀以致最终爆炸的自我形象来代表“五四”的时代精神吗?恐怕任何人都不敢给出一个完全肯定的答案。

《天狗》需要一种逻辑更加顺畅的解释。但这并不容易:《天狗》中充斥着奇崛而癫狂的、近乎呓语的诗句,而郭沫若对此几乎没有任何解释。从他创作这首诗前后的年谱、传记中,我们也很难找到有助于理解它的材料。这未免显得有些奇怪。《天狗》无疑是郭沫若最成功的作品之一,然而他并没有像对《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晨安》《凤凰涅》等作品一样,或者在诗前加小序,或者在后来的自述中加以解释,他对《天狗》几乎不置一词。在《我的作诗的经过》中,他也只是说这首诗是在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影响与当时《时事新报·学灯》编辑宗白华的鞭策下创作的“男性的粗暴的诗”①之一而已。

所幸的是,我们仍然能够在郭沫若那里发现和《天狗》具有强烈互文性的作品——他在1923年8月28日夜,也就是《天狗》发表三年多之后写的散文《月蚀》②。这篇散文不仅可以为理解《天狗》中抒情主人公形象的来源提供帮助,还可以为这首诗提供一种具有颠覆性的解释方式。

《月蚀》主要写1923年8月26日郭沫若和家人在上海看月食的经历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有关他们在日本的生活的一些回忆。郭沫若在这篇文章中自称为“狗”:

几次想动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乡下去生活,但是经济又不许可。呆在上海,连市内的各处公园都不曾引他们③去过。我们与狗同运命的华人公园是禁止入内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经不喜欢,穿洋服去是假充东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时常同我反抗。

作者在文中表现的是由“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引发的既屈辱又倔强的心态,他自称的“狗命”一词带有一种被鄙视但并不驯服的含义。当然,郭沫若在文中也指西方人为狗,称西装的硬领和领带就等于狗颈上的项圈和铁链——这应该是郭沫若为求得心理平衡而对洋人采取的对等性行为。接下来郭沫若又介绍了中外文化中天狗吃月亮以及民众救月的传说与风俗并用天狼(狗)来抨击现实世界:

如今地球上所生活着的灵长,不都是成了黑蹄和马纳瓜母④,不仅是吞噬日月,还在互相啮杀么?

和《天狗》中的抒情主人公极为神似的天狼(狗),在此竟然成了反派!文章中郭沫若在向儿子解释月食现象时又说,那是一条“恶狗”把月亮吃了。郭沫若在这里显然并没有把天狗看作激情昂扬的时代精神的承载者。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郭沫若写这篇散文的主要目的并非只是发泄由于国家与个人的屈辱地位而产生的愤慨。他由8月26日夜的观月,很自然地过渡到了在日本生活时的“月”的话题。这日本的“月”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间,是一个叫宇多的姑娘。

由《月蚀》中的叙述可以知道,宇多是1917年郭沫若居冈山时一家姓二木的邻居家的次女,芳龄十六,当时经常到他家玩耍、读书。因为此女面庞圆润,肤色带几分苍白,便常有人用“盘子”或“盘子一样的月儿”来取笑她。因为当时郭沫若的夫人安娜刚从东京到冈山和郭沫若同居,二人权以兄妹相称,于是宇多之母便有以安娜为媳并将宇多许配给郭沫若之议。然而,当宇多家人得知郭沫若和安娜的真实关系后,他们便对郭家变得很不友好,只有宇多对郭沫若之情未变。虽然郭沫若一家后来和宇多失去了联系,但并未忘记她。安娜夫人自称在1923年8月25日夜还梦见了宇多。在梦中,宇多说要“永远营独身生活”,想随着郭沫若一家同到上海。

由安娜的梦不难想见,当初郭沫若曾和宇多之间产生过某种情愫,直到六年后安娜仍对此感到不安——不然她就不会对郭沫若说出宇多要到上海来还要独身的梦境。这个梦可以视为安娜对郭沫若的试探:他是否还对宇多保持着感情?

郭沫若自己也承认他和宇多之间曾有过某种很微妙的感情。他这样描写宇多到他家读书的情景:

我们对坐在一个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读的是甚么的时候,她总十分害羞,立刻用双手来把书掩了。我们在桌下相接触的膝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交流着。结局两个人都用不了甚么功,她的小妹妹又走来了。

这个姑娘和郭沫若之间的感情就此被坐实了。既然她文中被指为“月”,那么文章题目《月蚀》也就成了她和“狗”——郭沫若之间关系的一个注脚,郭沫若可能以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暗示了他们两人交往的事实或期望。当然,这究竟是一种事实还是期望是不能得而知之的,因为我们无法断定郭沫若和宇多的具体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鉴于郭沫若作品中“天狗”出现的次数极为有限,我们几乎可以断定《月蚀》和《天狗》中的“狗”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互相解释、相互修饰的,这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对于后者的新解释:《天狗》中的抒情主人公包含着作者的一种既屈辱又倔强的反抗心态,它是郭沫若在长期的令人难堪的弱国子民经验中产生的。只有这样,具有强烈的郭沫若自我色彩的“天狗”,作为一个对传统中一系列具有正面价值的文化符号的破坏者,才是可以理解的。

除此之外,透过《月蚀》散发出来的性意味,我们还可以在《天狗》中发现与之类似的成分:这首诗中描写的疯狂的天狗吞月,也可被视为一种关于两性关系的隐喻。当然,这两篇作品对于两性关系的描述都是半遮半掩的:《月蚀》虽然明确了“狗”与“月”的现实指涉物,却并没有明确的“天狗吞月”的动作与结果。而在《天狗》中,这个过程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狗”和“月”的本体却又被完全隐去了。也就是说,这两部作品就好像一个拼图的两块碎片,分别看很难确定其图案,只有以恰当的方式将它们拼合在一起,才能清晰地显示完整而连贯的线条与色彩。

但是这样解释《天狗》仍然可能遭到质疑:诗中天狗所“吞”,并非仅仅是“月”,还有日、星球乃至宇宙,仅仅由《月蚀》提供的材料就断言这首诗是对性的描写,从逻辑上说未免太不严谨。

这样的质疑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本文所说《天狗》中的性意味绝非唯一的、具有强烈排他性的正确结论,它只是一种可能性的推断而已。而且,即便承认这首诗是一种性隐喻,也并不意味着完全排除其他因素的存在——郭沫若在写《天狗》前一天曾经创作《芬陀利华(白莲花)》以歌颂天王星发现者赫歇耳⑤的妹妹伽罗琳⑥《天狗》中的“星球”“宇宙”等从“月”延伸出的物象就是因此而来亦未可知。

或许仍然有人会觉得以上对于《天狗》的重新解读是胶柱鼓瑟、牵强附会,但这并不会完全否定它的合理性。它至少为《天狗》那看似癫狂的语句提供了一种新的、更加符合人们的日常逻辑的推论——因为本文的解诗思路不是力图将作品和某种空泛的启蒙话语相关联,而是强调作品和作者的私人生活经验的直接相关性。更进一步说,在对《天狗》的解释中应用这种思路,可能比那种将诗歌、作者和某种时代精神不假思索地进行衔接的做法更具合理性:本文前面所述的郭沫若对这首诗的沉默说明,它更可能属于一种令人难以启齿或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领域,而不是公开、透明、堂而皇之的公共话语体系。

① 郭沫若:《我的作诗的经过》,1936年11月10日《质文》第2卷第2期。

② 该文发表于1923年《创造周报》第17、18号。

③ “他们”即郭沫若的家人。

④ 郭沫若在文中称,在北欧神话中,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马纳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马纳瓜母食月;民间作声鼓噪以赶走二狼救出日月。

⑤ 即威廉·赫歇尔(William Herschel,1738—1822),英国天文学家,出生于德国,1781年发现了天王星。

⑥ 即卡罗琳·卢克雷蒂娅·赫歇尔(Caroline Lucretia Herschel,1750—1848),英国天文学家,出生于德国,是威廉·赫歇尔的妹妹及助手。

猜你喜欢
天狗时代精神郭沫若
郭沫若书法作品分享(二)
郭沫若书法作品分享(一)
“她时代”新闻报道中的“时代精神”呈现
天狗吃地球
浅析中日天狗形象
郭沫若致郁文的信
天狗望月
郭沫若佚诗一首
可爱的折耳猫
喜剧美学的知识考古与时代精神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