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孙绍振
刚才主持人对我的介绍,我不知道是诗还是广告。你们说,当面听人家说好话,是不是应该表现出某种羞答答的表情?(学生答:不用哦)但是,我觉得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热了。我特别不认同她的一句话,你们猜猜是哪一句话?(学生笑)她说我“八十高龄”。(学生大笑)你们看我像八十岁吗?(学生笑答:不像)像十八吗?(学生笑答:像)我觉得也像也不像。实际上我是九九八十一,已经不止八十高龄了。(掌声)但是,那是九九相乘,如果是两个九相加呢,二九十八。怪不得你们看我像十八岁,容光焕发,有童颜而无鹤发,是不是?(同学鼓掌)我好多同学已经去上帝那里吃糖果了,有的都走不动了,有的耳朵聋了,我还被你们弄来享受你们的掌声和笑声哈。看见你们青春焕发的脸庞,就想起我当大学生的时候,听报告,怀着比课堂更高的期待,在课堂上听腻了一本正经的话,总想听到一些闻所未闻的怪论、歪论,冲击大脑。
我之所以愿意到你们这里来,就是因为心里有一些怪论,不知道是不是不同凡响,反正是有一种不平则鸣的冲动。
主要是啊,经常为苏东坡感到委屈,想为他鸣不平。
中国的古典诗歌实在是中国的骄傲啊,上千年前的作品,现在读起来,居然好像墨迹未干,还很鲜活;而且,老少咸宜,雅俗共赏,脍炙人口,心中潜在的情感常常被它点醒。成年人,脱口念上几句,增添情采和文采,连牙牙学语的孩子都能背诵许多杰作。这在中国司空见惯,但是,和欧美人一比,就很了不起。20世纪90年代,我在美国南俄勒冈州的阿希兰,那是个英伦风格的小镇,每年有莎士比亚节,但是,就是大学生,不要说背诵,有阅读兴趣的也凤毛麟角。我曾经去听一场莎士比亚的诗歌朗诵会,就是穿上莎士比亚时代的服装,听众只有二十几个,多数还是退休者。
一讲到中国古诗词,就想到伟大诗人李白、杜甫,其实,王维也挺伟大啊。他的古风歌行、律诗、绝句都相当精绝,许多诗作,不亚于李杜。客气一点说,各领风骚;严格一点说,有的还比李杜强。《诗经》时代,就强调情动于衷,讲究激情,但是,王维却写了许多物我一如、无动于衷的禅宗诗风,开辟了一个流派。他后期的诗,有仙气,但没有像李白被称为“诗仙”,也没有像杜甫那样被称为“诗圣”,原因可能是为人不够理想,大节有亏。安禄山攻破长安,他接受了伪官,就像周作人那样,当了汉奸(后来找了个很勉强的理由,赦免了他)。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也很了不起,是中国古典叙事的瑰宝。但是他的全部诗作,稀松平淡的也不少,渺小的也不罕见,例如歌颂他的小妾“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赞美女性的肉体,就不够高雅,不过广州人很奇怪,居然把他们的标志性建筑,叫作“小蛮腰”。总的说来,白居易不但在思想上,而且在艺术上和“诗仙”“诗圣”没法比肩,很难谈得上伟大。
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只有一个人能和李杜有得一比,那就是苏东坡。他真是伟大,甚至比李杜还伟大,可就是没人讲他伟大。今天我要来发一点狂论,用苏东坡的话来说,那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其实,苏轼写这首词的时候在山东密州当行政长官,那时他还不满40岁,38岁吧。按今天的标准来说,应该是青年,居然敢称老夫。这也许是宋朝的风气,年纪稍大一点,称老就容易受人尊重。欧阳修才40岁左右,就自称醉翁。当然,那时人的寿命比较短,据学者研究中国人的平均寿命,秦汉时20岁;东汉22岁,唐朝27岁,宋朝平均寿命才30岁,历代皇帝的平均寿命,也才39.2岁。(数据来自1996年第5期《生命与灾祸》中林万孝的《我国历代人平均寿命和预期寿命》一文。文章因为加密,网上看不到全文。)平均寿命这么低,有一种说法,原因是儿童死亡率高。如果不计儿童死亡率,则宋时平均年龄为五十多岁。
苏东坡接近40岁和号称万岁爷的平均年龄差不多,那当然是可以自称老夫的,我今年拥有苏东坡两倍以上的年龄,更有资格倚老卖老,“聊发老年狂”。
苏东坡的才情、豪迈、潇洒、浪漫,可与李白相比,但是他有超越李白的强项,那就是学问。李白有天才,苏东坡也有天才,但是李白没有学问,苏东坡有。苏东坡做的那些策论如论先秦六国之败、诸葛亮为政之失等雄文,皆是俯视千载,驱遣经史,笔阵横扫,情思奔泻,针砭时敝,规制国运,富铁肩道义之雄风,有倒流三峡之词采。这是李杜望尘莫及的。他在流放的时候研究《论语》,著有《论语说》五卷。《论语》是语录、对话,苏东坡在逻辑上把它系统化了。按余秋雨的研究,说是到了朱熹那个时代,《论语》才系统化了的,苏东坡早过朱熹差不多一百年。他还研究《易经》,著有《易传》九卷。《易经》那多难懂啊,简直是天书,李白肯定没有耐心做这样的学问。
最关键的是,苏东坡还是个政治家,大政治家,李白、杜甫连小政治家都不是。虽然杜甫诚心诚意想在政治上有所成就,他的政治理想,叫“致君尧舜上”,如果得到重用,能使皇帝超越尧舜的水平,“再使风俗淳”,使得黎民百姓的道德、精神境界高度纯净。杜甫不能成为政治家,有一个原因,他不会考试!考了两次都失败了!他自己公开说过:“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和他差不多同时的,贾至、李颀、李华等人都考上了。考不上就不考了。39岁还献了《三大礼赋》歌颂皇帝圣明,唐明皇让他试了一下文章,给了他一个小官:京兆府兵曹参军。《新唐书·职官志》说:“兵曹参军事各一人,正九品上。”九品,是个芝麻小官。安史之乱,皇帝逃到甘肃灵武,他追过去尽忠,连一个非常小的官都不会做,还不识时务。他的朋友书呆子房琯打了败仗,杜甫傻乎乎去为他辩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李白一直没有参加科举考试有一种可能是,他不是官宦出身,也不是农民出身,而是商人后代,工商杂类,无与仕伍,没有资格参加科举。他就不走这条高考的独木桥,干脆写诗营造名声,再通过某种门路,直接让皇帝赏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才气太大,不拘一格,考试的种种规格他受不了。
苏东坡之所以能够成为政治家,后来还那么有名,亏得科举这道门槛。历代科举,录取率是很低的,难度是很大的,孟郊考了多次,穷到把家具都卖了(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到五十多岁,才考中进士,才写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苏东坡一考就中,才21岁,而且是兄弟两个一起考中。当时的考试程序相当复杂,先是开封府考一场,及格了,还不算数。第二年正月,礼部复试,又及格了,还不算。最后由皇帝殿试,从21岁考到22岁,和他19岁的弟弟同时进士及第,这在当时被传为美谈。
我们现在讲素质教育,他素质又好,应试也行。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不要老是埋怨高考太刁难。
我年轻的时候素质大概也不错,(同学笑)那是20世纪50年代。我也很会应试,我本来对数理化有点兴趣,但不是特别有兴趣,我更喜欢文学。当时我们备考文理不分,我偏文科,可毛主席号召全面发展,我是共青团员,我不能不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多多少少上点心,考试往往就有灵感,常常混到挺好的分数,好像到了奥林匹克赛场上,能够超常发挥。当然,毛主席也不知道我在混分数。(同学笑)有个女同学说我是“考试机器”,看见我眼睛都有点发亮,挺漂亮的,可惜当时,我没有感觉,因为我是团员,原来叫作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那年改成共产主义青年团,我都宣过誓,要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共产主义还没有实现,就想着个人幸福,太可耻了。(学生鼓掌,大笑)等到上了大学想起那美丽形象,可是为时已晚。人家写给我的信上说,你太骄傲了。我实在是太冤枉了,那时,还有一个原因,突然出了一套《东坡乐府》,线装的,没有注解,但是,我一看就着迷了,还找字典查不认识的字,把课外时间都全部奉献,数学作业两个月不交,(同学大笑)那个女同学发亮的眼光,当然不如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同学大笑,鼓掌)回想50年代真是比较自由,老师也不管,期中考试57分。妈妈也不闻不问,老师很疼我,宽容得很,把我叫到讲台前,就说了一句:“你怎么搞的?”行了,我心里有数了,怎么办?我把《东坡乐府》放一放,努力两三个礼拜,好,下一次考试,89分,好了,够了!没有必要考太多分!分数又不能吃!(同学大笑,鼓掌)太多了,还妨碍我看苏东坡,浪费生命。因为没有把生命浪费在考试上,我后来,托苏东坡在天之灵,一不小心,考取了北大。(同学大笑,热烈鼓掌)因为这一点,我特别感激苏轼兄弟,在应试和素质统一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是遥遥相对,息息相通的。(同学大笑)
李白和杜甫在应试这一点上,就不行了,都没有文凭,不如苏东坡,不如诸位,甚至不如我。(学生大笑,鼓掌)李白和我都是把生命奉献给诗,这一点是相同的,但是,也有很大的不同,他老有一种大政治家的幻觉,说自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把全部智慧和能耐发挥出来,可以当宰相。我就没有这种雄心大志,我在中学里,最大的官,就是小班学习委员,(同学大笑)连当学生会主席的野心都没有。当然,我不如李白有心机。他通过某种后门,据说玉真公主,还有他的道士朋友吴筠进入最高权力中心,得到了皇帝的欣赏,可以发挥他的“智能”了吧?可是呢,他对官场明规则、潜规则一窍不通,极端的自由散漫。当时杜甫就写他“李白斗酒诗百篇”,这显然夸张,至今李白留下来的诗大约是九百多首,如果按杜甫的说法,就是李白喝了九大杯酒的结果。但是,诗是想象的,是有权夸张的。但是杜甫又是很现实的,接着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你要当宰相,皇帝请你去议事,你说不行,你要睡大觉,我是酒界的仙人,这怎么成?当然,后世有人同情他,说他得罪了权贵,小说家演绎,什么高力士脱靴啦,杨贵妃捧砚啦,不太可靠。事实上,李白是有点俗气的,现在《唐诗三百首》中还有他吹捧杨贵妃的诗《清平乐》三首。说她是生活在王母娘娘群玉山头,美丽得如瑶台月下仙子。(“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还有什么“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这显然牵涉到性事,将之诗化,是不是很肉麻?何况那时杨贵妃民愤很大,安史之乱,长安沦陷,唐明皇出逃,半路上,兵谏,不把杨玉环杀了,就不干了。歌颂她,应该是李白的最大败笔,人生的最大污点。就艺术水准而言,所用语言,大抵也是套话,陈词滥调,二流半水平。但是,《唐诗三百首》的编者,那个蘅塘退士,居然把它当作杰作选进去了。他在艺术鉴赏上,说得好听一点,是看走眼了,不好听,就是糊涂油蒙了心!
后来,唐明皇觉得李白根本没有什么政治才能,就很客气地“赐金放还”,送了点钱让他走。他就索性游山玩水,求仙问道,“五岳求仙不辞远”(《庐山谣寄卢侍御舟》),可实际上是不甘寂寞的。等到安史之乱发生,新接位的皇帝肃宗李亨,让他的兄弟永王李璘在东南这一代巩固后方。这位李璘呢,可能有点雄心,也许是野心,就扩大地盘,招兵买马,无非是大展宏图吧。抓枪杆子不够,还要抓一下笔杆子,扩大社会心理认同感。正好李白就在附近(庐山),把他请去了,其实把他当花瓶,清客。李白却兴奋起来,就歌颂李璘,《永王东巡歌》一写就是十一首。幻想就更膨胀了,说是“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你是要用我,我是谢安呐,随便下下棋谈谈天,苻坚的大军就望风披靡啦。李白本来想象自己是政治家,现在又变成军事家了。这样吹吹就算了,但是,他实在是头脑发热,连话语都犯了原则上的错误:“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称永王为王,可以,但是称他为“君”,这个问题就比较大。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永王成了君,把北方的真命天子往哪儿放?连起码的政治常识都没有,还想吃政治饭!北方的皇帝老哥,本来就担心老弟在南方这块富饶而未经战乱的土地上坐大,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就找了一个借口,派一个大将去把他消灭。[讨伐永王璘可能是个冤案。《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至德元载十二月:“甲辰(二十五日),江陵大都督府永王璘擅领舟师下广陵。”他是江陵大都督,当然有权下江陵,说他“擅领”是没有理由的。《旧唐书》卷一百七《永王璘传》:“十二月,擅领舟师东下,甲仗五千人趋广陵……璘虽有窥江左之心,而未露其事。”可见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他有谋反之意。]派的谁呢?也是个著名诗人——高适。(《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高适传》:“上奇其对,以适兼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诏与江东节度来瑱率本部兵平江淮之乱,会于安州。师将渡而永王败,乃招季广琛于历阳。”又云:“未过淮,先与将校书,使绝永王,各求自白。” )这个人诗写得不如李白,打仗可比李白强多了。三下五除二,永王璘逃到岭南死于非命。李白就当了俘虏。这下可惨啦。下了江西浔阳监狱,罪名属于谋反的性质,要杀头的。幸亏当时掌握军权的宋若思欣赏他,保他,优待他。但是,死罪可恕,活罪难饶,就判了个流放夜郎。为什么是夜郎?不是有个谚语“夜郎自大”吗?典出《史记·西南夷列传》,这在唐代文人中应该是常识。(“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你不是会吹吗?那就到那个最会吹的地方去PK吧。李白这时不仅政治上犯罪,而且道德上破产,在士大夫中绝对孤立,杜甫在怀念他的诗里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整个中国除了杜甫,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流放是个什么罪名?隋唐时期,笞、杖、徒、流、死五刑制正式确立,流放仅次于死刑。虽然不像“笞”“杖”那样要打烂屁股,但是,要被押解到边远地方去劳改。流放的远近,按照罪行的轻重划分,以首都长安为起点,分为三千里、两千五百里和两千里三等。到达流放地后还要自己种一年田。除非得到皇帝的赦免,终身不得返乡,妻妾必须要跟随。但是,李白流放时,有没有小老婆,似乎是没有。不过他结过几次婚,现任太太没有随行。李白有写给她的诗说“南来不见豫章书”(《南流夜郎寄内》),说明太太还留在南昌。有一种可能,战乱时期,纲纪废弛,又是著名大诗人,官方睁一眼闭一眼了。
伟大诗人,本来心雄万夫,当不成大军事家、政治家,求仙学道,弄个长生不老也不错啊,可是到头来,落得个劳改犯的下场。我才疏学浅,没有研究过唐朝流放犯的具体待遇,是不是像《水浒》中的林冲、宋江那样脸上刺字?那种制度还没有形成。至于夜郎,现在学者有争议,按司马迁说,是在云南,也有学者说在贵州遵义附近:铜梓,还有说在湖南西部。反正是两三千里之外啊。李白后来夸张地说:“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么远的地方,可不是旅游,骑马、乘车是不可能的,官路驿道还好,可是有些地方是没有官路的,免不了翻山越岭,也有些连脚都难走的路。当然,有时也走水路,从江西逆长江而上,李白《上三峡》中有云:“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得意时写到生命苦短,也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迈,这次长江航行不但没有了奔流到海的气势,相反有一种度日如年的哀痛:“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伍子胥出逃楚国,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发,那是传说,李白这下子,可真正体会到了三夜就白头的煎熬。这样痛彻骨髓的绝望感使李白失去了一贯的浪漫。想想看,他已经58岁了,身份是个老囚徒,律令规定是要戴上某种刑具的,是不是像京戏里那样戴上枷锁?不过京戏里的枷锁是道具,很轻的,囚犯的枷锁可能是有相当分量的。是不是要像林冲那样受到解差的虐待?无从查考了,但是沿途的餐饮住宿都要自己支付。没有银子,官家垫付,到了流放地官家分发农具、种子、牛羊等,一年后偿还,还要给国家缴纳税赋!
我们的浪漫诗人,当年贺知章在长安一见他就说他是天上谪仙人,这是天上下凡的,他自己也常常在诗里面飘飘欲仙,连皇帝的召见都要搭架子,居然弄到戴着刑具徒步千里的程度,可真是海船翻到阴沟里了。“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流放犯的苦日子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他叹息收不到太太家书的时候,那是乾元二年二月,公元759年,安史之乱第四年,《大唐诏令集》卷八四《以春令减降囚徒制》载:“其天下见禁囚徒死罪从流,流罪以下全免。”李白大运亨通,流放犯全部赦免。但是,这时交通不便,赦书还没有到达,老人家,还要徒步走几百里的冤枉路。皇帝为什么大赦呢?关中大旱。李亨可能觉得老天对我有意见了,做事情太过分了。这就是李白后来在诗中所说的“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天才诗人李白的命运戏剧性太强了。真是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一会儿被命运宠爱,一会儿又被命运惩罚,噩运坏到极点突然好运从天而降。李白逆来顺受,连苦笑都没有学会,就时来运转了。真心的大笑本来是不用学的,但是,他毕竟老了,不会像当年得到皇帝诏命的时候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但是,写了《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政治上、道德上的压力一下子解除了,政策落实了,恢复了自由身。同样是舟行,完全没有了“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的悲苦。那两岸的猿声,本来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时,却不但一点悲凉之感都没有,相反把李白陶醉得忘记了千里之遥、崇山之险,归心似箭的躯体,变成了轻舟飞越万山。这首诗被后世的诗评家认为可以列入唐人七绝“压卷”之作。到湖南岳阳楼的时候,又写了“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与夏十二登岳阳楼》),李白这个人连劳改犯的心灵伤痕一点也没有留下,一下子又飘飘欲仙了。我也说不清,他是太孩子气了,太可爱了,还是太健忘,太可恨了,用福州话说,就是太没心没肺了。虽然如此,由于流放路上的折磨,元气大伤,剩下的寿命不过两三年了。
从气质上看,他就不是政治家的料,可是苏东坡是政治家。
苏东坡有过政治实践,一度掌握过中央的相当权力,对国家有担当,有政治主张,大义凛然。作为一个正直的政治家,他的人格是很有光彩的,坚持自己的观念,不顾安危。王安石变法,当然是对的,但是搞得太猛,吏治太腐败,好事变成了坏事。比如说有一种叫“方田均税法”,土地多交的税少,土地少的反而多了。王安石提出,重新丈量一下,田多多交,田少少交。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丈量的人收了贿赂,地主的田变少了,农民的田变多了,农民就非常恼火。好多人咒骂王安石,在家里点了香诅咒,但愿他早死。在这种情况下,苏东坡就变成了反对派。虽然他和王安石互相欣赏,但是互相争辩,毫不容情。对于变法,他曾经多次上书批评皇帝,小而至于宫中节日购灯与民争利,皇帝听从了;大而至于变法,作《上神宗皇帝书》不过瘾,又来个《再上神宗皇帝书》,其中有这样的语言:“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东坡全集》,《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北宋建隆至靖康,卷五十一)
这样的行文,虽然是在尽争谏之责,但是,意气用事,情绪化也跃然纸上。厉行变法的神宗居然没有龙颜大怒,实在是够宽容,但是,内心的不快也是可以想象的。
有一次他主持科举,有一个我们福建邵武的考生阿谀变法,吕惠卿(王安石的手下,一个品质恶劣的小人)把他弄成第一名,苏东坡坚决反对,殿试最后皇帝拍板。他认为这是原则问题,评价准则应该批评时政,这个考生阿谀逢迎,将败坏科场风气。皇帝定了,无法改变。他没有像杜甫那样,去歌颂皇帝写什么《三大礼赋》,而是写一篇同题而唱反调的文章《拟进士对御试策》,抨击时政,把当时轰轰烈烈的变法比喻为“乘轻车,驭骏马,冒险夜行,而仆夫又从后鞭之”,这等于说皇帝推行新政无异于盲人瞎马。
作为考官,居然这样放肆,个性太张扬了,太任性了,也许还太天真了。这样得罪皇帝,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个别的,但是,确系中华文化精神的精华所在。在皇帝专制绝对化的传统下,这样犯颜直谏,不但政治前途危险,而且也有生命危险。但是,就是在君权天授的体制下,中国文化,主要是儒家文化孕育出了成仁取义的豪杰,前赴后继,不亚于西方的布鲁诺,在罗马鲜花广场,反抗“地心说”,在火刑中献身。
当然反对派中也有正派人,如王安石不理解他的思想,破坏他的任命,但是,对他的人格学问还是很尊重的。而且他有政绩,在苏州留下了苏堤,千年以后,苏堤还是著名的人文景观。在徐州救水灾,亲临第一线,置安危于不顾。遭难时,许多老百姓为他焚香祈祷,朋友冒着风险上书解救,遭到惩罚。连司马光都被罚了三十斤铜。
皇帝虽然开明,欣赏他,可他老是触犯龙颜,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皇帝容忍度降低了。这一切,都为他后来遭到流放聚结着危机。加上有小人从中捣鬼,抓住了他写的一些诗,说是他毁谤圣上,皇上顶不住,就治他的罪了,流放了,和李白差不多了。
我们待会儿再说。
除此以外,苏轼超过李白、杜甫,他还是一个散文家。他的散文可分为两类,一是,思想性很深邃的策论和史论,二是艺术性的散文。他在中国散文史上是有地位的,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当年进京殿试,副试官是梅尧臣,一看苏轼文章就激赏不已,呈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更是觉得苏轼既有儒家风范,又有个性锋芒,语意敦厚朴实,颇有古文大家气度。宋仁宗看了他的文章,曾经对皇后说,我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欧阳修后来看了他的书信,说:“读轼书,不觉得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让出一头地也。”还说:“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
你们都读过他的《记承天寺夜游》,才一百个字不到,就写出竹柏之影如藻荇,乃月色积水空明之效果,而欣赏竹柏之影,又是心灵闲适的效果,全篇都是散文句,好像随意得很,却成为经典。不像李白《春日宴桃李园序》那样用了那么多的骈句,摆足了做文章的架势。他的《石钟山记》,不像李白仅仅是游山玩水而已,而是上升到智性,批评了“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有无”的权威共识。
他还是一个散文理论家,他的理论千年以后还很经典,写散文要怎么样才好?“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他又是大书法家,我特地跑到赤壁去看了他手书的《赤壁怀古》,还在前面自拍,意在把那百分之一秒的微笑,刻在时间的唇上。很可惜由于技术不行,没拍好,打开给你们开开眼界。反正我不懂书法,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这个人是真的。嘿嘿。(同学大笑)
他还是个画家,大画家,画竹是很有名的。特别善于墨竹。画家文与可,在京都是他的同事兼朋友。大画家米芾在他流放时专门来访问他。更可贵的是,他还是绘画理论家。他还发展出一种画论,反对形似,说:“作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总结了中国文人写意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他还提出诗画合一的理论,本来画是画,诗是诗,是吧?但是他在《书摩诘〈蓝关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东坡题跋)这是说,诗与画的好处在皆长于视觉意象。他更杰出的贡献在于把诗写到画里去。西方的油画家,一般不是诗人,绝对不会把诗写到画里去的,但是,中国大概从魏晋以来,就有诗书画合一的传统。因为西方写字用鹅毛,画画用刷子,鹅毛根本醮不动油漆。中国人画画、写字、写诗都用软软的毛笔,醮的都是墨水,自然而然,渐渐就把字写到画里去了,起初还是补充些年月之类,后来就把画里表达不尽的意味用诗写到画上去。本来诗是画的附属品,到了苏东坡手里,居然诗比画还精彩。最著名的是他题在朋友慧崇和尚《春江晓景》上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如今慧崇的画已经被时间淘汰了,苏轼的题画诗却千年不朽,其中的“春江水暖鸭先知”,脍炙人口,成了哲理性的格言。
苏轼敢于把诗写到画里去,可能与他还是一个书法家有关系。
苏轼的诗画合一论是很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没有中国文化底蕴是看不懂的。20世纪90年代,我在华盛顿参观美术馆的中国馆,有好多中国画,一个中国教授带着儿子去看画,那个孩子已经美国化了,就说:“怎么搞的,画里面怎么有好多字写进去了?”父亲就讲:“这是诗啊。”“这不是把画给破坏了吗?”爸爸就讲了半天,孩子还是莫名其妙。我就插了一句,这不是“破坏”,而是中国人跨文体的独创。宗白华先生有过评价,在画幅上题诗、写字,藉书法以点醒画中的诗意。中国诗书画统一,举世无双。发展到郑板桥画竹,用草书的笔法画竹竿,隶书的笔法写竹叶。有时,诗句占据了画面很大空间,并不破坏写意的画境,在西洋画上不管是写实的,还是抽象的,题上诗句,肯定不伦不类,破坏幻境。[宗先生的原话是这样的:“在画幅上题诗、写字,藉书法以点醒画中的笔法,藉诗句以衬出画中意境,而并不觉其破坏画景(在西洋画上题句即破坏其写实幻境),这又是中国画可注意的特色。”(《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美学与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1—152页)]
他还是一个哲学家,他研究过佛学,研究过道家,把儒家的入世思想、道家的顺道无为、佛家的出世思想能融为一体。所以从文化素质上来讲,他是中国文化更全面的代表。
说了这么多,差一点忘记了,苏东坡还是个美食家。在中国饮食文化史上有贡献,他推广的东坡肉,至今还是一道名菜。(学生哄堂大笑)这一点李白不可望其项背。李白只会夸耀他饮食有多豪华:“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行路难》)这没有什么,无非就是钱多。明显有诗的夸张,还是从曹植的“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名都篇》)中套来的。苏东坡流放到海南岛蛮荒之地随遇而安,享受特产:“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可真是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诸位,请设想一下,一斤荔枝大约是五十颗吧,三百颗,是多少?六斤。你们能吃得下吗?福建莆田是产荔枝的,那里的人吃荔枝超过半斤,就要流鼻血的。苏东坡写自己贪吃的一句诗,增加了荔枝的文化含量。不过可惜的是,现在产荔枝的地方,不拿它当文化,而是拿它当广告。最明显的是,把它和杨贵妃弄到一起,用李商隐的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提高商品价值。不知别人怎么样,反正我的感觉是,斯文扫地。
他实在是太有才了,文化成就太全面了。宋朝近三百年的诗史中,他的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散文与一代文宗欧阳修并称“欧苏”,他的书法,是“苏黄米蔡”宋四家之首。其书用墨丰腴,轻重错落,大小悬殊,天真妩媚。黄庭坚在《山谷集》中说:“本朝善书者当推(苏)为第一。”杜甫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是不太相信的,但是,苏东坡喝醉了稍稍醒来就索取文房四宝,写他的“醉书”。我曾经跑赤壁去,看那石头上他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后面就有他自述是醉书。这个书法大师,真是太浪漫了,和陶渊明喝醉了以后,随便写下诗句,等到酒醒了,再编辑一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中国文化到了宋朝,经两三千年的积累,达到高度兴盛。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诸位,我引用这位大师的话,是要提醒大家,宋朝虽然武功不强,不如唐朝,但是文化却超越了唐朝。宋朝是中国历史文化的高峰,和苏东坡同时,文化天宇上可谓星汉灿烂,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梅尧臣、米芾、文与可,每一个都发出不朽的光华,在繁星争辉的天空,苏东坡这颗星是特别夺目的,他的文化成就,是全方位的,他的光华是赤红黄绿青蓝紫,是彩虹式的。
但是,诸位请注意,每逢我说“但是”的时候,往往是特别重要的,因为我独特的见解,我的老年狂,往往就在“但是”之后,而不是在“但是”之前。
但是,回到“但是”上,光有这些,他还很难称得上伟大,他最了不起的是把这多方面的文化素养,诗情画意,人格精神,道家、佛家和儒家的哲学修养,还有他的天才,集中到一个焦点上,凝聚在他的词里面。如果没有在词的艺术上的贡献,苏东坡就不是苏东坡了!正是在词里,凝聚了他伟大的气节、人格的精华,中国文化全面性天才,让一千多年后的我们享受到和他零距离的精彩。
但是,我又要“但是”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写词的,现在的史料证明,他是在当了杭州通判以后,才开始填词的。但是,请允许我再“但是”一回,他开始的词写得不太出色。光凭这个时期的词,他还只是一个比较不错的词人,但是还不能成为伟大词人,他要成为伟大词人,光靠他自己天生的才气不行,光靠他自己用功还不行,还要一个条件,那就是让他遭遇一回大难,把他折磨个半死,让他从一个有作为的清官,一个旷世才子,像李白一样被流放,没有房子住,甚至饿肚子。只有这样折磨他一番,他的全部天才,才能从逞才使气的放浪形骸中解放出来,在艺术上、在思想上得到伟大的升华。
这是苏东坡的不幸,可却是中国文化的大幸。严峻的苦难造成了最灿烂的辉煌,这是历史的规律吗?不一定的,李白遭难以后所写的作品并不比遭难以前好。
而他是在灾难中,以宏大的气度把词的视野解放了,把它带到时代的江河、生命的原野,以一股气贯长虹的浩然之气,横扫了词坛,他为词坛开疆拓土,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到,就这样,日后被奉为一代豪放词宗,成为这个领域里的无冕之王。他不会打仗,宋代会打仗的文士不多,但是,居然有一个“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成为他的追随者,那就是辛弃疾。中国词坛上,苏辛珠联璧合,艺术上的成就堪与李杜争光。
如果没有词,没有跟词相结合的赋,哪怕他是一个政治家,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在中国历史上,这样大义凛然、不要命的、舍生取义的政治家,通晓儒家、道家、佛家哲学的学者多了去了。他的绘画、书法在中国美术史上,算不上第一流的。正是他把词带到中国文化史的昆仑之峰,正是由于在昆仑之峰,他的散文、书法、绘画,他的文论、画论,他的哲学,甚至于他的人格,才变得更重要,闪现出伟大的、夺目的虹彩。
但是,这是最后一个“但是”,要真正理解他的伟大贡献,我们必须先要看一看在他的豪放之见席卷词坛之前,词的艺术境界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说明苏东坡比之李白,要伟大得多了。
这说来话长,请允许我卖一下关子,下一次讲吧。
(同学鼓掌)
本文为作者2017年4月27日在东南大学的演讲,由蒋烨林记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