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思考者的行迹:《老残游记》思想小说论

2018-07-13 02:49上海朱焱炜
名作欣赏 2018年25期
关键词:小说思想

上海 朱焱炜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将《老残游记》归入谴责小说类,历来的评论也大都集中于书中指斥时弊、掊击吏治的文字,似乎在读者中造成了一种印象:《老残游记》无非“揭清官之恶”“叙景状物,时有可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而已。

其实,纵观全书,《老残游记》给人的感觉实在不仅仅是一种“谴责”。

同为四大谴责小说,唯《老残游记》有自叙。作者在自叙中明确表明了写作《老残游记》,是长歌当哭,是用来寄托身世、家国、社会、种教之感情的。而这种感情,从与之并举的《离骚》《庄子》《史记》种种可知,其实是涵盖了作者整个人生经历的所思所想,而不仅仅是针对某一点而发的一时之论。

首先,从作品的形式结构而言,作者以老残的游踪为线索,记其一路之所历所思。这种游记体的形式,使场景转换自如,情节层出不穷,人物随意挥斥,而行文流畅,或叙或议,近乎日记。对此,作者显然是有意为之的。据刘大绅《关于〈老残游记〉》(本文所引学者论述,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外,皆转引自刘德隆、朱禧、刘德平编《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云:作者写作《老残游记》的直接动机是为了资助卖文友人连梦清,并非深思熟虑,刻意为之,作品又是以连载的形式发表,选择游记的形式,显然更有利于随意的发挥。作者刘鹗本非小说家,也无意为小说家。随意为文的创作心态使他选择了游记这一容纳量较大的形式,而这一种形式也确实为作者纵横笔墨提供了更宽泛的余地。一部《老残游记》,信手写来,忽而以寓言的形式寄托对国运的忧思,忽而以小品文的笔调描述黑妞绝唱、黄河打冰,忽而以政论文的风格对清官之害鞭辟入里;既有侠义小说(如访刘仁甫一段)的意味,又有侦探小说(如月饼毒死人案)和人情小说(如风尘救二翠)的因素。《老残游记》简直成了作者的练笔场。这种结构形式使全书所叙各事并无必然的联系,因事而发之论自然也呈现多样性,非“谴责”二字便能概括之。

其次,在内容上,很多部分与谴责主题关系不大或毫无联系。如申子平夜访桃花山,斗姥宫逸云悟道,返魂草救转死人及文末老残入冥等,而作者却在这些地方不惜笔墨,阐幽释微,可见他所要表达的远不止揭露清官,掊击吏治,抒发忧国忧民之情。论者往往以老残作为这些情感的载体,认为老残是作者的化身。但是,我们注意到,第八至第十一回,申子平夜访桃花山一段,老残突然消失,读者虽有微憾,但也并不觉得特别失落,原因在于,老残固然是作者自况,而作者又何尝不能以其他人自况呢?一个人的思想往往是多方面的,甚至完全相反。而老残一旦成形,作者思想的另外方面的抒发就只能另塑他人,以之为另一突破口了。据我看来,一部《老残游记》,共有六人是作者的自况:老残、申子平、玙姑、黄龙子、逸云与赤龙子。在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体现着作者思想的某一方面。其中自然以老残最为完整、明显,他是作者最基本、最切身的形象,既是思考者,又是旁观者。而申子平可以看作是老残的代步者,即他只代表了作为旁观者的老残。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正是为了避免两个自我的冲突。因为以老残的见解,自不可能对玙姑、黄龙子之论只是唯唯而已。其余三人则均以思考者的形象出现,成为作者的代言人。刘大绅《关于〈老残游记〉》云:“《老残游记》最受人误会者,为描写中表现思想处。初编中尤为先君不知不觉自然之流露,二编则属于有意专写。”可见,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越来越自觉趋向思想的表述。如果说初编是作者资助友人的随兴之作,二编却是在初编享名后的续作,虽不必刻意,而自当多一份郑重的心态。但作者却一开始便把老残置于旁观者的地位,着意描写逸云。其后又把游历的老残赶回家去,甚而将他赶到了虚无的阎罗殿去聆听鬼训。以作者的经历,不可能没有题材可写,而陷入冥想者,大约因为二编是为自己写的,无须再考虑悦众的问题,也就纯粹用来述怀了。无论其成功与否,作者努力表达一己之思的意识是非常明显的,这才是他的本意。如果不是将目光集中于某处而统观上下二编的话,不难发现揭露清官之害仅仅是其内容的一个方面,是一部思想日记的几页而已。

再次,就作者在文中表露的情感来看,也并非一味谴责。正如夏志清先生在《〈老残游记〉新论》中所言:“老残的好奇心和兴致无时或已。他心怀国事,然而,除了忿怒和忧思的时候外,这关注并没有完全盖过他多方面的兴趣。”一到济南,他首先想到的是寻访名胜古迹,兴味盎然地推究金线泉的成因。且看他荡舟荷池的情景:“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这是何等惬意悠然的心境。而到东昌府时,老残首先想到的却是访书,访之不得,还题了一绝,深以为憾。平时他随身所带的也是善本的古书。可以说老残身上除了那串铃还带了一点江湖气外,所表露出的完全是文人习气。初编第十五回中,索性连那串铃也烧了。走方郎中的职业除了前两回有所体现,此后再无提及。可见作者虽心急如焚要治病救国,却并未放弃情趣人生,而在现实的重压下,终于走上了知识分子的老路,陷入冥想,为自己的思想开起了处方。对于书中的各色人物,作者也无不怀着宽容之心。首先是对他人的生存状态、生存方式的尊重和充分理解,其次才是自己的倾向和好恶。因此,无论是平民百姓、达官贵人,还是名士妓女,甚至斗姥宫接客的尼姑,作者都能一视同仁。甚至对于书中的两个主要酷吏玉贤和刚弼,作者也“认真断言刚弼的‘清廉’,而认为玉贤清廉之外,更具‘才干’”,“事实似乎是他竟把同情心延及这班残虐的人”。(夏志清:《〈老残游记〉新论》)因此,自上而下讥讽与谴责并不是《老残游记》的情感基调,作者所做的是变一己之哀而为人类之哭的“有力类之哭泣”(《老残游记·自叙》)。

《老残游记》之所以会被归入谴责小说类,和小说的第一回很有关系,大约作者在创作之初,受当时风气的影响,确也有意要写成谴责小说的模样。为黄大户治病与挽救危船是两个明显不过的比喻,也成为后人经常引用的例子。且作者对其他种种思想的发挥又往往是兴到即止,统观初编只有揭露清官之恶这一点是贯穿始终的,立足于此看其他种种思想倒反而成了枝蔓了。而几乎完全脱离于此的二编,其著者问题曾有过争议,往往被评论者一带而过,且多持否定态度。揭清官之恶是《老残游记》的发明,或许正因其新,反而掩盖了其他种种了。

夏志清先生将《老残游记》归入政治小说类,似也未能将全书括尽。作者既然发表了对种种问题的看法,不如笼而统之,称之为思想小说。确切一点,可以说,《老残游记》是一部充满了理想主义与批判精神的思想小说。

思想小说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变种。现实主义小说以客观描述为主,作者的主观感情是隐藏于文本之后的,让读者自己做出判断。而思想家一拿起笔来创作小说,这种沉默的叙述简直就成了一种桎梏。“我”是如此强烈地需要倾诉,于是往往就借“他”或“她”之口,大发议论起来,于是就有所谓思想小说,其实也就是作者的思想宣言书。与其他文体不同的是,小说中作者可以以各种身份发表各种见解而不必拘泥于自我。显然这是一种更自由地表达思想的方式。当然,因为偏重思想的表达,可能会导致情节的简化,使可看性降低。同时,如果作者仅仅把人物当作自己的传声筒,一味做布道式的灌输,有时适足引起读者的反感。

应该说这种方式在西方较为普遍。西方重哲思,不仅散文,小说、戏剧、诗歌都是抒发思想的工具。小说通常以心理描写为手段,复调小说中,作者也可以与主人公进行对白或插入评论,戏剧诗歌则往往采取大段独白的形式。因此,在各式体裁中,我们均能摭得警言名句,思想的承载工具是多样的。而在中国,载道的重任是由散文与诗歌承担的,小说一直被视为“小道”,只配记一些“残丛小语”“道听途说”而已。因此,小说一出现就是与作者的“自我”脱离的。即使到了明清的鼎盛期,小说也是以记叙他人故事为主。仅有的一点议论也往往是在文中以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没有想到小说本身也是一种凸显自我、表达思想的工具。因此在中国的传统小说中,很少有心理描写。但是,也不能说中国文人写作小说时就没有抒怀的愿望,他们在叙述才子佳人、熔炼清词丽句时,也表达了对人生、命运的某种看法,只是中国人似乎更乐于接受某种留有无限余味的模糊。把小说作为抒发个人思想乐园的,大概刘鹗要算发轫者。夏志清先生说:“刘鹗变旧小说为抒写人物深蕴五中的情与思的编制,可惜他下一代的作家,步武西方小说,以致刘鹗那近乎革命式的成就,一直未获承认。”(夏志清:《〈老残游记〉新论》)他肯定了刘鹗的创造性成果,却把它放在与西方小说完全对立的地位,似失之偏颇。当代作家李敖倒是写过一部思想性很强的小说《北京法源寺》,他在简介中写到,小说“揭示了家与国、生与死、鬼与神、出世与入世、人与我、情与理等错综复杂的关系,促使人们回顾历史,思索未来”,“作者在此书中发挥了政治家的高谈阔论、杂文家的嬉笑怒骂、历史学家的博学多闻、文学家的精巧构思,将深邃的思想与历史掌故、民俗趣闻、神秘悬念融为一体,充满了阳刚之气和文化氛围”。这些话,似乎也可用来形容《老残游记》。

李欧梵曾指出,《老残游记》至少有三个层次:即老残的山水之游、社会之游、“心灵”之游;亦因这三种层次——山水、人物、思想——的交流,显示出《老残游记》的重大意义。其实,山水、社会之游无不带着心灵的印迹,而最终又都归结于思想。人生归根结底也就是一场思想之游。因之在老残游历江湖,沉于生活底层之时,会突发一段升华之论。其实,这在人的一生中也十分普遍,在最琐碎的一天之后,往往会做最纯粹的梦,外在的禁锢越多,灵魂反而会飞得越高。

以此观点来看《老残游记》,就会发现根本无所谓枝蔓与脱离主线的问题。初编的桃花山一段与二编更是全文抒发思想最集中之处。作为一部抒写思想的小说,情节与题材的完整性本来就不是最重要的,而作品由现实渐趋虚幻也正是作者思想的真实体现。至于作品的叙述形式问题,与思想的表述关系不大。初编的最末两回采取了侦探小说的形式,固然与整篇小说的游记式体裁有所出入,但也无损其思想的完整性,或者说“气氛的完整性”(哈罗德·谢迪克:《〈老残游记〉英译本前言》)。因此,《老残游记》所有的问题也不过是思想小说所特有的问题。

作为一部思想小说而能使读者兴味盎然,充分享受阅读的乐趣,这与作者所表达的内容与形式是分不开的。纵观全书,作者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位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出尘者。他的出尘之想影响之于老残,使之独具一种游世的潇洒;影响之于行文,使之独具一种散淡的悠然。

首先,在人物的塑造上,小说就很特别。且看作者选择的代言人:老残,走方的江湖郎中;玙姑,僻居山中的少女;黄龙子,神秘的隐士;赤龙子,不羁的狂人;逸云,斗姥宫接客的女尼。在初编第十三回中,作者也曾借妓女翠花之口发表了对诗歌的见解。这些人都是些偏僻的小人物,而作者却对他们情有独钟。其中尤以玙姑与逸云最为特殊。

二人同为女性而独具潇洒、脱略之态,见解又特为超脱。其思想的深处与作者的另一化身赤龙子可谓如出一辙。赤龙子在书中并未正面出现,着墨也并不多,但却自然令人神往不已。原因就在于我们从玙姑、逸云的神态足以想见赤龙子的神态,而他的人生宣言也正是玙姑、逸云行为的最好注解。他说:“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都做不得,这是精神上戒律。若两无妨碍,就没有什么做不得,所谓形骸上无戒律。”(二编第五回)据此看玙姑:“口颊之间若带喜笑,眉眼之际又颇似振矜”(初编第九回)看逸云:“笑起来一双眼又秀又媚,却是不笑起来又冷若冰霜。”(二编第二回)于神情的描绘中,着力透出个性来。

中国传统文学在描绘女性时,说到底,无非在“情”与“色”二字上做文章,“才”不过是为情而生,“德”不过是因色而立。女性,无论如何优秀,总是男性世界的依附品,其幸福的最高点也就是归依于一位强有力的男性。这一原则,在几千年男权主义笼罩下,逐渐为女性所自觉遵守。这种思想上的先天不足,往往使悲剧在普遍意义上不可避免。因此,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女性形象,所能激起的读者最普遍的情感就是怜爱。与此相反,《老残游记》塑造了玙姑与逸云这两个有别于以往任何女性形象的特出者。在文中,我们非但不觉得她们弱,反而觉得她们很强大——在思想上,在智慧上,有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她们有完全独立的人格,因此举止潇洒,行为脱略,侃侃而谈,令人“又敬又爱”。作者为我们树立了崭新的女性审美标准,而他自己也成为明显的以女性为主体抒发思想的第一人。玙姑与逸云显然带有很强的虚幻性,是作者理想主义的化身。

其次,在环境描述中,充满了神秘瑰丽的浪漫主义色彩。这在桃花山一段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进山途中,景色奇美,道路险僻,预示着将进入某种神秘境界。历落涧、危桥、遇虎三险之后,“桃源”人家终于从山的背景、夜的幕布中凸显,而气氛也随之更为迷离惝恍。在碧霞宫上值的能预知来客的主人,具有林下风范的少女,神秘的能预测未来的隐士……坐树根,倚古藤,枯槎为塌,骊珠作灯。虎啸狼嗥声中听海水天风之曲,雪光月色之下论红尘苍溟之机。……种种光怪陆离之处,令人目眩神移,心动神摇。此外,一些写景的文字,清丽出尘,令人思远。如初编第十二回描写黄河打冰的一段。冰挤得嗤嗤价响,黄河仍然奔腾澎湃,打冰的船民干得热火朝天,雪月辉映,满地灼亮,这正是人间充满了动感的生活,而旁观的老残却别有幽情。他将这一切细细地、娓娓地道来,但我们只觉得那些声响渐渐远去,举动渐渐模糊……当这一切都淡出的时候,汩汩水流声却越来越清晰,那是他灵台的清泉。无论生活如何变化多端,心始终是从容的,雪、月、冰便是它最好的伴侣,也是作者描摹最多的意象。

故事的构思同样反映了作者的理想主义倾向。如月饼案中,“白太守谈笑释奇冤”后故事本可结束,而作者偏又安排了“千日醉”“返魂草”的情节,使死人复活,皆大欢喜。翠花、翠环二妓也都得到了一个好的归宿,甚至连翠环的弟弟,作者也不忘为他找一户收养的人家。作者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努力,大都以失败告终,但书中的老残在与恶势力的斗争中却所向披靡,令人快意。二编的结尾,老残身发檀香,上西方极乐世界。虽然虚幻,终是理想的胜利。庄宫保不通事务,致使黄河泛滥,百姓失所,但作者仍然对他抱有厚望。对于未来世界,他也同样充满信心,认为阿修罗的破坏之后,必有文明敷华之世,最终会进入大同世界。此外,如前所述,书中笔意夹杂,这是否也可以看作是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心态的一种反映?

总之,《老残游记》是一部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的思想小说。但是,这些理想并不是因为作者不通世故、思想幼稚而产生的幻想。相反,刘鹗一生阅历广阔,重视实际。他头脑清楚,目光敏锐,洞察清官之害。老残对清官的一项指责便是不通世故,他说:“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初编第十四回)在二编中,老残准确预言了东北兵戈,作者对当时的形势是看得很清楚的,他的理想是在批判现实的基础上得出的理想,他的乐观出于对自然和社会不断前进的规律的信心。聪明人在看透世事之后,大约会有两种选择,一种因看透而珍惜自己,一种因看透而奉献自己。而刘鹗显然是属于后一种人。他眼看棋局已残,却不愿做一个爱惜羽毛、明哲保身的旁观者,而是投身社会,满怀热诚,要为国家做一点实际的贡献。他的一生,行医,治河,办实业,赈粮平粜,无不是这一原则的体现。理解了作者的这一思想,也就不难明白为何书中理想与现实往往并存了。

对于《老残游记》中表现的思想,刘大绅《关于〈老残游记〉》云:“欲识其真,必先知学问渊源,必更先知泰州学派及先君性行。”泰州学派又称太谷学派,创始于清道光年间。刘鹗是太谷学派传人李龙川的入室弟子。太谷学派主要属儒家思想派别,兼及释道之学。其哲学虽属唯心主义而夹有唯物的因素。重实际,提倡推己及人,向往大同世界,主张“因势利导”“顺乎自然”“因物附物”。内圣外王是其修养的最高境界。

桃花山一段,玙姑向申子平阐释的正是太谷学派的教义,她认为“儒释道三教的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然而,她的说法,本乎孔孟之道;又把千年来中国的积弱,归咎于一种褊狭的道德观,而以韩愈无理由的辟佛老为代表,宋儒的存理去欲,压抑本性亦为中国积弱之由。我们因此可说酷吏的残虐,直接源于这传统,没有通变的礼教和过分关注、压抑人欲所导引的‘罪恶’。姑以为大公即无私,为善即顺乎自然,即礼行孔子真正的仁道。她自己便是这种善的代表,这善直与孔子的‘礼’自然相应。续编中,刘鹗借尼姑逸云写出佛家慈悲更精纯的一面,即从欲念中自然超升(与宋儒的压抑完全不同),便得人类的自由”(夏志清:《〈老残游记〉新论》)。在此,刘鹗借玙姑之口,批判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两个致命弱点:缺乏变通与压抑人欲,这在他是有着切身之痛的。初编第一回中,老残为拯救危船,献上向盘及纪限仪,却被视作汉奸,打入海中。而在现实中,刘鹗也因提倡引进外资开矿筑路而被目为汉奸。作为一个对新事物极其敏感、热烈追求的人,刘鹗较早地接受了西方的先进思想,渴望用西方的先进技术来改造旧中国,但在当时盲目排外、顽固守旧的社会中,他这种思想很难取得别人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刘鹗比当时的人更痛切地感到思想启蒙的重要性。他在自撰的《老残游记》第一回评语中写道:“举世皆病,又举世皆睡,真正无下人处,摇串铃先醒其睡。无论何等病症,非先醒无治法。具菩萨婆心,得异人口诀,铃而日串,则盼望同志相助,心苦情切。”然而终其一生,刘鹗也未得到一个真正的同志,反而是诋毁日甚,不理解的人越来越多。因此,在老残入冥一段,作者借阎罗王之口,将口过定为“除却逆伦,就数他最大”的大罪,与此相对,教人为善,唤人猛醒的口德也就是“不可思议”的大德了。

黄龙子的神秘预言,因其对革命党人的“污蔑”,一向是作者“反动”的明证。刘鹗太谷学派的思想,使其倾向于大同和睦前提下的改良主义。但据初编第一回,在听到革命党人“舍出自己的精神,拚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的基业”的话后,章伯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样的英雄豪杰!早知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可见刘鹗是赞成革命的主义的,他所不赞成的是革命的行为。因为他清醒地看到,革命队伍中也有投机分子,他们鼓动无辜的人做无谓的牺牲,使其死于无知觉中。这在重视个体生命的刘鹗看来是极不道德的,因而他只是将希望寄托于理想之中。黄龙子说:“甲寅以后,为文明华敷之世。虽灿烂可观,尚不足与他国齐趋并驾。直至甲子,为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矣。然后由欧洲新文明,进而复我三皇五帝旧文明,骎骎进于大同之世矣。”(初编第十一回)可见作者对未来是极其自信的,即如夏志清先生所言:“即使自认比黄龙子开明的读者,至少应欣赏刘鹗的道德想象力,它驱使他塑造了先知一角,非仅为了说明中国面临大乱的缘由,更为了矢言中国文化的命脉源远而流长。”(《〈老残游记〉新论》)据此看来,《老残游记》直是一部文化思想小说。

如果说初编主要表达了儒家的入世之情,二编则更侧重于发挥释、道的离尘之想。逸云悟道的体会,正是作者自呈心路。有些话,直可视为作者的自白。如:“近来我的主意把我自己分作两个人:一个叫作住世的逸云,既做了斗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又一个我呢,叫作出世的逸云,终日里但凡闲暇的时候,就去同那儒、释、道三教的圣人顽耍,或者看看天地日月变的把戏,很够开心的了。”(二编第五回)联系到老残入冥的时候,也说过一段关于鬼趣的话。他说鬼有五乐:“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没有家累;四行路便当,要快顷刻千里,要慢蹲在那里,三年也没人管你;五不怕寒热,虽到北冰洋也冻不着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热不着我。有此五乐,何事不可为。”(二编第七回)可知,作者沉浸于生活,却又常作精神之游,常怀出尘之想。

最后的入冥一段,多因袭旧说,渲染阴间的种种刑罚,劝人为善。初编中作者借玙姑之口说,佛道两教唯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何以又此段又安排老残入冥呢?这固然是作者思想上渐趋虚无的表现,实则更是作者为自己做的辩护。只因举世皆醉,不得不托词地狱以剖心迹。前文多轻灵之笔,而此段却一一落实,阳间做何事有何罪受何刑等,可见作者在当时受人误解之深,早年对此尚能付之一笑,而晚年事业均归于失败,而此心不能不虚弱,故而极力辩护。遂借阎罗王之口肯定自我,并安排了上西天极乐世界的结局。

综上所述,《老残游记》借小说以抒怀,开中国思想小说之先河,是中国近代小说创作的转型之作。作者揭露了清官之恶,发人所未发。而认为中国社会的种种弊端实肇因于传统文化的固有缺陷,因此要救国图强,必先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和重新发挥,使人心归于上古之正,在此基础上,利用西方的先进科技,最终进入大同世界的理想社会。在内心修养上,兼具儒的仁爱、道的自然、佛的慈悲与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以出尘之心作入世之游,思想深邃,文笔轻灵,擅长对景物和心理进行白描。突破传统,塑造了两位思想深刻的女性形象。全书情感真挚充沛,融合了侠义、博爱、纵情、激烈、反叛、高傲、忧郁、虚无等种种心理。作者在《自叙》中云:“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老残游记》正是种“其力甚劲”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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