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一炉火,锤打万点金
——陶然散文小议

2018-07-13 23:41香港施友朋
名作欣赏 2018年31期
关键词:陶然散文

香港 施友朋

我的散文观

汪曾祺说:一个人的风格是和他的气质有关的。风格即人,我是相信的;文如其人,大抵也是可信的。前辈说他有一阵偏爱王维,后来又读了一阵温飞卿、李商隐。诗何必盛唐!我觉得龚自珍的态度很好:“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有一个人说得更为坦率:“一种风情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有何不可?

作家读书,允许有偏爱。如果说一个人的兴趣,有时会随年纪、境遇、人生观、价值观等等而变,那么,品读散文,更是个人的口味问题。我向来不大相信你一定要读某大家的散文,因为没有那个格局,你是读不出味道的,与其囫囵吞枣,不如退而求其次,反乐得宽怀;我也不赞成你一定不可看市井下里巴人的文稿,皆因下流社会的生活,也有其勃发生态,令人有突如其来的惊喜!记得很多年前,黑夜路过旺角,但见霓虹灯光招牌闪烁着低俗的文字,但几十个字道尽残酷青春!生活从来不易,市井文字同样令人拍案叫绝。俄国的世界短篇小说巨匠契诃夫说:“大狗小狗都要叫,就按上帝给它的嗓子叫好了。”诚哉斯言!互联网改变了人们的阅读和书写习惯,“讨论区”人人争相叫鸣,众声喧哗,几乎人人都是文章高手!大狗小狗都要叫,幸运时,确实也可以看到好些精警的高论。好散文,不一定在烫金书的内页,读书看散文,也要与时俱进,不可泥古不化也。

说到对散文的口味,这则典故,不妨思之:

向文宣、习子舆,天下之名儒也,均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儒学之精华。二人者,风义相期而未谋一面。

向嗜酒,每饮必醉,无酒不欢,然性恶鱼;习嗜鱼,无鱼则粒米难尽,然性恶酒。

适习游历至,向宴之于桃园。盘碗杂陈,独无鱼,习举目无下箸处。向举行爵劝酒,习蹙额隐忍而不发,私泼酒于地。

酒过三巡,习启齿曰“:此地滨海新区,何无鱼耶?”向曰“:多矣。鲈鲀鱿、青草鲂鲤、鲑鲥鲱鳀,应有尽有,何言无?”习曰:“然则席间为何不见?”向曰:“某性恶鱼。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以不敢以鱼亵先生。”习默然。

明日,习宴向于竹林。鱼鲜满桌而无酒。习揖向坐,堆笑曰:“酒,吾之所恶也。己所不欲,不敢施于君子;鱼,吾之所好也,己之所欲,欲与君共之。”向嗅鱼腥而大哕,挣扎而起,扶墙归。

自是,向、习二人无往还焉。

看官,口味人人不同;读书亦然。谁家散文一流,哪家散文不济,有时还真不好说。若是坚持己见,拗到火红火绿,有时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老朽自问也读过不少散文,也看过不少论散文境界高低的文章,有所谓“学者之散文”,有所谓“知性和感性并重的散文”,有所谓“幽默的散文”“抒情的美文”“相对的散文”“诗质的散文”,等等。去年十二月十四日病逝高雄的散文大家余光中说:“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证。”信焉!散文是易写难工的一种文体。诗人说:散文天地的广阔正如人生,淡有淡味,浓有浓情,怀旧的固然动人温情,探新的也能动人激情。说散文一定要像橄榄或清茶,由来已久,其实是画地为牢。

事实上,现代散文的论争,早在20世纪20年代已多烽烟四起,周作人与创造社的争论,乃“革命文学”与“趣味文学”之争拗,一匹布咁长,不赘。老朽心仪的散文,乃是学者傅孝先所指的“言之无物,读之有味”的小品文,即所谓“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也。傅孝先指出,小品文唯其“虚”,所以必须“扯”。虚和扯二者并不矛盾;扯是创造,能补虚之不足,能给言之无物的小品文带来生命,带来气韵。这不正是散文的一种境界吗?

既然强调“言之无物,读之有味”,老朽自然不是“革命文学”的拥护者,落花流水皆文章,废话笑说,笨事妙述,当然不必“燕许大手笔”,好歹东拉西扯,左右逢源,小中见大或无中生有,只要如傅先生所说的“自然”有道,扯劲固然重要,但宜娓娓道来,有水到渠成之妙,切忌故意作态。换言之,扯要扯到恰到好处,一如烹饪时拿捏之火候也。写散文,需要时间浸淫。

这个老总不太冷

扯了那么多自己的散文观,读者可能会骂我离题,或者“皮多馅少”,你的散文观跟论陶然的散文有什么关系?屁话连篇,还不是想多骗几文稿费?老朽确有此意,不过,很强烈的信息,陶然这位小说家,其散文显然不是当初“我那杯茶”!

中国当代小说家,如莫言、贾平凹、阿城、北岛、余华、苏童、王安亿、王蒙、迟子建、叶兆言、韩少功、刘心武等,都写得一手漂亮的散文;陶然亦以小说鸣于大陆及港、澳、台,而其散文,绝非老朽所好的“言之无物,读之有味”的那种。不过其文亲切自然,一如其人的温文淡雅,“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陶然接编《香港文学》已十八年,每期的“卷首漫笔”,千字左右的随笔,今收辑成《留下岁月风尘的记忆》,他说:但仔细一想,如果可以把这十五年来的“卷首语”集合起来,回顾一下我们走过的足迹、留下的情思,让我们回味曾经有过的情怀,体味过往,也借之展望未来,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我细味这约一百八十篇的“卷首语”,体味出一个编辑组稿的心力与心血,每篇都真情动人,陶然写这类随笔,有老子所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于无”的妙境,他只点出每期文稿的重点,时而抒情,偶而说理,从不老气横秋地指出写作要如何如何,什么才是好文章?编者不是上帝,的确不必太着意指指点点,譬如他在《小说创作的各种可能性》(2004年2月号)中说:“小说创作有多种实现的可能性,手法可以现代也可以传统,形式与技巧常因内容需要而变化,如此才能做到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以至互动成精彩的小说作品。何况,对于作者而言,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各种小说形式也都会有相应的读者群”,陶然的大度,把作者和读者都照顾到,这需要眼光和胸襟,不会坚持“己爱”和“己见”,有与无,谁来评说最权威?我想,这是《香港文学》“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特别好看和有生命力的原因!

此外,怀人忆事,淡淡几笔却更见浓情厚谊,写白先勇为复兴昆曲,为青春版《牡丹亭》奔走呼号于大陆与港、澳、台地区;陶然寄以深情挚诚:“牡丹还魂,会不会是文艺复兴的开始?也许,路途尚遥远,毕竟,这是极度喧哗的年代,也是灵魂寂寞的年代;但只要跨出第一步,便会有希望。”(香港文学2005年9月号)。又如《更与谁人评说?》:“徐坤以小说《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舞出一方新天地,聂华苓的散文《游子吟》更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气派。有些好作品未必一看便惊艳,却有沉淀成珠玉的魅力。吉人之辞寡,此之谓也。”有力而到位的评论,确实不必长篇累牍,消耗读者的精力眼神。

透过“卷首语”,陶老总文以生情,以“能感人”打造文学交流的“一带一路”,这种亲和力,来自他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性格。行文至此,想起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中有这么一段话:“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吧,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是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相比之下,刘半农则是一个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人,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所以鲁迅佩服陈独秀,却亲近刘半农。老朽与陶然之交,相识数十年,到今天年华老去,大抵可以用“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形容这段文字因缘;朋友中可以佩服欣羡的太多,而真能“亲近”的着实不多。对陶然的小说、散文,早年看过从不上心,我也从来没有恭维他的意思,迨至今日,读其文想见其为人,老朽对他编《香港文学》的真诚与对每个作者的尊重,从不怀疑。看他求好文章若渴,有时透露约了某某文豪前辈,他总是谦和不敢多催,皆因稿酬不高也,然而不觉意间常有意外惊喜:好文章忽然飞来了!他的真心喜悦,诉诸笔而形于外,我这读者是感受得到的。

这么多年的老总生涯,“卷首语”道尽组稿的雀跃与艰辛,我想,其中也必定“得罪”不少人,文人相轻,自古皆然!不过,老朽相信,陶然是个你不一定佩服的老总,但一定是个可亲的老总。

那《留下岁月风尘的记忆》,有些是众声喧哗,有些是“那一脉流动的思绪”,更多是“流年似水,记忆温热”的一片春色!这样木讷寡言的老实人,把一本文学杂志编得繁花锦簇,太不可思议吧!我想,全靠一个“活”字,《说文解字》上解“活”,本义为流水声;而流水的魅力,在于其活色生香、活蹦乱跳!一个严肃“无趣”的人,却有本事这么多年搞“活”一本文学杂志,没有“夹着尾巴做人,埋下头去审稿”恐怕不易为。陶然做了这么多年老总,我这“老顽童”从来当他是可以开玩笑的老朋友。今天细读其留下的岁月风尘的记忆,豁然开朗,这个老总不太冷!

随笔写得如“暮色加浓,影子贴在水面,撕也撕不开”,这是其性情怡然自得有以致之。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陶然自1973年赴港后,便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写作于他就如呼吸空气。一个摇了笔杆大半世纪的人,对于文字,必然有他自己的风格与坚持。我读他的《旺角岁月》《街角咖啡馆》和《风中下午茶》,他的文字不尚雕琢,并没有为“辞必穷力而追新”花太多心力,亦不必故作为“争价一句之奇”而枉抛呕心泣血之态,然而,他的文字,从不故作高深,不必刻意打扮,善用短句,节奏自然明快,展读其文,就仿如与他面对面煮茶寒暄,格外亲切。

陶然的散文,就是他生活的真切写真,同时也是一个快乐文人记游、交流的心底话,里面有他踏遍旺角、中国大陆、台湾以及东南亚、欧美的行脚,其中关于香港的,尤其那些已经随风而逝的戏院如铜锣湾“新都”“豪华”“利舞台”和北角的“皇都”,无不勾起我少年的回忆!不过,陶然看的是《巴比龙》《情隔万重山》之类的励志片或伤感的文艺片;当年我却在豪华戏院看了七次一出西方情色片《芙蓉帐里度春宵》,少年浪荡,一颗不安的心觉得那些胡天胡地的男女之欢,实在看得令人血脉贲张,而在新都、皇都看的,多是午夜场,最爱看张彻的阳刚血腥画面,《独臂刀》《马永贞》《十三太保》《报仇》《刺马》《死角》,等等,而旺角岁月,我的经验,自然有别于陶然的“富豪雪糕车”或“那时除了午餐,我们就是逛楼上书店。有一次那书店对门是一所架步,我们正张望,有一条文身大汉推开里面的门问道,老细,有乜嘢帮衬啊?吓得我们赶紧避入书店里”。读其书,知其人;要是老朽也如此陈述,知我者的文友必定“掟”我香蕉!反正陶然说的,不信?阁下必是坏人。

至于陶然的游记,写内地的,早期知性往往略多于感性,比较后期的欧美游记,知性反而不多,他忠于眼前所见,直抒胸臆,有自得之喜。

散文的天地广阔,喜怒哀乐,淡有淡的雅悦,浓有浓的情怀,怀旧探新,可以温情之笔亦可以激情之墨,如何抒写,端看作者的心情与布局。余光中曾说,笔下如果感性贫乏,写山而不见其峥嵘,写水而不觉其灵动,却无论如何成不了散文家。老朽年轻时也有如此想法,然年纪渐大,却不大认同,因为有时过于夸张的描述或譬喻,尤其山水游记,作者描述的,到读者亲历其境,往往是要失望的。读陶然游记,没有太多花巧的多余之笔,要言之,信笔写来如清水出芙蓉,景物如在眼前,这就是功力!

散文用字贵自然,不必太用心于铸字。譬如说瘦,瘦得像一碌竹,瘦得像一根柴,而诗人也许会说“瘦得能割断风,但割不断乡愁”,那就流于造作了,也过于抽象。一篇感人的散文,其实只要用字准确,把动人的情节有层次地铺写出来,不扮高深,其实已经传情达意,感人肺腑矣。陶然的文字,向来精准,难得的清新,味之天然可喜。

我特别欣赏陶然写人物,收在《旺角岁月》的几篇,如《岁月悠悠,也匆匆——记张仁强》《开心就好——记秦岭雪》《印象叶辉》《先名字而后结识的人——速写罗贵祥》《天行如飞翔——记林天行》《画家的文字底蕴——记多拉》,都是真情与挚诚的佳作。此外,第四辑的《长相忆》,也是令人动容的好散文。所记所述的如杨绛、钱瑗(钱锺书与杨绛的独生女)、艾青、巴金、蔡其矫、舒巷城、也斯、曾敏之,都能令人感受到他对前辈、文友交往的坦诚。与人相交,也是从不强求,也不刻意追求,他在忆及舒巷城的一文中表白他的“交友之道”:“从此之后,我跟他便成了通信的朋友,但他没有给我电话号码,我自然也没有问他,更不用说见面了。我总觉得朋友是要讲缘分的,如果有缘,终究会见面,如果无缘,也许不见面也不错。我不强求,虽然我在内心里对他相当崇敬。”这种顺其自然的交友观充分显示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精神。他记张仁强——这位从北师大的校友一直到香港都有来往的好朋友,后来张仁强经商发达,大家的友情依然坚牢,依然尊师重道,依然为母校出钱出力培养下一代,这种不忘初心的赤子情怀,在功利社会尤其难能可贵!陶然没有回避张仁强“发咗达”对他的关爱,譬如招呼他一家人去澳洲游玩,譬如他重病入院,仁强多次去医院探望他,“水果之外当然也塞了钱,叫我安心治病,以我和他的交情,感谢的话自然显得多余,一切尽在不言中……”

朋友相交,因财失义听得多,而疏财仗义则少闻也。陶然写富贵朋友,使老朽不期然想起这幅对联:“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他与张仁强之交,深得此中旨意。朋友之交,贵在取得平衡,能如此者,正是他说的缘分吧!他写文友,因多知交,所以写来特别得心应手,不必丽词华句,闲闲几笔,就能直扣读者心弦。譬如说秦雪岭:“现实中的秦岭雪的确逍遥快活,金钱有一些,朋友一大堆,时间不少,人在画中游,诗书不断来,依我看,人到了这种境界,简直就是快活似神仙了。”寥寥几笔,一个活脱脱开心的秦岭雪仿佛就在和你笑看人生,坐数落花!他写林天行,成功全赖坚持,当然还有他的天分与对画艺的不断寻新、追求与突破。且看这一小段:“林天行说过,冷逸的八大之荷、浑厚的吴昌硕之荷、凝重的齐白石之荷……都让他沉醉和激动,但却牢记他是林天行,不能重复别人的画法。于是,我们看到了林天行豪放而乐观、幸福又安宁的荷花。应该说,这就是性格凝成的艺术趣味,无法替代。”不是知人深交、体察入微,难以三言两语道出“天行荷”之妙墨奇趣及其特点也。这些写人的散文,要言之,起得铺张,收得干净,高手也。

我说陶然的散文,“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相信与他的随和个性、与世无争的悠然自得有关。散文既是生活的写照,贵乎真、不造作,才可接地气。陶然爱用英文字母代替人物,一时C一时S,我倒觉得有点怪怪的。凌逾在《圆和入化太极风——陶然散文《风中下午茶》赏读》一文中指出:“因为所写多是新鲜滚热辣的近人近事,为尊者讳,所提人名多为首字母代号,要么就是那人那时那地,不具体指涉,免得读者对号入座,或节外生枝,多做猜想。”这样的一个作者,其宅心仁厚,一生没受“宝药党”迷惑或成为电话骗案的受害人,总算上天厚他!一个老实的快乐作者,老朽希望他再写N年,在散文广阔的天地再幻彩咏人生。彩云聚散,陶然自得。XYZ都好,老朽不想多猜,生命苦短,哪有如此闲情与你计较,有空出来吹水,在旺角找过街角喝喝咖啡或品品茶,笑看人生,看看经过的小姐小妞,幻想哪个会是你来世的情人或妻子,不亦写意乎?

写于2018年1月2日深夜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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