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志立[江西服装学院,南昌 330201]
苏轼是北宋乃至中国古代最优秀而难得的全才式文人之一,其早年科场顺利、仕途平稳。而生当北宋积贫济弱之时,宋神宗赵顼决意革旧布新,苏轼也壮志满怀,“谋道从来不计身”①,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②。但由于和新党党首王安石在改革方式与内容方面的不尽合和(按:主要是改革方式上的不合,王安石主张要以“征诛”即大刀阔斧、山呼海啸式的“剧变”的方式来进行改革,而苏轼主张“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③的“渐变”的改革方式),苏轼被诬以诗讥讽朝政下狱,这就是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的“乌台诗案”,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文字狱。
此年,四十四岁的苏轼正在湖州任上。七月,苏轼被新党成员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和何正臣、国子博士李宜等人弹劾以诗歌讥讪朝政,于是被太常博士皇甫遵带令抓捕入京并被关押入狱,从七月二十八日被逮捕直到十二月二十八日才出狱,史称“乌台诗案”,也即“眉山诗案”。据叶梦得《避暑录话》 记载,据说苏轼自料必死,事前就和长子苏迈约好,饮食方面平时只送肉食和菜食,如有不测就送鱼来,自己好心中有数。恰好有一次,苏迈有事外出,托一亲友代为送饭,但忘告其约,结果就有鱼菜,苏轼大吃一惊,就写了两首诀别诗托狱卒梁成转交给其弟苏辙,要其料理后事。其《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诗④如下:
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两诗都写得悲感动人,均为七律。第一首相对第二首来说笔法更轻松些。按照律诗意脉结构上常规的起承方式和路径来看,在诀别与感怀的主题背景之下,此诗在结构上可谓一气推进。起句“圣主如天万物春”一句可谓情感百结,名为称扬、实则责怨。承句则为君主讳言,意谓其死罪乃咎由自取、愚暗所致,责任不在皇帝身上。此句构思婉转巧妙,名为自责自怨,实则潜在地批评君主不够贤明。第一第二句即首联入题、交代原因,这两句之间除了局部对仗之外,还构成了君与臣、君圣与臣“不肖”之间的双重对比,君圣而惠泽万物与臣愚而祸及自身之间的类比;在对仗、对比、类比中揭示原因,内中暗含讽刺和批评,可谓笔法轻盈婉转而语义幽微厚重,而谐谑之态也正符合其个性。第三第四句即颔联发散、笼廓、叙事,申言因自己“百年未满先偿债”,结果导致“十口无归更累人”而麻烦其弟弟,此联在意义逻辑上为流水对,重心在后一句上,即表示要其弟弟照顾好其家人。苏轼仿佛持守宿命论的思想,就像其《满庭芳(蜗角虚名)》也说“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⑤一样,其对自己以诗取祸之事也这么认为;虽然死得冤枉可惜,但拖累弟弟又何尝不是弟弟注定的债务呢;两相比较,后者更让作者忧心。第五第六句即颈联转接、点染、叙事,在颔联的意脉逻辑和结构上都更推进了一层,仍然是流水对的形式。“是处青山可埋骨”是前因与背景条件,意为自己忠骨要归葬青山之下,而“他年夜雨独伤神”则是结果,亦即想象中其弟弟未来会思念自己,可见兄弟深情,中间的颔联和颈联表意比较集中,即颔联第三第四句以家事拖累弟弟,颈联第五第六句又写到弟弟对自己的思念之情,意脉也更进一层。第七第八句即尾联深发中抒情、表达愿望与期待,其中第七句转句归结到兄弟亲情,收煞现实的感伤情绪,第八句合句则引申兄弟情感、指向未来。整首诗在结构上起于叙事而又能有所转承,于结尾处宕开一笔即由交托后事而过渡到珍怀兄弟情义,可谓自然而水到渠成。苏轼表示要与其弟弟“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要亲情永存。自从两汉之际佛教传入中国,佛家的缘起论也让世人在彼此认同与感怀的同时学会了存养和珍惜相识相知甚至相爱互助的关系。
整首诗在亲情因依、后事相托的主题之下,由因到果、层层推进,几乎是线性的事理逻辑和相应的结构格局,尤其是颔联和颈联两组流水对的运用,可谓神来之笔,为整首诗的艺术特色添彩增辉不少。
相对而言,后一首诗在情感抒发方面似乎表现得更沉郁和凄寒。首联即第一第二句重在描写,写所处环境和内心感受。起句“柏台霜气夜凄凄”先总写御史台周围的氛围和阴冷凄清的环境,接着承句“风动琅珰月向低”一句聚焦于风中的“琅珰”之声,“琅珰”乃铃铎之物,其所发出的些许响动就使作者很敏感,而作者乃刚正豪迈之士,可见御史台审案的残酷和作者内心沉郁惊恐的感受,也可见当时外在环境和形势的严峻。颔联即第三第四句转入了追忆,“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两句写出了当时太常博士皇甫遵带着衙役来抓捕自己时的惊恐感受,但面对如此情势,苏轼总体还是很镇定的。为了安慰妻子和子女,苏轼还对他妻子王闰之说,你难道不能像杨处士杨朴之妻那样作首诗为我送行吗?杨朴是宋真宗时很会作诗的一位隐士,真宗访贤求才,曾召见并问他能否作诗,他说不能,但说临行前其妻作了一诗送行:“且休落托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后就笑了并放其回去。苏轼也谈笑于死生之际,镇定自若,将王闰之逗笑了。但现在身陷囹圄、面临即将处斩的结局,回想当初,还是使其不寒而栗。可见以诗刺政、针砭时弊、谏诤人主虽本为儒家诗教的内容,但要在现实中实行起来还是有很多阻力的。颈联即第五、第六句抒情,写现在和未来、写眼前现实的场景。“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一联的对仗很巧妙,前句着眼于眼前的现实,以比喻(像“犀角”)的方法写其对儿女之怜爱;后句着眼于身后,借用“牛衣对泣”的典故来写其对老妻王氏的情感和对自己没能留下生活物资而让其受苦的愧疚之意,而统合两方面感情的联结性物象是“牛”。笔者以为,鉴于格律诗中的对仗句式多以正对为主为多的现象和规律,所以互文见义式的理解和阐释方式应该正合律诗中间对仗关系和格式应有的理解原理和方法了。所以从近体格律诗的结构方面来看,“犀角”与“牛衣”(如果用“牛衣”的字面意义,借代作者的妻子,在意义逻辑结构和方法上仅仅为形合,而非意合,但可用),意义相关而规则相对;从意义和情感方面来看,其子女和其妻子是亲情关系,而这种亲情关系又以男性作为一家之主的作者本人为中心,作者可谓自比于“牛”了。因此,诗歌的潜在意义和结构可以理解为:以“牛”与“犀角”借喻父子关系,以“牛衣”与“犀角”借喻母子关系,以“牛”与“牛衣”借喻夫妻关系;在符合近体格律诗外在规范的前提下和基础上能喻义如此精妙,甚为难得!退一步来看,作者也确曾在《送芝上人游庐山》⑥一诗中说:“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喻己为“牛”,当然评赏作品不能如此坐实,在此仅取为可供参考的旁证吧。此外,其中“真”和“愧”字可谓非常切合情理;而以“犀角”“牛衣”及其与作者之间的对照,既指表层意思即都与“牛”相关,又指代亲情关系的双关方法的使用;表面上看虽有“犀角”本身之贵重与“牛衣”本身之贫贱低微的对比,但作者对子女的怜爱与其对妻子的愧欠之情的情感分量(即亲情的浓度)却是一致的,这种创作艺术可谓精深独到。尾联即第七第八句叙述,写现实、交代自己未来可行的归葬地点。据苏轼自己对此诗的注解:“狱中闻杭湖间民为余作解厄道场者累月,故有此句”,可知其对自己未来的归葬地的安排也含有顺承民情并回馈民意的意向在内。其中在艺术构思和创作方法方面,转句第七句“百岁神游定何处”设问,第八句合句“桐乡知葬浙江西”回答;既然他乡也堪为故乡,那么叶落即处即归根。整首诗歌意义逻辑和形势逻辑上起承转合的节奏可谓跌宕分明,紧密关联“自己身陷囹圄而即将命绝而交代后事”的主题和创作意图,可谓首尾完合,气脉浑成。
苏轼直接表达感情的文字并不多,但旦有必诚,其怀念前妻王弗的《江城子》 词、悼念其妾王朝云的《悼朝云》 诗和《西江月·梅花》 词,也都写得沉痛感人,可谓都是其思想、人格、性情、个性的自然直接的流露。
人们常习惯于在类别中对比地来看待事物,对唐宋诗也是如此。如果说李白的诗歌是以“物象”为基础、以“情韵”为核心的“唐音”的典型代表的话,那么苏轼的诗歌则堪为以“意义”为基础、以“理趣”为核心的“宋调”的典范,可谓代表了北宋诗歌的最高水平。此诗堪证。
①②④⑥〔宋〕苏轼:《苏轼诗集合注》之《陆龙图诜挽词》《和子由苦寒见寄》《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送芝上人游庐山》,〔清〕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47页,第206页,第975—976页,第1803页。
③ 〔宋〕苏轼:《苏轼文集》之《辩试馆职策问答子二首》,〔明〕茅维编,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91页。
⑤ 〔宋〕苏轼:《苏轼词编年校注》之《满庭芳(蜗角虚名)》,邹同庆、王宗堂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