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菊[福建江夏学院设计与创意学院,福州 350002]
在山谷词中,有两首《定风波》均为次韵高左藏之作,所用韵字完全一致,可以判定二词应作于一时一地。把这两首词放在一起读解,正好可以读出黄庭坚的一段心路历程。这两首词如下:
定风波·次高左藏韵
自断此生休问天。白头波上泛胶船。老去文章无气味,憔悴,不堪驱使菊花前。
闻道使君携将吏,高会,参军落帽晚风颠。千骑插花秋色暮,归去,翠娥扶入醉时肩。
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这两首词是黄庭坚与黔州知府高羽的重阳酬唱之作。高羽,字彦修,曾任左藏库使,故称“高左藏”,与黄庭坚酬唱时身份为黔州知府。左藏库使是官阶而非差遣(实际职务),多为武臣迁转之阶。“使君”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黄庭坚《与王泸州书十七》云:“前守曹供备已解官去,新守高羽左藏,丹之弟也。老练勤颇,往亦久在场屋,不易得也。虽闲居,与郡中不相关,亦托庇焉。”《答泸州安抚王补之》云:“黔中守高彦修,清慎不扰,少时尝应数举,自保州都监得此差遣,亦蒙湔拂,并见别纸。”又《与彦修知府书五》云:“某流落羇缚,邂逅明公为邦,辱知辱爱,谦重深畏,似淡薄而久长,有以见君子之交味也。”从引文可知,高羽本为文士,多次科场失意后从事武职,从保州都监升任黔州知府。而黄庭坚此际因编修《神宗实录》不实之罪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后移戎州安置),居黔期间高羽对他多有照拂,二人可谓君子之交。黄庭坚《与敬叔通直》云:“黔州风俗淹漏,士人极不知学,每思荆州多士大夫,是乐国耳。”在文化相对落后的黔州遇到高羽这样“清慎不扰”的知府,黄庭坚自是珍视,在离黔迁戎后仍与他有书信往来。
关于这两首词的系年却存在一定的争议,或认为作于绍圣四年(1097)居黔时,或以为作于元符元年(1098)居戎时。高羽于绍圣四年春在黔州上任,黄庭坚元符元年春被移戎州安置,当年六月抵达戎州,绍圣四年和元符元年的重阳黄庭坚均有可能与高羽酬唱,可能是即席酬唱,也可能是寄词酬唱。
作为一组重阳次韵词,这两首《定风波》写作的先后顺序,私以为如前所示,即“自断此生休问天”在前,“万里黔中一漏天”在后。
第一首《定风波》,起笔“自断此生休问天”,语出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杜甫怀才不遇,自断此生仕途无望,不必再问苍天,内心愤懑而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情绪。黄山谷移用于此,也是对自我贬谪遭际的愤懑,对自己的命运走向早已洞悉。后辛弃疾将这句改成“此生自断天休问”(《采桑子》),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愤慨和兀傲。郑谷《淮上渔者》云“白头波上白头翁”,山谷说“白头波上”便有了几分叹老之意。“胶船”即以胶黏合的船,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周》云:“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没于水中而崩,周人讳之。”“泛胶船”比喻自己处境艰危而又无所作为。“白头波上泛胶船”承接前语,是对自己此生之“断”——年华老去,无所作为。而老去的不只是年华,“老去文章无气味”,继续叹老,随着年华一起老去的还有才情,这里的“气味”应是少年意气,如今再无从前文思泉涌的酣畅淋漓,再无从前激扬文字的意气风发。“憔悴”有凋零、枯萎之意,用在此处继续之前叹老之意。憔悴的自己在重阳盛放的菊花前自是相形见绌,故言“不堪驱使菊花前”。此处言“不堪驱使菊花前”,既是次韵词,则高羽此季重阳必相邀赏菊或赋诗,作为一个文士出身的知府,高羽是有这样的雅兴的。而对高羽的盛情相邀,山谷始有推托之意,所以词中一味地叹老,自伤憔悴。
第一首《定风波》上阕自伤怀抱,憔悴叹老,不堪重阳赏菊赋诗,下阙转而描绘高左藏的重阳高会。“闻道使君携将吏,高会”,“闻道”者,听说之意,许是高羽在原词中已提及,或是之前已书信相邀但山谷推托未至。在这个重阳节,知府高羽和他的将吏们在山顶聚会。山谷想象这场聚会的盛况,想象彦修知府在这场聚会中的风采,“参军落帽晚风颠”,把彦修知府比作西晋时的风流人物孟嘉。《晋书·孟嘉传》载:“(孟嘉)后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李元膺词《一落索》云“古今何处想风流,最潇洒、龙山帽”,孟嘉之落帽风流成为古代文人的共识,黄庭坚也特别偏爱这一典故,在词中多次提及,如“龙山落帽千年事,我对西风犹整冠”(《鹧鸪天》),“落帽风流倾坐席”(《木兰花令》),“落帽晚风回,又报黄花一番开”(《南乡子》)。在这里,山谷用孟嘉龙山落帽的典故意在称美彦修知府的文雅倜傥、才思敏捷。“千骑插花秋色暮,归去,翠娥扶入醉时肩”几句,继续想象高会结束的场景,知府带着大批将吏头戴黄花在暮色苍茫时始下山归去,任他醉意朦胧,美人相扶。结合前文来看,“翠娥扶入醉时肩”似又拈起了孟嘉的嗜酒之事来比高羽,《晋书·孟嘉传》载:“ 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温问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彦修知府应该也是一位深得酒趣之人吧。山谷将彦修知府描绘得形象生动,这位知府有雅好诗酒,做官又不拘形迹。在史书中找不到关于高彦修的记载,山谷在《与彦修知府书五》中语“不肖放浪林泉间,已成寒灰槁木,尚蒙长者过当爱护,使立于无悔之地,敬佩嘉意,无以为喻”,称彦修知府为“长者”,则高羽应比山谷年长。山谷生于庆历五年(1045),被贬时已逾五旬,高羽年龄亦可想见。山谷在《与彦修知府书五》中提到“唯冀为国自寿”“伏冀为民自寿”,也从侧面暗示了高羽的年龄。早过天命之年的彦修知府在重阳节豪兴不减,聚众高会,头插黄花尽兴饮酒,这对“不堪驱使菊花前”的山谷肯定是有所触动的。
在第二首《定风波》中,我们可以看到山谷不再是自伤怀抱,而从憔悴叹老中振作起来。起笔写道“万里黔中一漏天”,“黔中”或理解为黔州,或理解为黔中郡(戎州僰道亦属黔中郡),“漏天”应是对蜀地夏秋阴郁多雨天气的描绘,《太平寰宇记》载:“开边县在州西南六十里,亦僰道地。隋开皇六年于此置县,以开拓边疆为名,在马湖朱提两江口,置大黎山、小黎山管开边县界,四时霖淫不绝,俗人呼为大漏天、小漏天。”黔中秋季阴雨连绵的恼人天气黄庭坚以“一漏天”“似乘船”两个比喻来表达,便多了几分轻松幽默的味道——这秋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好像天漏了一样,我只有整天被困在室内,如同身处一叶小舟一般。如果他依旧沉浸在前一首词的自伤情绪中,是断不能写出这样的字句的。“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重阳天霁,漏天瞬时补好,人也摆脱了屋宇的局限,喜出望外,于是登上鬼门关开怀痛饮。鬼门关在今四川奉节县,两岸相夹如蜀地门户,黄庭坚在贬黔、贬戎的诗词中多次提到“鬼门关”,如“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竹枝词二首》其一),“度鬼门关,已拼儿童作楚蛮”(《采桑子》),这里的“鬼门关”虽确有所指,但其比喻意义隐约存在,似有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意味,鬼门关外饮酒则意味着贬谪的词人从阴郁的情绪中走向开朗。是否真的在“鬼门关外蜀江前”开怀痛饮,我们不得而知,但可知山谷此时的情绪是高扬的。
重阳节除了饮酒,还有一大雅事便是赏菊,第二首《定风波》的下阕,山谷便从写纵饮转而写赏菊。黄庭坚此时的心情可用“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九日齐安登高》)来形容。“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气岸”,气概、意气也,李白《流夜郎赠辛判官》诗云“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莫笑”“君看”传达出的全是自傲的口吻。他说,你们不要笑话我这个老头子还意气风发,你看,有几个人会将菊花插到自己华发苍苍的头上来呢。此时,白发黄花不再是相形见绌,似乎是相得益彰了,这全赖于词人心境的改变。从“不堪驱使菊花前”到老翁“黄菊上华颠”,之前的自叹自伤陡转为不甘老、不服老,似又重新找回了文章的“气味”。而这“气味”一旦找回便滔滔汩汩地弥漫开来,“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他说自己重阳节不但要照例饮酒赏菊,还要骑马射箭、吟诗填词呢,并自诩自己的豪放气概犹可直追古时的风流人物,与他们并肩媲美。至此,山谷的情绪昂奋起来,这种情绪也直接转化为轻快流动的语言,“追”“驰射”“拍肩”包含着愉悦的豪放情怀,不再是“憔悴”“不堪”一类的沉重叹息。“戏马台南追两谢”巧用晋诗人谢瞻、谢灵运戏马台赋诗之典表达对自己文才的自负。416年,东晋大将刘裕北伐奏捷,班师路经彭城,恰逢重阳佳节,便在戏马台大宴群僚,并命群僚即兴赋诗,当时赋诗,推谢瞻、谢灵运为冠,这之后九月初九也成为骑马射箭、检阅军队的日子。在前一首《定风波》中,黔州知府高羽在重阳“携将吏,高会”也有检阅军队的意味,大概在重阳高会中也少不了骑马射箭。“拍肩”,有步追之意,语出晋郭璞《游仙诗》云“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浮丘、洪崖皆为仙人,这里山谷拍的却是古时的风流人物诸如谢瞻、谢灵运等之肩。从“莫笑老翁犹气岸”到“风流犹拍古人肩”云云,如同波翻浪涌,一气流注,将词人“老夫聊发少年狂”(苏轼《江城子》)的豪迈狂傲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 “一漏天”“似乘船”还有些苦中作乐、自我安慰的味道,那么这里“黄菊上华颠”“驰射”“追两谢”“拍古人肩”则全然一派畅快自得。在这首词中,我们看到黄庭坚已经从贬谪的阴影中走出来,傲视逆境,自我振作,乐观豪迈。
山谷的这两首重阳次韵词关联紧密,它们在一起勾勒了黄庭坚由自伤怀抱到昂奋自振的心情脉络,反映了黄庭坚在贬谪境遇中的自我心理调适。从京官贬至蜀地,实属重行窜黜,他自言“当日不肖初被谪命,万里茫然人,不知黔州在何处”(黄庭坚《与达监院》),在茫然中投荒万里抵达贬所,因俸禄微薄、生计艰难,不得已而躬自建房、种地,“直是黔中一老农耳”(黄庭坚《与太虚》)。境遇的改变在山谷心上投下重重的阴影,他说“先达有言‘老去自怜心尚在’者,若庭坚则枯木寒灰,心亦不在矣”(黄庭坚《与太虚》)。在重阳酬唱时,首先涌向笔端的便是这样的阴影与哀伤,“自断此生休问天。白头波上泛胶船。老去文章无气味,憔悴,不堪驱使菊花前”。先是牢骚和愤懑:当年杜甫愤懑而又无奈地说“自断此生休问天”,我如今的感受与他类同,已生白发的我如同在人生的河流上泛着“胶船”,不知道什么时候胶水溶解,我就沉入了水底,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作为呢?然后开始叹老自伤:如今我这黔中老农已是“耳目昏塞,旧学废忘”(黄庭坚《与太虚》),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当年笔端的意气风发再也找不回,哪里还提得起重阳赏菊赋诗的雅兴?
然而作为社交场合的酬唱词,也不能一味地自伤自怜,所以山谷之后就转而描绘知府高羽的重阳高会。他可能借助了高左藏原词的表述,又加入自己的想象。知府高羽在重阳节羽阅兵山巅,骑马射箭,饮酒作乐,赏菊赋诗,洒脱不拘,放浪形骸。在这些溢美的描绘中山谷似乎也受到了某种鼓舞,将自己之前的憔悴自伤暂时撇在一边,心头有一些触动——高羽知府年长于我尚有如此豪兴,我又何必一味地叹老自伤呢?乘兴而发,山谷又挥笔写出一曲酬唱词:“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这是对自己所处自然环境的白描,贬地的气候与京城实在是相去甚远,自我安慰一下苦笑着接受吧;“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其实天公还是眷顾我这贬黜之人的,久雨初霁,恰逢重阳,山谷给自己一个积极的心理暗示,觅得一个振作的理由,给自己忧颓的心情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登高纵饮;顺着这一出口,山谷的心情随之昂奋起来,“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我也要像太守高羽一样“黄花白发相牵挽”(黄庭坚《鹧鸪天》),哪管世人的眼光,我自有我的逍遥自在;此时的山谷激情飞扬,“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想当年重阳时二谢戏马台赋诗夺冠,我岂能甘居人后呢,我不但赏菊赋诗,还要骑马射箭呢,哈哈,我的这般风流豪情应该足以拍肩古人了吧!也许词人在这个重阳并未真正“驰射”,但是,他获得了精神上的高度愉悦。可以想象,词毕搁笔之后的黄庭坚该是怎样一派自足自得,贬谪的忧闷,处境的艰难,年老的叹惋,通通都被他抛弃在身后,我们所见的就是一个穷且弥坚、老当益壮的豪迈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