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谭元春对《庄子》的接受

2018-07-13 06:48贵州大学550000
大众文艺 2018年21期
关键词:庄子

(贵州大学 550000)

谭元春,字友夏,明末文学家。他与钟惺并称于世,是明末竟陵派的代表人物。竟陵派倡“真诗”,重“性灵”,探“幽情单绪”,抒“奇情孤诣”,在晚明文界产生了较大影响。一时之间,“王、李风渐息,而钟、谭之说大炽。”(《明史.文苑四》)谭元春与钟惺心忧晚明空疏无学的文风,以求“古人真诗所在”为旨,选编“古逸”至隋朝的诗歌集为《古诗归》,又评选唐代的优秀诗歌作品为《唐诗归》。他们秉承“夫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的理念,“矫弊于末季”,力主匡正文风,在诗歌散文领域进行了大量的创作实践。据《明史艺文志四》载,谭元春著有《岳归堂合集十卷》。《岳归堂合集十卷》为目前所见最早的谭氏诗文集。通过考察谭元春众多诗文,我们不难发现,《庄子》对谭元春的文艺思想和文学创作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谭元春对《庄子》的接受概况

谭元春《遇庄序》云:“童年读庄,未有省也。十五年间,凡六阅之,手貲出没,微殊昔观”。从“懵懂”童年至“昏聩”晚年,谭氏读庄不啜,其对庄子学说的喜好痴迷可见一般。谭氏评点《庄子》,撰写《遇庄总论》。据方勇先生考证,《遇庄总论》是《南华真经评点》的异名。全书共三十三篇。谭氏在《答潘昭度中丞书》一文中论及此书,他说:“今夏著《遇庄总论》一书,匆匆不惶印。近复埋头易三卷中。思天地间奇绝之书,惟此熟烂数书,忘忧忘老忘贫贱乱离,正堪匡坐深思耳。”谭氏撰写此文时约略五十岁,他提到自己钻研天地奇绝的数书,于枯坐求玄,端寂深思中求得忘忧忘老之法。谭氏阅读庄子的方法主要是轻注疏,重体悟,他认为《庄子》之书已无需再注,“注弥明,吾疑其明,注弥贯,吾疑其贯。”他主张“藏去故我,化身庄子,坐而抱想,默而把笔,泛然而游,昧昧然涉,我尽庄现。”《庄子》之说备极精妙,言不尽意,读者不必穷查细究,需化入《庄子》之境,以自我本体感悟庄学之精义,在道之领域里寻求读者与作者的精神统一。因此谭氏撰写《遇庄总论》,经常直接地将己身带入《庄子》文本的境界之中,表达自我的直观感受。如读《逍遥游》时,他感叹:“吾想其弄笔如目观矣,读是篇矣,睁目远想,但作天眼观。”大鹏之目、高天之眼,读者之思在谭氏的冥想中融汇交通:“从天际下视,亦苍苍色,亦远无至极。不添鹏眼,更深荒遐。又作天人眼观,乘云骑龙,从天下视,见此世界。”谭元春继承了庄子的批判精神,喜好批古讽今。他嘲讽宋人的理学是盲勘物理,尽管“种种揣摩”,却“如盲人杖,投诸坑井,自错自受。”他也讥笑好为八股文之酸腐世儒“连贯章句,喜谈血脉推凿,轮附天道,蒙被思之,得其辍属,以为云雾披露。”谭氏认为:“《庄子》之书。虽无端无绪无伦,而胸中有主。”《庄子》之书看似多立崖异,难以循迹,但庄子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是明确的。在评论《人间世》 时,他说:“《庄子》者,世外之书也。然涉世孔深。忧世孔切。经世孔大。” 庄子不仅具备玄揽宇宙自然的高超智慧,亦有关注社会人生的强大责任感。谭氏认为孔老“相知”,他对《庄子》的解读具有较深的儒学化倾向。谭氏探讨《庄子》行文,以庄子的言不尽意理论为宗。他说:“何暇闲谈?嗟乎,此俗笔之陋也。其要言妙道,游心圹垠,奇人著书,生生去粘谢滞。无束笔向义之苦,可为猛悟矣。”在他看来,奇人作文,不落俗套,不推敲字句而为言辞所框,而是意脉流转,酣畅淋漓如任心闲谈,无束无拘,无迹可寻。《庄子》之妙,不在言辞,而在其意境。即“无字句处有一漆园叟徐徐见梦也。”他欣赏庄子作文善用寓言:“作文者少寓言如作诗者少比兴,宁复有诗古文乎?”

谭元春多年来研读《庄子》,对《庄子》的文本有了较为深入的理解,对《庄子》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有了较为深刻的体悟。《庄子》对谭元春的诗歌创作实践有很大影响。在创作主张方面,竟陵派倡导察幽情单绪,奇情孤诣。钟惺《诗归序》言:“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 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 钟惺提倡创作“真诗”。《说文解字注》语:“仙人变形而登天也。此真之本义也。”“真”是庄子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徐克谦在《论庄子哲学中的“真”》一文中指出“真”作为哲学概念的提出是庄子的一大贡献。庄子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在《庄子》中,“真”一般意指超越伪饰,符合本性的状态,是合乎天道自然的本然存在。据钟惺所说,“真诗”要以“精神”为之,需“虚怀定力”、“独往冥游”。这与《庄子》 哲学观念中的“致虚守静”和逍遥之游也有相同之处。谭元春深受创作“真诗”主张的影响,其诗歌创作具有极致的内向性,常察幽情单绪,向幽寒孤峭处深探。如这首《丁卯秋场前一日看童子买草鞋戏送夏长卿兼寄韩求仲太史》:“前步别苕川,怅君后步至。纭纭楚场前,帆过君投刺。纵奇或性生,心惊如残寐。高言吹江天,秋热散荷芰。诗书久无益,赖君增意智。诸生好藏身,略带田园戏。尔舅家弁山,十年无一字。麻鞋见试官,不可谓憔悴。江漠秋水流,舟远各独醉”此诗情感表达极为细腻幽婉。诗人在乡试前一天看到一个童子买鞋,由这一细微小事触发了心中的无限感慨。“怅”、“惊”、“憔悴”等词汇正是腌臜时局之下潦倒士人心态的深刻写照。

谭元春多年来阅读《庄子》,极其熟悉《庄子》文本,受庄子思想影响颇深。如《前银花歌》中的诗句:“要知此中有消息,节候欢娱天定之。莫言不由真宰力。”“真宰”一词出自庄子《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大意指宇宙的主宰。诗人在轻松愉快的赏花氛围中也不忘思索哲理。他感叹花之开落顺应节序的自然规律,自然之“节候”与世情“欢娱”都是由“真宰”把控的。其诗歌也常常以《庄子》寓言为典故,如《送叶敬君宪副》:“陶公心问影,庄子夔怜蚿”。这两句诗化用了《齐物论》中“罔两问影”与《秋水》中的“夔怜蚿”之典以指代友人境界之高超,心境之豁达。

谭元春还常亲近自然,以庄禅之笔模山范水。他创作了大量摹写自然山水,充满哲理意趣的诗歌。但这些诗歌意境多幽深狭僻,有末世衰飒气象。如《蔡敬夫先生赋寒河二诗见寄奉达二首又知其来韵二首用呈怀抱其二》:“落叶知将生,落月知将朝,落翎知将毛,落岸知将朝。君子闭门深,百物禀荣凋。芦荻性所坚,松栢脂所销。吾师师此水,何以冥静嚣。”这几句诗将老庄哲学中朴素的辩证法思想与“致虚守静”的求道方法融汇于自我独特的感性审美体验之中。但这些哲思意趣皆为作者“苦心”所得,发于“苦心”。诗句“ 芦荻”“松柏”等意象的描写和“落”“凋”等动词的使用勾勒出肃杀萧条的外部环境氛围。

诗歌是情志的抒发。谭元春等竟陵诗人探索庄子的诗性智慧,吸纳其与自我文化心理契合的部分,使庄子的美学内涵自然流转于其诗歌意脉之中,丰富了中国文人向内探索精神世界的创作实践。但因时代风气的熏染和个人生活环境的影响,他们的诗歌创作整体呈现出一种与庄周旨趣截然不同的风貌。呈现出一种为末世文学所共有的偏狭哀矜风格。

二、谭元春对《庄子》接受的原因

(一)晚明文气的熏染

《庄子》在中国士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丰富的文化内涵。自战国时横空出世始,庄子的思想就以其内韵的哲思智慧活跃于社会生活,国家政治的各个方面。在中国大一统的历史趋势下它逐渐失落了曾经的思想统治的地位,沦为集权统治者追求长生极乐的工具。《庄子》在公众视野的在政治思想地位上的渐趋边缘化与其在士人文化圈地位的日益高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庄子本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中国士人心中的一个文化偶像而存在的。从魏晋玄学的哲思清谈至明清评点的诗意空灵,从哲学至文学,《庄子》的文化内涵在中国文人历尽千年的探索中不断得以丰富完善。至明代中后期,心学的发展使文人的思考范围向纵深拓展。整个学术领域从经学垄断的僵化沉闷渐渐转向了以心灵为旨归的重情重性。庄子自然超迈的哲学观念与当时一些士人的文化心理是同频共振的。张溥《庄子序》中将《庄子》与《史记》、《左传》、《离骚》并称为四大奇书,可见明代士人对《庄子》的认同感之高。明代文人对《庄子》的注解层出不穷,他们以己心注《庄子》,以情志注庄子,以禅意注《庄子》。他们对《庄子》的解读趋向文学化,关注《庄子》的诗性特质。早在宋代,文学家陈师道就注意到庄子与楚辞在本质上的内在联系,他说:“庄子、荀卿皆文士而有学者,其《说剑》、《成相》、《赋篇》,与屈《骚》何异?”明中晚期,诗学理论创见层出不穷,文学评点勃兴。《庄子》的诗意文化内涵得到重视,文艺理论家不断探讨《庄子》与诗歌的关系。同时,明代文人对《庄子》的阅读,评点,和创作方法探讨的巨大热情深刻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活动。晚明活跃的公安派与竟陵派都标举性灵,主张自我意识的直率表达。他们打破桎梏,张扬自我的精神和追求不同流俗的超脱诗境的个性无疑受到了《庄子》的影响。

(二)楚地文化的陶冶

谭元春是明朝末年的竟陵人。明代承天府沔阳州景陵县,为古竟陵之地。竟陵历史悠久,文化根基深厚。从新石器时代的石家河文化到魏晋时竟陵八友所引领的齐梁文学潮流,竟陵无疑是长江中游地带的一个文化中心。战国时期楚国就在此设置了竟陵邑。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载:“景陵县州北二百十里。北至京山县百里,东至汉阳府汉川县百五十里。楚竟陵邑。”,“竟陵故城在县西南,即楚故邑。《史记·越世家》:‘竟陵泽,楚之材也。’孔氏曰:‘楚有七泽,竟陵其一。’”道家思想与神秘的楚国文化有着密切的关联。据传,楚国先祖鬻熊曾经做过周文王的老师。他曾传下了《鬻子》,此书被《汉书艺文志》列为早期道家代表作之一。书中阐发了以柔胜刚及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如,“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生随死。”之后文化繁盛的楚地也涌现了一批道家学派的重要思想家。据《史记》记载,老子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有学者考证庄子是流亡在外的楚国公族,又生长在与楚地较近的地域,思想上接近楚人。除此之外,近些年来,荆楚之地的大量出土文献也充分表明了道家思想在楚地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和文化根基。例如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其中有字竹简730枚,主要为道家和儒家的著作,其中道家著作有《老子》的甲、乙、丙三组竹简以及《太乙生水》一篇,解说和引申了道家的思想内容。竟陵既曾属于古代楚国辖地,又文化昌明,必定深染楚文化的熏陶。尽管时代改变,王朝更迭,凝聚在血脉中的文化认同感却很难淡化。

(三)个人遭遇的影响

谭元春对《庄子》的文化认同与其个人性格和遭遇息息相关。谭元春于万历十四年出生于竟陵一户耕读传家的农民家庭。谭氏与庄子一样处于变革的年代。庄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充斥着“争城以战”,“杀人盈野 ”的血腥暴力。谭元春所处的晚明时代也是变乱丛生:统治者好“酒色财气”,官场腐败横生,政治斗争激烈残酷。“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人的诗文创作导向纷纷由传统的干预社会人生转向探求自我内心。谭元春终生无嗣且久困场屋,人生遭遇很是失意。《庄子》之书于他言无疑是良好的避难所。因此,他将《庄子》视为精神寄托和隔世知音,借《庄子》达观自适的哲学来逃避污浊的社会现实。他在《与舍弟五人书》中说:“《庄子》乃我五六年苦心得趣之书”。他希望凭借这本远离红尘的“乱世之书”,达到“忘忧忘老忘贫贱乱离”的目的,可悲可叹又无可奈何。谭元春诗文中孤独往来的情调与《庄子》之文超然物外的意蕴有着本质不同。一种是主动选择的逍遥,一种是被动选择的寥落。谭元春诗文接受了《庄子》“倔强孤迥”的“寂寞恬淡”,却失落了《庄子》达观自适的广阔胸襟。其中总是充斥着自怜自伤的压抑感,境界趋于狭小。这不仅仅因为谭氏个人才力有限,更多的是心态的影响。

三、结语

谭元春读庄不辍,《庄子》几乎陪伴了他的整个人生历程。谭元春对《庄子》哲学有许多独特的自我体悟,对《庄子》哲学有很强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与晚明的时代氛围息息相关,与竟陵文气密不可分。谭氏对《庄子》哲学的热爱和对庄子文化性格的追慕影响了其诗文创作的整体风格。他以探求真诗为目的,既书写自然山水,也捕捉稍纵即逝的情感与思绪。其幽深奇僻的诗歌创作风格在明末文坛产生了较大影响,映射了当时衰颓士人的寥落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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