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子科技大学成都学院 611731)
随意翻开一部明清小说,不管是如今家喻户晓的《金瓶梅》、《红楼梦》,还是似乎已被一般读者遗忘的《弁而钗》、《姑妄言》,都可以深切感受到那微妙的人物情欲。明清时期繁荣兴盛的小说,对人性情欲的生动展示与细腻勾勒,打开了传统文学的一片新天地。
以明清小说来探讨情欲主题和小说叙述之间的复杂关系,这是一个具有典型西方汉学研究特色的主题。然而那些研究总是将西方的“欲望”理论生搬硬套以植入明清小说的体内。本文将以这些理论作为思考的契机,结合我国对于“欲”、“情”两个概念的阐释,对小说中的情欲描写进行解读。
在古希腊,欲望被柏拉图称为“渴望”(Eros),而之后直到弗洛伊德,欲望才被给予进一步的关注。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欲望在二十世纪的西方变成一个极其流行的词汇。在文学研究中,欲望“被主要用来与黑格尔的再现概念相联系……再现意味着客观对象的缺席,它构成了一种持续的动力,其之所以能成为持续的动力是因为它永远无法得到它所要的个体对象”1。在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欲”为“贪欲也”,因此,在东汉的字典中,“欲”被定义为“贪婪”2。与“欲”意义相近的一个范畴是“情”,这是一个更加宽泛也更加模糊的词汇。宋明理学将“情”、“欲”置于对立的体系中,后者更是受到强烈的质疑。用朱熹喜欢的比喻来说,“性”是水之静,“情”是水之流,而“欲”则是“波浪”。浪涛翻浪将引发泛滥,因此更加危险3。理学家们强调“天理”与“人欲”的对抗性,加深了人们对于欲望危害很大的悲观印象。因此,在明代,“欲”或“人欲”被极为频繁地使用在贬义语境中,而晚明文人只有通过提升“情”为至高的人生价值与值得颂扬的对象,使“情”成为许多小说的核心论题。
本文将聚焦于明清小说中更多关注欲望的肉体一面(狭义的“欲”)的作品以及侧重于探索男女之间浪漫爱情的小说,探讨小说所经历的从“欲”的叙事到“情”的书写这一极其复杂的变化轨迹。通过研究这一复杂而纠结的演变在明清小说中的具体表现,可以从情欲的角度对明清小说进行总结归纳,从而令这些静态的小说文本变得动感十足,勾勒出一副历时的图卷;通过探索这一变化背后涉及的原因,可以梳理明清时期的社会文化背景,帮助更加深刻的理解小说文本内容;最后,通过分析这一变化对于中国小说发展的影响,可以为中国小说文本研究提供更多的思路和理念。即便不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明清小说中就人所共有的“情”与“欲”的探究对我们当代人的生活状况与内心诉求也是颇多启发。
《金瓶梅》以其对欲望在极端私密空间里的种种细节的描写而区分于明代其它小说。在这部小说中,有大量窃听与偷窥的情节。但这样的情节越多,小说越受欢迎。正如李渔所说,“即便是免费赠送,也没有人会去阅读道学之书,相比之下,人们都喜看淫邪诞妄之作”。
虽然极少晚明作品在处理性爱欲望时回避露骨的细节描写,但是它们都会指出由于纵欲无度而会产生的严重后果。因此,许多当时的艳情小说都会遵循一个类似的情节:在一系列的纵欲行为后,放荡的主人公悔悟并皈依道教或佛教。例如在《肉蒲团》的结尾,男主人公最后心生悔意,阉割了自己,最后出家为僧。但是,通常敷衍潦草的结尾与前面冗长且又生动的艳情场面的描述又存在明显的矛盾,这大大地削弱了这些小说的道德劝诫力。这种不平衡在《金瓶梅》中尤为明显。小说的前八十回都在描写西门庆为了满足自己欲望的所作所为,后二十回描述他死后家庭的崩溃瓦解。虽然后二十回的说教是明显直接的,但是许多读者却仍会留有作者太热衷于纵欲描述的印象。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晚明学者在高度赞扬这部小说的同时,坚持要销毁它。如何在聚焦越界出轨行为和强调劝诫之间求得平衡变得十分迫切,许多十七世纪的小说被认为是对《金瓶梅》的直接回应。例如,《续金瓶梅》中的一个主要议题就是如何在越轨和惩罚之间取得平衡;再如《醒世姻缘转》直接在结构上对《金瓶梅》反其道而行之——用五分之一的篇幅来描写纵欲,剩余的五分之四都是围绕因果报应展开的,它的主要议题之一就是个人欲望后果所应担负起的责任。
晚明对于“欲”的矛盾复杂的态度使当时的学者不得不寻求其它的出路。许多人在试图为“欲”(肉体欲望)的坏名声辩护时,更喜欢用“情”这一词汇。十七世纪出现了一批才子佳人小说,“情”作为“欲”的对立面而出现。清初小说如《好逑传》的作者常常精心设计恋人们如何在被最严格的儒家道德规范认可之前拒绝发生肉体关系的故事来对“情”加以非肉体化的处理。这里的“情”通常被作为近似于“忠贞”的美德来发扬,突出的是精神上的亲近。
在十八世纪的一些小说如《姑妄言》中,“情”与“欲”的二元对立得到持续的关注。小说含有大篇幅的直露的性描写,但“情”同样占有非常显著的位置被用来和“欲”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到了十八世纪中期,“情”的表达已经变得过于累赘与模式化。例如,“情”几乎都与“知”,即“知己”密不可分。因此,要突破这一模式并寻求新的表达策略刻不容缓。
《红楼梦》的一个中心议题就是如何重新界定“情”和“欲”的关系。“情”和“欲”这一对立继续存在着,但被重新表述为“意淫”和“皮肤烂淫”。《红楼梦》被认为是由一部名为《风月宝鉴》的早期手稿发展而来的,而《风月宝鉴》与《金瓶梅》属同类。曹雪芹可能对这个本子进行数度删改时极力抑制了里面的艳情细节,但是这些情节还是在《红楼梦》中构建了一个相当清晰的“欲”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小说中的另一个世界——宝玉和他的姐妹们徜徉其中的“情”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情”在《红楼梦》中被视为年轻人的独特品性,一个人如果要保持“情”的纯真,唯一的方法就是设法停留在童年。这也是书中种种细节表明宝玉拒绝长大成人的原因,这样他在与女孩儿们交往时才不会被认为是出于性的需求,不会受到当时社会的谴责。然而,随着他年龄的不断增长,他不可能永远装作孩子沉浸在姐妹与丫鬟陪伴下的“意淫”中,在宝玉坚持的“意淫”中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皮肤烂淫”。《红楼梦》中的“情”并非是完全独立于“欲”而单独存在的,就如黄卫总指出的:“《红楼梦》的重要成就之一便在于,它极具说服力地证实了要发明一种可以超越‘欲’的‘情’但同时又不完全排斥‘欲’有多么艰难。4”
我们可以将《红楼梦》从《风月宝鉴》中的数次改写视为一部完整再现明清时期从“欲”到“情”的发展变化过程的元文本——从《金瓶梅》等作品所表现的对“欲”的聚焦发展到《林兰香》中对“情”的强调。在这个转变过程中,《红楼梦》堪称所有这些作品的集大成者,它从一部以“欲”为主导的小说转变为突出对“情”的不断思考的作品,使我们对中国文化史中的“情”、“欲”这两个重要概念之间微妙的关系有了更加深刻全面的体会。那么,在这两百多年中,明清小说为何会经历从“欲”到“情”的发展演变呢?
有关明清小说从“欲”到“情”复杂纠结的转变原因,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综合剖析。
晚明许多学者在为“欲”进行辩护时,更倾向于选择“情”这一词汇作为写作对象。因此,要探讨从“欲”到“情”的转变原因,首先应该对这两个概念作出分析。
宋代理学家如朱熹等人强调“天理”与“人欲”的对抗性,加深了人们对于欲望危害很大的消极印象。而这一对立在包括王阳明在内的明代儒家思想家的论著中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强调。因此,“欲”被极为频繁地使用在带有贬义色彩的语境中,以至于当有些学者感到有重估欲望的必要时,为其恢复名誉已经变得十分艰难。而另一方面,“情”相较于“欲”概念更加广泛且更为模凌两可,因此为文人学者们提供了另外一个选择。他们的一个主要策略就是将欲望“情感化”并强调他们所构想的“欲”中所包含的“情”的元素。
对于“情”这一词汇的偏爱除了由于“欲”的名声不佳这一原因外,还跟“情”这一概念本身有很大关系。首先,在汉代以前的文本中,“情”与“性”有着紧密的关系,因此它比“欲”更加具有正面性。其次,尽管从汉代到明代仍然有许多对于“情”这一概念的质疑,尤其在哲学话语中,但是文学中的“情”却不同。在大多的诗歌中,许多文人学者常常赞美“情”。最后,随着越来越多的文人学者对于“情”这一概念的赞赏,一些道学家鉴于其日益荣显的地位而感到有必要对“情”进行打压,为了抵御这些批评的压力,一些对“情”的倡导者不得不更加有力的拥护“情”。这样一来,又进一步帮助提升“情”这一概念的地位。在“情”之重估中最具说服力的倡导者要数汤显祖和冯梦龙。
晚明存在一种对欲望更加“宽松”的态度,因而在中国历史上,人们从未如此公然地沉迷于欲望,如此热衷于谈论他们欲望方面的相关体验。明代文学家屠隆在63岁时身患重病,他的朋友、著名戏剧家汤显祖在赠予他的诗歌中写道:“雌风病骨因何起,忏悔心随云雨飞。5”这里的“云雨飞”是“纵欲”的委婉语。据汤显祖所述,屠隆是因为放纵的生活方式染疾的,他的辞世可能也是因为此病。也许在那时的文人看来,遭受性病之苦并不是那么可耻的事情,不然汤显祖也不会如此公然地嘲笑屠隆的病,毕竟他们还是好友。
到十六世纪晚期,世人对欲望的追求已经达到了狂热的程度,但他们也已深刻意识到欲望所带来的可怕后果。屠隆因为沉溺于各种感官享乐而声名狼藉,他放荡不羁的行为甚至直接导致了他原本很有前途的仕途戛然而止;袁宏道之所以未享天年、痛苦猝死,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他过度沉迷床第之欢。而更有趣的是,这些最热衷于鼓吹欲望的人,同时也是对欲望不可避免的危险最具洞察力的人。因此,可以说晚明有关的欲望解放总是与对其的焦虑相伴相随的。晚明文人深刻意识到,欲望是一把双刃剑,长期沉溺于欲望必定导致巨大的灾难。虽然袁宏道公开宣扬享乐主义的观点,但同时他也经常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
怎样成功地抑制欲望是晚明学者考虑的重要问题。许多文人表达了抵制欲望的绝望感,似乎任何与性欲的斗争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失败的。如果单纯抑制自身欲望是徒劳的,那么只能寻找或创造一些迂回的方法。例如,他们有的寄情山水,有的开始接受道教和佛教所宣扬的彻底“无欲”理论,有的甚至开始寻求来世的救赎。在文学创作上,文人学者们尽量避免性欲情节,并且寻找另外一个词语代替欲望,这里,“情”便成为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科举的限额以及日益增多的读书人之间的矛盾,导致越来越少的空缺官位。因此,自明朝中期开始,越来越多的士人由于仕途渺茫而潦倒失落。而正是这些失意文人在发明和规定“情”的具体内容上起到了实质性的作用。他们有些人对于“情”有着史无前例的热情,有的几乎以宗教般的热诚来崇拜“情”。
冯梦龙在二十多岁中秀才,但是直到他五十六岁才被给予了丹徒训导这一职位,当他已经六十岁时,被任命为一个遥远县城的县令,成为一个七品的小官。许多文人在科场失意后,通常会通过两种方式寻求慰藉,一个是在生活中追求“情”,或者说投入妓女的怀抱;一个是投入有关“情”的写作。妓女和失意文人所共有的很多特性使得前者对于后者有着特别的吸引力,转向红颜中寻觅知己被认为是失意文人政治抗争的自觉行为,而这一行为往往是以“情”的名义来实行的。这也通常被作为才子佳人小说的主线情节。除此之外,很多晚明文人将与“情”相关的文学作品作为他们重申才能的方式,对“情”的追逐成为了一种表达不屈和独立的姿态。前者可以从冯梦龙与妓女侯慧卿的风流韵事中得到证明。后者,在经历了科举的无数次挫败之后,冯梦龙决定做一个作家来发扬“情”,以证明自己所拥有而未被认可的才能,这从他的《情史》中可以看到。
另外一位晚明崇“情”学者汤显祖在其《牡丹亭题词》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6”这里,“情”与“生”相联系,“情”被描述为可以超越生死界限的力量,并且应当像尊崇生命一般得到赞扬。汤显祖关于“情”的宣言为其他明末清初的尊情文人提供了权威的论述。
欲望叙事以及从“欲”到“情”的转变是明清小说发展过程中的重要阶段,同时,也对之后的中国小说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本章将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论述。
第一,对小说体裁的影响。自明代,小说开始充分展现其社会功能和文学价值,打破了诗歌的垄断地位。明代小说的流行离不开当时经济的发展以及先进的印刷技术,它们为文学创作提供了物质条件;除此以外,中国传统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学,它的发展同当时人们的欲望观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晚明出现了关于欲望著述的大爆发,而在这些著述中,小说凭借其独有的叙述能力和表现能力,似乎已经成为同时代的著述中,得以深入探究与欲望相关的种种现象的最佳媒介。这同时也说明,中国小说的出现和成熟,必须在晚明文化复杂的欲望语境中加以研究。
中国小说在清末中后期发展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速。小说本身是大众读物,必须迎合大众的需要,而这反过来有助于进一步推动小说的大众化。因此,欲望叙事或从“欲”到“情”的转变对于中国小说这一体裁本身的发展来说,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过分强调读者的喜好或利益必然影响小说的创作水平,这也是晚清没有出现像《红楼梦》这般杰作的原因。
第二,对小说内容的影响。明清小说与前代小说之间最明显的区别之一便是前者更加关注私人领域而不是公共世界,故事情节更加贴近人们的现实生活,这一特点在清朝中后期小说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在明清小说中,人文思想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这里所说的人文思想的核心包括人的天性、个性、自由和平等的意识。例如,在《三国演义》中,人文思想主要体现在对传统民本思想的弘扬中,民众的意志往往直接决定了这部小说中政治斗争的成败。而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如诸葛亮、关羽等等都体现出作者对于完美人格的追求。在《金瓶梅》中,书写对象变成了人物的日常生活,因此在人性的揭示中,这部小说真正实现了重大突破。人的欲望是出于人的天性,是合理的,应该得到适当的满足;但同时,人的欲望也需要在某种程度上被抑制,以防会发展成无意识并导致人性的恶化甚至社会的瓦解。之后的聚焦于“情”的小说在探索人性的微妙方面更加深入。从此,人的情感和感官成为了写作的主要对象。两性关系涉及的封建思想例如家庭地位和贞操在自由、平等、人格尊严面前受到极大冲击,这显然是受到人文注意思潮的影响。
人文思想持续影响清代晚期的小说作品。小说《海上花》被大多学者看作是晚清关于欲望的最成功的小说,它是有关妓女和妓院游人的故事。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意识的崛起,尤其是女性的独立意识。例如,小说中许多妇女通常自愿选择成为妓女而不是被迫,她们中的大多人试图推翻父权制社会,实现与男性平等的地位。明清时期有关“欲”与“情”的小说使得晚清小说中的人性探索变得十分盛行,这也标志着中国历史上人类意识的兴起与发展。
注释:
1.黄卫总.情欲之间——清代艳情小说《姑妄言》初探 [J].明清小说研究,1999,1:220 .
2.黄卫总.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M].张蕴爽译.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20.
3.黄卫总.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M].张蕴爽译.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24.
4.黄卫总.中华帝国晚期的欲望与小说叙述[M].张蕴爽译.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280.
5.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卷一五,601-602.
6.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M].牡丹亭题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