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眼

◎杜海军

迷眼五岁就成了孤儿。

他头上有一个哥哥。记事的时候，他被哥哥抱着在寒冷的灵棚里，给娘过丧事儿。迷眼戴着孝帽，让哥哥拉着手，跟在灵车后面。大笛呜咽，锣鼓喑哑。乡间弯曲的小路上，迷眼就没有见过父亲，又在无知的意识里，送走了母亲。

都说迷眼这孩子的命真苦，大了肯定说不上媳妇。

迷眼跟哥哥和嫂嫂一起过。他上村里的小学，老师也说迷眼缺心眼。迷眼上课反映慢，提问不举手，还老完不成作业。老师问迷眼咋回事儿？迷眼站起来回答：一到家里，嫂嫂就让他烧火喂猪扫院子。吃饭了，总让他刷锅洗碗抹桌子。迷眼害怕嫂嫂的冷面孔，作业早记不起来了。老师就可怜迷眼，再不难为这孩子。

迷眼上了初中，是一节音乐课，让他开启了新兴趣。于老师唱歌好听，还爱拉二胡。迷眼喜欢得顶不住劲儿。他总追到于老师的窗前听，把着头，看老师的手指在一个长马头的小棍棍上，上下移动，随着一个马尾弓，左右挥运，那两根细钢丝上竟能冒出来动听的音乐……

迷眼的举动让于老师感到有文章。他把迷眼叫到屋里，把二胡递给迷眼，说你拉拉试试。

迷眼就真的坐在板凳上，拉起来。于老师一听呆了。说，你学过？迷眼点点头。于老师问，跟谁学的？迷眼说，跟于老师。

于老师感到更加吃惊和骄傲，他在心里收了这个徒弟。他知道这孩子以后能成大器。他把墙上的一把二胡摘下来，递给迷眼，说，送给你。你以后必须每天都要拉二胡，就像吃饭睡觉，不能间断儿，懂吗？迷眼说知道了。

迷眼那天从学校出来，左肩背着书包，右肩挎着二胡。他进了嫂嫂的家门。迷眼说老师留了作业，是让他每天都要拉二胡。嫂嫂没有看他，扔给一句话说：烧火去吧。别上学了。在家里，就看你这样，能有啥出息？

迷眼就退了学。但是他总偷偷地往学校跑，三年时间，迷眼把于老师的这把二胡，拉坏了十张弓弦。他知道了瞎子阿炳，把《二泉映月》拉得出神入化，全校的老师都拍巴掌。他跟于老师学会了名曲《赛马》和《良宵》，就连最难的《金蛇狂舞》也被他拉出了新花样儿。迷眼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心领神会，情景交融。那动听的旋律从他的手下流出来，似高山流水，如蓝天白云，如丝如缕，羽化成仙，竟感动了全校的师生。于老师叫他到屋里，说你超过我了，再拜名师去吧。

迷眼十五岁时，哥哥在房工上出了事故，拉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嫂嫂从此成了一把手，他让迷眼去当小工，迷眼不敢不去。但是他还背着那把二胡，走到哪里拉到哪里。在漫漫的荒野，新起的工地上，迷眼值班，站岗，二胡是他唯一的伙伴儿。只要可能，他从日出拉到日落；只要允许，他从花开拉到花谢。光阴荏苒，迷眼成了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他随着房工队伍在外四季转移。他没有领过工资，都是他的嫂嫂从工头那儿领走迷眼的工钱。嫂嫂心情好的时候，也说，迷眼挣的钱俺要先替他存起来，将来好兑付一个媳妇儿。

可是，迷眼从来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穿，他从小到大都穿剩衣服。原先穿哥哥的大衣服长裤子，看起来臃肿；后来穿自己侄子的剩衣服，有些拘谨。但是迷眼从来不跟嫂嫂顶嘴，总是笑着和嫂嫂说话。嫂嫂一着急，迷眼就出去拉二胡。

外村的响器班子，看上了迷眼，就拉他入了乡村艺术团。有人唱豫剧，迷眼伴奏。村里有了红白事，迷眼也会被请去，二胡独奏。他把人们拉得火烧火燎的——大人笑，小孩闹，半大媳妇哈哈乐。好不快活，迷眼成了四里八村的活宝。

侄子结婚都有了孩子。可惜迷眼还没有媳妇。有喊自己爷爷的了，迷眼也知道亲。迷眼给人帮忙，兜里挣来了两盒石林烟，嫂嫂也让侄子顺手给他要去。说吸烟有害。转眼儿，她去超市换了一大袋洗衣粉用。

时光不等人啊！迷眼真错过了好年华。三十五啦，没有人说媳妇。嫂嫂就给外人说，怎么不是一辈子，反正俺管着迷眼吃喝哩。乡亲们开玩笑，不傻不蔫不想女人啊，迷眼？

迷眼笑笑。这类的挑衅，他更不说话的。

那年秋天，镇里配合着省里举办的乡村文艺大赛，基层选拔活动异常活跃。迷眼的二胡演奏，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了总决算的现场。一曲《赛马》，迷眼身心投入，超常发挥，竟夺得了文艺大赛的金奖。他可为县里和村镇争了大光啦。人们开始另眼看待他，过了秋，村镇争行起了全民健身运动，那些开放的妇女都跳起了广场舞。阵容是一天比一天威武雄壮啊。夕阳晚霞，霓虹灯下，都成了一道绝佳的风景线。

可怎么编排？谁来指挥？自然有人请了迷眼。他似乎专业得很，舞步总是随着音乐的节拍，恰到好处。文图随佛，文图随佛——众人都认他当教练。迷眼从此活跃在了这个群体中。没到晚饭时间，就有妇女来给迷眼定准儿——今晚必须去啊。学跳《佳木斯舞》和《康思百乐健身操》，你给做指导……

迷眼准去。他站在头里，摁响音乐。他动作起来，后边就有一个大方阵跟着。周围的人呢，就驻足观看。一道风景啊！迷眼像一株朴实无华的树，牢稳可靠；又像一座山，默然呈现。

你看巧不巧，方阵里就有人看上了迷眼。第三排那个少妇，高个长发，身姿活跃的，平时就爱说爱跳。她那几晚上，心里老不自在，跟在迷眼的身后学，迷眼的身姿和舞步让她喜欢的不行。回到家，大半夜都睡不着。原先她男人在外经商，挣了几个小钱。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他在外面包了二奶，金屋藏娇。她狠心离了婚，发誓今生不再相信男人。女人过起了独立生活。几年过来，她早从痛苦的深渊走出，多少男人再也难以打动她的芳心。而今她看迷眼心眼那么好，老实又正派，真动了心思。也许迷眼在她心里一半是爱怜，一半是爱慕。物以类聚嘛，她老想和迷眼在一起了。她索性找了熟人牵线，吐露意思想嫁给迷眼，只怕迷眼嫌弃她是二婚。

熟人掐指头一算，两人同岁哩。好事真的来了。马上去问迷眼，迷眼当然也愿意。但是嫂嫂的工作做不通。嫂嫂说，迷眼结婚谁给置办嫁妆？他挣的钱还不够几套铺盖哩。谁想做好事儿，感情做到底啊！

说不下来嫂嫂，迷眼还是不着急。嫂嫂不同意就搁置搁置吧，还能让嫂嫂生气？

后来，村民反映到了村委会，基层领导都出面了。认为这样的一桩大好事，怎么就能被嫂嫂的一瓢凉水浇灭呢？村里鉴于迷眼从小没爹没娘长大，嫂嫂也是一个妇女拉扯迷眼，事到如今不容易。嫂嫂的身分要尊重，迷眼又给村里争过光，迷眼的婚事要算村里的一桩大事啊！最后村委会说通嫂嫂，并决定负责承办迷眼的婚事儿。

真是皆大欢喜，迷眼终于要结婚了。从婚姻中醒悟过来的女人，也不要求金山银山，只求迷眼心地善良。街坊的四叔掐着指头，照着老黄历看了婚期，一切定准。

那天迷眼给嫂嫂说，他结婚一定把于老师请来，请老师用那把二胡给自己拉一曲 《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