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世彭
《罗恩格林》序曲中的哑剧。神秘的天鹅武士与载他前来的天鹅。象征主义地把武士乘天鹅拉着的船前来会见国王及女主角的神话简化,台前的小池塘象征着湖。
《罗恩格林》第一幕的群众场面。注意承载着国王及大批武士的平台,可以自由升降,没有中间支柱的钢铁平台载重量惊人。
19 99年7月31日至8月4日间,我夫妇应邀往访拜罗伊特乐剧节。这是个“非《指环》剧季”,表示那年夏天不演“指环”系列,因为新的制作正在筹备中,要等来年的夏天才能看到。为了这六年一度的“非《指环》剧季”,乐剧节主办方推出一出新制作的《罗恩格林》(
Lohengrin
),重演1995年结束当轮演出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
,然后接演还没结束本轮演出的三出乐剧《漂泊的荷兰人》(Der fleigende Holländer
)、《帕西法尔》(Parsifal
)及《纽伦堡的名歌手》(Die Meistersinger von Nürnberg
)。我之前提过,乐剧节的新制作通常会连演五年,每年都可以改进。重演《特里斯坦》的原因是该制作实在太受观众欢迎了,尤其是女高音/次女高音瓦尔特劳德·迈埃尔(Waltraud Meier)的演唱与丹尼尔·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的指挥,这出戏的票也因此特别难买。乐剧节给我本人提供五张赠票,但一直无法让我太太也买到这场的票,她因此只看了四出。
新制作《罗恩格林》是由英国名指挥安东尼奥·帕帕诺(Antonio Pappano)领军,英国名导演基思·华纳(Keith Warner)执导,也由两位英国设计师蒂芬诺斯·拉扎里迪斯(Stefanos Lazaridis)及苏·布莱恩(Sue Blane)负责布景及服装设计。灯光设计是谁,乐剧节的节目单及纪念场刊里都没提及,但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好像也是英国人。
《罗恩格林》第三幕开始,结婚进行曲的群众场面。注意左侧延伸出来的“走道台板”上载着十余位伴娘,但板下并无任何支柱。
《罗恩格林》第三幕,五位主角都在台上演唱。注意方形平台可以旋转升降,它周围的四块板可以伸缩,左右两块更可伸长将近十米,上载十几位群众,载重量及舞台机械的灵活巧妙都极惊人。
帕帕诺先生自2002年起长期在伦敦的皇家歌剧院担任音乐总监,目前已有相当国际声望。1999年时他虽仅主掌皇家丹麦歌剧院,但在欧洲主要歌剧院及英国的两大次要歌剧院(English National Opera及Scottish Opera)已有很多著名的作品了。基思·华纳跟帕帕诺一样,在英国、美国及欧洲歌剧院负责过很多的歌剧制作,也是一位享有国际声望的舞台导演。记得我在1990年为香港话剧团译导话剧版本《费加罗的婚礼》时,基思·华纳刚好也带着同名歌剧来香港艺术节献演,我们两人还一同主持过一个讲座。
在1999年,基思·华纳与帕帕诺先生都是初次在拜罗伊特工作,可这两位跟他们的英国设计团队所做出来的《罗恩格林》,水平却难得的高,可算我23年来在拜罗伊特看过的将近70场演出中印象最深的之一。这篇追忆文章,也将以讨论这出乐剧的导演构思及设计方向为主。
首先应该交代这个制作的演员阵容。男主角天鹅武士罗恩格林由罗兰德·瓦根福尔勒(Roland Wagenfuhrer)担纲,女主角埃尔莎由梅兰妮·迪纳(Melanie Diener)主唱。坏女人奥特鲁德由盖布里耶·施纳特(Gabriele Schnaut)演唱,坏蛋泰拉蒙德由让-菲利普·拉丰特(Jean-Phillippe Lafont)扮演,加上老牌英国中低音约翰·汤姆林森(John Tomlinson)饰演的国王,诺伯特·巴拉奇(Norbert Balatsch)领导节日剧场著名的合唱团,这个演艺组合也算国际一流了。
导演在演奏序曲时加上了一段哑剧,交代天鹅武士罗恩格林的神秘来历。幕启时只见舞台的前半有个煤沙堆成的小丘,中间有个池塘,背后有些枯树,也有一轮幽暗的满月。这轮满月在剧中随着剧情及音乐,变换各种颜色及形状,譬如第三幕婚礼场景的中段,这轮幽月是缺的,象征这对新婚夫妇的婚姻维持不久。台前的池塘有时有水,有时却是干的,而奇怪的是天鹅武士分明从有水的池里升起,衣服却是干的,这其中的巧妙我研究再三都没弄明白。
《罗恩格林》三幕三场高潮戏。穿新婚白衣的女主角跪坐左侧,奥特鲁德在右侧,国王在上端中间,半身在池塘出现的天鹅武士将被天鹅船载走,在这演出中改为沉入池塘不见。
《罗恩格林》第三幕高潮戏,坏蛋已被天鹅武士杀死,平台转成另一形状,周围的四块板都已缩进不见,刚刚成婚的男女主角则在台前右侧。
序幕中我们看到导演随着音乐叙述天鹅武士的神秘,说到他那条由天鹅拖拉的小船在湖中行驶时,武士就从台前的池塘中缓缓升起,面前浮出一只像孩童放在浴盆里戏耍的玩具天鹅。而在第一幕中间,天鹅武士从湖岸登陆时,观众看到的仅是台后奇光闪耀,一支银色的巨型宝剑在台后中央出现,光芒四射。手捧宝剑身穿黑衣的罗恩格林从光芒中缓步踱出,并无早年演出此剧时天鹅船逐渐驶近的场面,罗恩格林也不像一般演出中身穿银色盔甲,在这些方面导演的处理,就完全是象征性的了。
剧中叙述女主角埃尔莎被泰拉蒙德夫妇冤屈,急需一位她梦中遇见的武士前来救赎,这位在紧要关头出现的英雄也愿意为了保全她的声誉而跟泰拉蒙德决斗,决斗结果英雄当然胜利,还宽厚地饶了坏蛋一命。英雄美人协议成婚,英雄唯一的要求就是埃尔莎不可以问他的名字,埃尔莎也答应了,盛大的婚礼马上筹备起来,英雄美人进入教堂,坏蛋夫妇密谋陷害这对新婚夫妇,包括说动埃尔莎逼问天鹅武士的名字,武士无奈之下告诉大家他叫罗恩格林,乃圣杯武士帕西法尔的儿子,他也告诉埃尔莎他们的婚姻就因为她追问此项秘密而告终,他必须离去……这些剧情都在沙丘前后及从地底升起的方形转台上依次呈现,舞台机械运作顺畅且非常灵便。
该制作有三处充分显示了拜罗伊特在舞台技术方面的先进。第一幕开始时国王巡视这个名叫布拉班特的封邑,沙丘池塘的后方上空缓缓落下一个载有数十位武士的钢架,中间安坐身着盔甲的国王。这座钢架并无任何下方的支柱,也没有任何自上方垂下的吊索分担重量,这就表示如此载重的钢架是由舞台两侧的升降机,相隔整个舞台的宽度遥遥支撑的。虽说由后台两侧装置负责钢架的升降不算稀奇,但这左右两台升降机能够支撑起近20吨的重量、横贯近20米宽的舞台,也不需要上空钢索勾住钢架分担重量,而这奇重的钢架又能升起30米在舞台上空隐藏不见,这种舞台装置的先进,就让我这内行导演都叹为观止了。
另外一个看起来普通但在内行人眼里同样叹为观止的舞台技术,就是《罗恩格林》第二幕及第三幕中运用多次的那块巨大方形台板了。这块台板可以旋转升降,可以倾斜成不同角度,这已属不易;最难得的是它的四周都能再伸出另一块台板,供歌手及群众上下进出,也可以站在这些台板上表演。其中左右两块台板更能延伸出七八米,让合唱团饰演的伴娘站在上面演唱;而这两块“走道伸展板”下面也无任何支撑,这块钢板的强度,以及让它运作的机械设施的精密度,内行人看来就不得不佩服了。
第三幕开始,婚礼进行曲的场面,就以这块方形台板代表新房,大批伴娘从这延伸出去的“走道”上引领新婚夫妇进入“新房”,然后站在“走道”上唱完这首极有名的“婚礼进行曲”后鱼贯下场,留下新婚夫妇及后来加入的坏蛋夫妇演唱接下来的主戏。在这些场面里,这块居中的台板不断变化角度高度及倾斜度,后面的月亮也不断变更形状及色彩,完全配合瓦格纳的美妙音乐,真是绝妙的演艺飨宴。
1979年由现任艺术总监沃尔夫冈·瓦格纳执导的《罗恩格林》一幕三场的群众场面。天鹅武士在中下,女主角在舞台正中。
另一个难得看到的场面是第三幕接近结束时,奥特鲁德招认埃尔莎失踪的弟弟戈特弗里德,乃因她的魔法才变为天鹅,也就是一直为罗恩格林拉船的那只。最后她的魔法被英雄所破,舞台上空垂下一个旋转的水晶球,里面装着那位少年公爵。等他变回原形,罗恩格林就把他的宝剑赠送给少年,让他接掌布拉班特封邑的治理,然后飘然隐去。这个场面的处理也相当别致;空中旋转的水晶球里遭到囚禁的少年,面貌身材居然跟从后台走出的少年公爵完全一样,想来该是“全息影像”(hologram)的效果,至于怎样操作呈现,则是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了。
8月3日看完本季五出乐剧的最后一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步出剧院,已是晚间十点三刻,第二天一早就要驾车去机场返回香港了。缓步走向停车场时,抬头猛见天际一弦新月,衬着剧场周遭灯光凄迷的夜色倍显孤零。售票处的大门早就关闭,但门口已有四五位观众打开睡袋准备就寝,为翌日早晨九点就可购得站票或临时出售的退票做准备。看到这些忠实的观众,我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但也百感交集:能为拜罗伊特这些资深而热情的观众服务,不正是我们这些演艺工作者终生奋斗的目标?而这群忠实观众的养成,也需要一个安定富足、文化悠久的社会环境。凭着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他日也许可以产生一位像瓦格纳那样的天才作曲家兼剧作家,创作出一些不朽的作品;但这位天才是否会有瓦格纳那样的际遇——得到各级领导的全力支持,演艺同行的无私帮助,地方父老的热心解囊,再加上全球观众的常年观赏,则是个很大的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