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观云
“你来看,我们头上的这一大片云,多像老天突然间换上的一身新衣裳啊。老天突然间换上了彤云做的衣裳,新崭崭的,富丽堂皇的,像要去赴一次陌生人的晚宴。这片云其实变幻得很快,很微妙,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表情。它的表情简直和激动的人一样,你发现了吗?我发现,当我们眼前这些黄昏时刚刚飞出来的鸽子不停举高的翅膀每拍击两次,那只云脚的裂痕就加大一分。这只云脚你看得见的,它正从那一大片镶嵌金边的云上延展下来,像这团云喜气洋洋中一脚踩空了似的。你看,当那群回环飞行着的鸽子再次周转回我们头顶的时候,云的这只踩空似的脚已经消失不见了。就连那一整块镶边的云,也只剩一只空空张开的怪兽似的嘴巴。这张嘴巴有些吃惊,有些茫然,有些无所谓,和你现在朝我大张着的嘴巴有些相似。你看,我说这些的时候,你的嘴还是这样吃惊地、茫然地、无所谓地朝我张着。看,你的嘴真和天上的云一样,现在它开始有了轻微的变化,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表情,有了变化。关于这一切,你自己知道吗?”
“我根本不关心那些天上的云啊、鸽子、衣服啊、晚宴啊什么的。那只不过是你这人脑子里的片刻虚妄。你这人很不正常。我们这样在广场坐着,靠着一棵银杏树,我们只是两个坐着的人啊,关云什么事,云关你什么事。当你抬头看天数着那些鸽子翅膀的时候,我正看着你的脚。我问你,你知道刚才有多少只脚经过了你的脚吗?你知道一只穿白袜子黑皮鞋的脚经过时,这只脚的主人手里正举着半截绿黄瓜吗?你看他刚刚吐出来的绿黄瓜皮就正在你的右脚边上。你知道一个穿红袜子的脚经过你的脚时,这只脚上面的小腿裤子上贴着一块黄色塑料布吗?不,你根本不知道。你连你自己的鞋子破了都不知道。你瞧瞧你瞧瞧,你的两只特步鞋上的洞都破在小脚趾的边上,一边一只形成了巧妙对称,这样看来,你的小脚趾一定是有严重的跰趾?就是大指甲边上有那种剪也剪不掉的小指甲喽?从医学上说,这可是一种真正的病变呢。”
“哼,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变态啊。喜欢盯着别人脚看的人都有些变态。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放弃看云而选择看地上的脚呢?何况那还是别人的脚。你要知道,所有的鞋子里也是一片天地,而脚趾甲不过是钻进了鞋子里的云,鞋子上的洞不过是那些有想法的云在突围。这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应该知道,云也有心思,也有想法,也有高兴和不高兴,要不一块云一个样子呢!不,一块云也并不只一个样子,它有一千种、一万种样子,一阵风,一片鸽翅,甚至一片树叶都能使之瞬间变形。你说,这样敏感的云该有多少心思,多少想法,多少肚量。可云不说话,不喝茶,不吸烟,不喝酒,也不摸着手机发微信,云修着它自己,是真修,修心,不修姿态。修着修着就把它自己修空了。你看,那一片原来归云占着的地方云自己让出来了,让给鸽子去飞,让给风来吹,你看那些叶子就是风从树上吹来的,等鸽子飞过去,等树叶子落了地,云就把自己的地方一股脑让给黑夜派来的人。哦,快帮我看看,现在几点了,你恰好带着一只手表。”
“你竟然还能发现我带着手表?你这个只知道抬头看云的怪人看我的手腕子做什么?你不是说我看人的脚就是变态吗?那你盯着我的手腕子是不是证明你也是变态?你怎么不说我的手表也是一朵云呢?你竟然还关心手表带来的时间?你怎么不说表蒙里咔嚓咔嚓响着的时针、分针和秒针也是一些有想法的云在突围呢?你知道什么是突围?你这个只顾得上看云的人,注意过真正突围的人吗?你看我的嘴做什么?难道你又从我此刻的嘴巴里看到了云的形状、云的颜色和云的表情吗?哼,你这个满脑子云的人,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想着突围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的两只脚延伸出去的地方大量存在,而绝不在你时时刻刻仰观的云上。你看,这么快,就在我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从广场的那边就来了一位,对,我说的正是你现在看到的那个人。他正朝着我们走过来,他走过了喷水的池子和白色的雕像,他忽然惊飞了那一大群刚刚落地的鸽子。但是你看,你现在注意的竟然又是那群飞起来的鸽子和鸽子上的云,但你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惊飞鸽子的人的肩膀上扛着什么!你这个满脑子都是云的人,让我来告诉你,这个人的肩膀上扛着一架闪闪发亮的铝合金伸缩型梯子。你告诉我,你看到了吗?什么什么什么,你竟然看不到那架肩膀上的梯子,它那么长,那么闪闪发亮,你竟然看不到它吗?啊!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突围的人,因为你根本看不到每个人的肩膀上扛着什么啊!我的天,真拿你没有办法,你这个满脑子都是云的人。你竟然看不到那梯子,你竟然问我那梯子有什么意义。你难道从来都不觉得,在我们这个城市,在我们这些双脚延伸向外的地方,每一个扛着梯子行色匆匆经过我们身边的人,正是一些真心想着去突围的人吗?那么,你来告诉我,他们扛着梯子要去哪里?他们扛着梯子要干什么?他们扛着梯子会发现什么、实现什么、改变什么?哦,你这个满脑子云的人,你快看那架梯子多么闪亮、多么纤细,它甚至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最高级的梯子了。哦,这个扛着闪亮铝合金伸缩型长梯子的人就要这样走过去了。这个真正要去突围的人,你究竟看到了他没有?”
“哦,你这个带一只手表的变态啊!我只是想问一下你现在几点。因为天上的云,越来越少了。不,按照我的观察与理解,应该说,云的修养已经越来越好啦,它们彻底放空、放松了自己,彻底又空又松到了几乎看不见,他们甚至几乎再也没有语言。这样,黑夜就来到了我们头顶。那么,现在究竟是几点?哦,对了,你刚才不停和我说的那个真正去突围的人,那个从广场那边走过来的人,我当然看见了他。我看见他穿过马路走进了这片广场,看见他走过喷水的池子和白色雕像,还看见他惊飞了鸽子,鸽子围着最后一片修养中的云进行了它们最后的环绕式飞行。但,我并没有看到你所说的什么梯子啊!那个人的肩膀上,真的有你说的那样一架梯子吗?那梯子真的闪闪发亮吗?那么,要照你这样说来,再加上我的观察与理解,那这个人一定是刚刚从云上下来,他一团一团采摘了那些修養完毕的云,小心地将它们一一折叠好,一一装进了他背着的黄挎包,他斜背着一只巨大的黄挎包,这一点我并没有看错吧?或者,他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一个什么真正要去突围的人。那么,他究竟要向着哪里突围呢?他经过了我们,行色匆匆向着西面去了。那么,这样说来,按照我的观察与理解,他正是一个要踩着梯子去西面采摘云团的人啊。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肩膀上扛着一架闪闪发亮的铝合金伸缩型梯子的话!我想,当他踩着梯子一级一级攀登上去,当他把脑袋升上云端,当他的肩膀到达与云团齐平的位置时,他不正是一团云本身吗?而这,是不是就是你所谓的突围呢?那么,照这样说来,按照我的观察与理解,每一团云,不都是一个扛着闪闪发亮的梯子突围了的人吗?他们升上了天空,他们吹着风,他们被鸽子不停扇动的翅膀一次一次穿过,他们不说话,他们修空了自己,放松了自己,像一团云一样,又把自己彻底让给了黑夜。是这样吗?你说是这样吗?喂,你到哪里去了,藏哪里去了,你这个只顾得看别人双脚的变态究竟跑哪里去了?啊———我还在等你告诉我,现在究竟是几点?”
跟踪
“你会不会觉得大两号的卧室拖鞋不合脚啊?”
怎么会呢?你看,就像隔壁那个在并不讲究爱情尺寸的宽松婚姻中逐日老掉的男人,他似乎游刃有余都大半辈子了,舒服着呢!就像你我都知道的那样,几年来,他一过夏天便要使用羊毛围巾,且一天一换。但你可能还不知道的是,他死了。自从你从我隔壁搬走之后,这老男人中了一次风,很快又中了一次风。第二次中风跌倒时,他左脚上穿的拖鞋依然要比左脚大上两号呢。
现在,你,我的朋友,终于知道我们都认识的一个老男人在两次中风之后死了,死时脚上可能穿着大两号的拖鞋。
没错,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但是你肯定还不知道,老男人之所以会连接两次中风,以致最终半夜暴死,部分地还是拜我所赐呢!
“我告诉你,我可以容忍一个人残忍,但是我不能容忍一个人在我眼前下作!”
是的。因我实在不能容忍,这老家伙有一个那么百依百顺的老婆,竟然还要从婚姻的门槛里迈一条短腿出去,和可以做他女儿的年轻姑娘谈情说爱。这种事,在你看来是不是过于稀松平常啊?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又关我什么事呢?是啊,如果你真这么来问我,我还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我不用回答,就已经把事情办了。
“而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当然是因为你住我隔壁的那三年里,是那么喜欢他那貌似年轻又多少有点病态的老婆。”
对于你们这些诗人,病态的东西总是显得可爱。
我说的没错吧?不错,那个女人每次在厨房窗口出现时,细长的手指总是在织一条羊毛线围巾。你不是还在诗里感叹:那整个夏天都织不完的围巾究竟是谁的锁链啊?
我想,那大概正是你的呢!因为我没看见它锁住老男人啊。
言归正传,我要告诉你的是,有那么一天,很偶然的,也很典型的,我远远跟在老家伙身后去了咖啡馆。或者换个说法,是我在既偶然又典型的一天跟踪老男人去了一家位置隐蔽的咖啡馆。这么说,是不是比较符合你们诗人的窥私欲望呢?
“我为什么要跟踪这个老男人?很简单嘛,因为我总觉得,如果我不去跟踪一个别人,别的什么人就会跟踪我。所以,也许跟踪是摆脱跟踪最好的办法呢!”
但说实话,我跟踪还是无聊给闹的。你知道的,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嘛,总想在那些半熟不熟、浑若无事的人身上发现点完全陌生的东西。那一天,我是说跟踪的念头忽然产生的那一天,抹了古龙水且头发湿润的老男人迎面走出电梯时引起了我的警觉。你知道的,这老家伙一向高傲而冷漠,面对我们这些租房的外地人就像他站在画板前面对那些石膏静物。这个早年有些名气但其实也不过一个美术教师的老男人,其实很容易就成为人群里被怀恨的对象,而他总是那样刚出厕所一般掉头不顾。当然,这使我的跟踪显得容易也很随意,就像跟踪一个急匆匆四处寻找厕所的人。
我还想告诉你,让我立即生出跟踪念头的,其实是,我在电梯门一开的瞬间就觉得,这迎面走出来的老家伙其实是一个贼,他是怀着做贼的心要去偷东西,而且是要偷走属于我的什么东西!
所以,我就跟着他走!看看他想要偷走的究竟是什么和我有关的东西?
果然,在咖啡館装点满高大植物的二楼,我的目光穿越无数枝枝叶叶,终于隔着老男人的背发现了他沙发对面的小把戏,一个年轻女孩,把一缕染过的酒红色发梢缠绕在一只手的小指末节,另一只手夹着刚刚点起的一支女烟,嘟起嘴唇在老男人的耳朵边吐出一个袅袅不散的烟圈。
这,其实就是我第一次跟踪时的全部收获。一个老男人和一个抽烟的漂亮小女孩在咖啡馆里亲密接触一个下午并共用了晚饭。这小女孩我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但我为什么就隐隐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本属于我的关怀范围之内呢?
“你知道的,我的脑子有些问题。自从那次被人伏击、追打并从三楼跳下逃脱之后,我被痛击后的脑子就像一个瓜被开了孔,总有一些花花白白的籽粒无端地掉落出来,好像要凭空种瓜得瓜一样。就比如这小女孩,我就是觉得自己和她有关系。那么她在我脑袋里究竟要种出点什么呢?”
后来,隔三差五我就偷偷地跟踪老家伙,当然还有他那个不停更换发色、服装和高跟鞋的洁白小女孩。不,应该说,是我的跟踪对象也包括那个似乎和我有点关系的小女孩。在我的跟踪视线里,她不停地更换发色、服装和高跟鞋,她唯一不更换的是她的洁白。这让我在跟踪时忍不住想,她一定是发现了我的跟踪想要摆脱我,但同时呢,她又隐秘地期待我的跟踪,所以,用她特有的洁白标签一样为我留下了蛛丝马迹。
必须承认,对老男人和小女孩的跟踪,部分地拓展了我的生活边际,改善了我的生活质量,规范了我的生活习惯、甚至,可能还提升了我的生活智慧。咖啡馆、电影院、音乐厅、普洱茶室、西餐厅、游泳馆,各种品牌酒店,我竟成了其中隐秘的常客,我甚至还因之有了跨越十省的长途飞行。在这对偷情者的导游之下,我壁虎一样紧蹑其后,乘坐南方航空的夜班飞机,在早晨第一次见到了大海日出。在那个孤岛上,在弧形防波堤的两端,隔着冲天而起不断拍击的白浪,我在望远镜里远远看见了老男人的脸。不得不说,和小女孩在一起的偷情生活部分清洗了他的油腻,这个早年成名后来沦落的美术教师,如今就像海浪刚刚冲洗过的陈旧防波堤一样,甚至显露出岁月内里岩石一般刚硬的棱角来。
“我的朋友啊,我忍不住就想问问你,你在你不断因流逝而变老的生命中是不是也在暗暗期待一个洁白的穿高跟鞋不停变换着发色的小女孩啊?在防波堤后看到老男人清峻的侧脸时,我确定你一定也有这样的暗自期待。因为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一个前来偷情的小女孩就像眼前不停激荡与冲刷中的大海,一切陈旧的防波堤式的老男人都需要她们。包括你,当然啦,也部分地包括我!”
唉,这么说起来似乎有点剥光你衣服的意思,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我是一个跟踪者啊。但不瞒你说,我还几乎跟丢了他们,那是在一家著名的啤酒厂观光区。我为自己的疏忽深深自责,懊悔不已,发誓从此终身戒酒。那家啤酒厂的老厂区已经开辟为观光点,成为岛上旅行的一个必选项目。在老男人和小女孩的导游下,我也买票进了厂区,我看见老男人在一面摆满全世界名牌啤酒瓶的墙壁前大大地张开双臂,蓦然回首,朝着小女孩微笑,好像他要告诉小女孩,他要像拥抱这些啤酒瓶一样去拥抱日后泡沫四溅的新生活。而小女孩在啤酒瓶堆砌成的长廊上以跳芭蕾的轻盈姿态跳跃、伸展、回旋,好像要把她那一小段裸露出来的洁白腰肢旋进哪只啤酒瓶里去,好像她本人就是从哪只啤酒瓶里出来的一缕烟雾现在要重新回到瓶里面去一样。
不瞒你说,看着他俩在啤酒瓶前的表演,我像看小剧场里的舞台剧一样,还挺为之着迷的。但就像你一样,我其实也是一个啤酒依赖者,同时也是一个真正的足球爱好者。在啤酒体验区,老酒厂新鲜酿造的啤酒和大屏电视上的欧洲足球,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我甚至一杯一杯都快喝醉了,直到一个判罚引起双方冲突时我才猛然醒悟,刚刚也在喝酒的老男人和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但还好,我在酒厂两公里外的海景别墅区再次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天刚刚开始下雨,他们买了一把硕大的老式尖头雨伞,以情人的步姿与气味朝海边慢慢走去了。我就像一条警觉的狗,远远闻着他们异样的气息跟踪过去,发誓再也不要跟丢。即使他们一错乱决定要一起跳海,我也将一路跟踪到海底。
但说实在的,在和他们坐同一架飞机从孤岛上回来之后,我开始犹疑是否还需要把这种跟踪继续下去。因为我部分地发现,这种偷情事件中的无聊已不再让我的好奇心充满新鲜感。当然,有时我也想在他俩常去的那家东方酒店的房间里安装水滴偷拍器,但一想到这样也很无聊,我就放弃了。不过如果我真去那么做了,那么现在我还可以传些视频给你看看的,据我的了解,你一定会很喜欢。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越来越困扰我的,其实是跟踪的意义。
“我知道,作为一个诗人,你比我更懂得意义是怎么回事。那你是否能告诉我,一个人跟踪两个人,两个偷情的人,究竟是要从中间找到什么意义?”
但也许是惯性,也许是说不清楚的什么其他原因,使我继续把这种一周两次的跟踪进行了下去。
如果说有什么具体而特殊的事情刺激了我,让我在跟踪这件事情上进一步有所作为,我告诉你,它可能就是老男人的老婆总是放在厨房窗台上的一部苹果手机。这部套在绿色水晶外壳里的手机,总是那么显眼而安稳地平放在厨房窗台的红色调料盒子上,连早晨和深夜时分也常常放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什么。你知道的,老男人家的厨房窗户就在楼道中间,有好几次,在我从楼道里经过他家厨房时,那窗台上的手机竟以突然震动的方式显示来电。就像我们在街头偶然停驻,身边的一部公共电话突然就响了起来。第一次你肯定不会接听,因为那是绝对偶然。但第二次呢?第三次呢?第四次呢?你路过的每一个公共电话亭在你经过时都突然响起铃声,这难道不让你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电话里的声音选中了你,需要你伸手来获取吗?
是的,那部屡次三番在我经过厨房窗台时忽然以震动显示来电的苹果手机,使我犹疑:难道它选中并一直在等待的竟然是我?出于某种敏感,我伸手就拿走了这部厨房窗台上的手机。这很容易的,甚至都不费吹灰之力。
你知道,那不过是我早年吃饭的本行。虽然时过境迁,我已金盆洗手,但在必要时,或者偶尔如受神示,一时技痒,就比如面对那部不停震动来电的苹果手机时,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就伸出那第三只手。
我拿走一部别人的手机有什么用呢?我在它里面翻了翻,很失望,没有作为一部家庭主妇手机该有的任何迹象,除了通讯录里一个老男人头像下显示的手机号码。是啊,你想的对,这部手机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仅仅是一个号码的载体了。
既然这样,就让它只作为一串号码好了。有时候,一串号码也能杀人。
是的,恶作剧似的,但也带有法庭审判的某种庄严,在老男人和小女孩偷情正酣的时候,我,一个以前的小偷,一个如今的跟踪志愿者,携带着一部偷来的电话,站在酒店门外隔着房门给他响了七声电话,随即,又把门牌号的照片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说实话,用老男人老婆的手机拨出老男人的电话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并不是恶作剧式的报复快感,而是像一个披金羊毛假发的大法官凌空举起了宣判槌———邪恶的,领受你的罪孽吧!当然,如果这种感觉不够准确,我想,我起码也像一个说书的人怒目圆睁,凌空举起一块惊堂木———啪一声,要惊醒这一扇门后的宣淫汉。
果然,不久之后,老男人就有了第一次中风,但你别担心,他离死还很远呢!他半瘫在床上,继续使唤着他那个除了织围巾似乎什么都不闻不问的老婆。而第二天在窗台上重新发现了自己手机的女人,似乎也并不关心,依然让手机像平日那样平放在厨房的调料盒上。
“我的朋友,这件事情本该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的跟踪事实上已经结束。但,也许任何事情一旦产生就都有它自己的进程表,所以,这件事情的结局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之下。关于它,如今我本不该多说,但最后,出于友誼,或者说,是出于想请你替我分担,我还是必须解开一个线团。因为这线团在我心里实在太大且越来越大。我必须趁早把它解开,否则总有一天,我的每个毛孔都会长出毛线。”
以前,你不是总在猜测那位貌似年轻的主妇为什么没有孩子吗?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我们共同的看法是,老男人没有能力!因他老婆那样一个无辜的人不应该没有生育方面的能力。如果把生育能力也给她剥夺了,她这样的人,还该生育点什么呢?
但我告诉你,我们都想错了。老男人两口子是有儿子的。
在老男人第二次中风后,我乘乱入室,从床头拿走了老男人的苹果手机。其实我对手机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这个中风刚刚休养好的老男人为什么会这么快再次中风。我只是忍不住想从手机里找到端倪。
当然,在他的手机微信里,我最先找到的是那个小女孩的头像,让我惊讶的是:她原来竟是一个光头。原来那些我跟踪视野里不停变换中的发色,只是一些外在的伪装与披挂。
然后我找到的是小女孩与一个小男孩灯下搂抱在一起的照片。他们身下的床单很白。不,那应该是小女孩的五年前,或者六七年前。而那个小男孩,放大了的脸上,我看来看去,竟看出了老男人高傲的鼻子,以及那个貌似年轻却有点病态的主妇的眼睛和嘴角。
最后,我找到了两段长长的语音:
“亲爱的叔叔,我是替明明来向你和阿姨讨债的!我想,你想也想不到吧!我爱的不是你,怎么会是你?我爱的是你的儿子明明。明明从初二就被你们软禁在家。四年前他的跳楼自杀你们亲眼目睹。而我的出现,就是要在你爱上我,迷上我,迷得即使中了风也要来找我的最后时刻告诉你:我是你那因抑郁症自杀的儿子的女人,我是替你儿子来找你们讨债的。”
“是你们杀了他!难道只是因为十年前明明和我睡在了一起?阿姨———我们亲爱的语文老师,尊敬的班主任,就当堂猛打他的脸,把我俩的课本撕碎扔到了他脸上。明明是她的亲儿子啊!明明后来的抑郁症是你们给的!明明是你们杀的。我要你们生不如死!”
在再次入室送回手机之前,我删了那几条微信,并永远从那个微信里拉黑了她。
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在拉黑之前,这个光头的洁白小女孩,我还替你认真多看了几眼呢。但我不想告诉你的是,我自己,真希望这个洁白的小女孩,是我的女儿,或者我的爱人,我想好好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