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娄嘉

她苍白的手有些无力地捧起那个书信箱，年代已经久远，泛黄纸页上的娟秀字迹已模糊不清，她蹙着眉端详了一会儿，向后仰去。

蔷薇开得正艳，无所顾忌地伸展着自己的腰身，远处的乔木在微风的作用下沙沙作响，仔细相看，下端的小芽遮遮掩掩地，在大树的荫庇下生长。绿玛瑙般的湖面上停着一叶小舟，红漆色，有些斑驳。

虚拟屏幕上的人工智能女主播用流利的古中国普通话报道着：“近日以来，社会对教师问题的讨论日益激烈，许多家长和孩子开始反对政府使用人工智能代替教师……并要求回归古地球人类教师的概念和制度……”

二十年前，她十九岁。

她静静地看着飞船前面漏斗形状的收集器在吸收一种名为暗物质的东西，但由于这种物质收集过慢，主要能源还是由附近的恒星提供，科学家们对此也一筹莫展。

“你要去睡觉吗？明天你可要比赛了呀。”

“老师，”她站起来，鞠了一躬，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盛着未知液体的瓶子，“我有这个，没有事的。”

“中枢刺激剂？虽然没有太大的副作用，但还是少用吧。我可以陪你聊会儿天。”

老师向左挪出一个空位子来，摆摆手。

“你看，站在驾驶室门口的那位，是你这次最大的对手，叫薇拉。她的老师—是直接从T端定制的，用的是—用的是你父亲设计的那款。”老师不禁嗤笑起来，“其实，什么嘛，你的技术早已超过了你父亲了，而她还在认那台机器当老师。”

她笑着看看老师，又抬眼看那位机器人教师泛着金属光芒的冰冷脸庞，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反感来。想起前几天自己读的某本古地球书籍上的人类教师，她微微勾起嘴角，向着自家的老师颔首。

比赛开始。

她一直都是那个最优秀的学生。在老师的注视下飞快完成一个又一个项目，而下一个，是空气枪射击。

那种枪一次只能发射一颗空气弹，发射完毕开始储蓄能量，也就意味着她只有一次机会，她必须把握住。可是，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薇拉在看着她笑。

“7号选手，请射击。”

她缓缓吸气，看到了老师在对面向她比着加油的手势。

“砰—”

她发现，自己的子弹并没有打在靶子上。再仔细看，那一圈一圈透明的像水波一樣荡漾的场—光波偏转！通过可见光的光频扭曲来改变光线固定的方向，以达到蒙蔽的效果。

那自己的子弹……

“老师—！不要……”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其他的选手也都亲手射杀了自己的老师—毕竟只是人工智能，最多也是心疼一下钱罢了，机身可以再造，记忆回路则始终是上传到信息系统中进行备份的—她才想起那个可笑的协议，无论参赛者或其教师，生死在天！原来是在这儿用到的啊！

难道组委会没有考虑自己的情况吗？我的老师并不是那该死的人工智能啊，是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她放下手中的枪，垂下头颅，快步走到老师面前，蹲下身子，吃力地背起老师，鲜血染红了她的参赛服。她大声喊道：“我要退赛！”

“你的成绩将被取消，无任何奖项。”机械声音在空中无情回荡。

她的眼角倏地划过两滴泪水，流入鬓角。

“我要退赛。”

老师，是我辜负了你的希望。

第一名的退赛，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虚拟光屏上大大小小的言论开始指责“杀死老师”的做法。但主办方随即放出对胜利者薇拉的采访视频—“不就是一个人工智能嘛，没有感情的知识老师罢了。”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人开始反省现在的教师制度是否合理。老师不仅是知识的载体，更要有一颗温热的心，来教会人们如何做人。而以人工智能这种冰冷的身份代入教师的职业，本就违背了教师的理念。但为了利益，人工智能的制造公司不惜血本将言论压了下去。

而她，在老师的葬礼现场，在媒体和老师亲人的注视下，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她驾驶着飞船，走过某个星际路口时，忽然心中一痛，想到往事种种。

“你叫什么名字啊？啊……不愿意说？那我们用书信来聊好不好？……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孩子啊，坚强的孩子不掉眼泪。”

82封，一封不少。

她站在舱内，一股酸酸的感觉由胸腔涌到鼻端，她趴在方向盘上，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像丢了宝贝的孩子。

…………

她猛地醒过来，手里还抱着书信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您好，请问您是××届××比赛的退赛者吗？”记者微微紧张，因为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从未接受过任何采访，“我想邀请您来参加关于人类教师回归课题的研究。”

“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孩子……努力直面苦难和痛楚。”她想起老师说过的话。

“好。”她抱紧手中的书信箱，“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