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要书写这个城市

2018-07-10 07:17杨河山
诗林 2018年4期
关键词:洪水街道书写

杨河山

任何诗人的写作都不可能完全脱离他所处的自身环境,并将有意无意打上属于他所身处地域的深刻烙印。我们所说的地域,不是狭隘的简单的出生地或居住地,当然出生地与居住地有可能多次出现在诗人的诗作中。这里的地域指向应该是更加宽泛的,也就是诗人一生中熟知的并且给予了某种情感的地方。热爱、喜爱、憎恶或厌倦都有可能成全诗歌。作为一个广阔的背景,诗人的地域写作将成为某种标志,被更多的读者感知与接受。

一个久居陆地的人有可能多次书写大海,这是因为他或许多次去过大海,至少向往大海,大海给了他陆地所没有的东西。同样,一个海边的人,可能总是书写大海但也可能书写陆地,原因也即如此。诗人总是向往新奇有趣的生活,给予他这种生活的某个地域很自然在他的诗中会有所体现。一个久居城市的诗人书写自己的城市但或许也总是写到乡村,这是因为,或许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他都居住过、有一定的情感经历,或许他所涉及的恰恰是他难以割舍的某种联系、那里是他心灵的故乡。

因此我们往往会在诗人的诗中寻找他的精神家园,他始终书写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相关又没有关系,他只是过客,但他每天生活在这里,每天都与这里的一切亲密接触。他热爱、喜爱、厌恶或者憎恶这里,复杂的情感恰恰表明了这里之于他的重要,而诗歌的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为了表达诗人内心的需要。

住在这个城市却不知道它是谁,走在街道上却不知道自己走在何处并且发生过什么,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或许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城市日新月异,每一天都在变化之中,不变的仅仅是变化本身。然而,我们其实并不了解其中的玄机。我1977年定居哈尔滨,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如今已经58岁了。最初来到这里时我17岁,还是青年,而现在已经俨然老年了。我曾经目睹了很多东西永远消失,这特别令人痛心。比如恢弘的大教堂,红色的有轨电车,街道两侧高大的白杨树,矮小的但是特别精致的黄色俄式平房,石头马路,以及其他特别精美的建筑……毫无疑问它们永远消失了。作为一个诗人,不能放弃对城市的描绘,更不能放弃思索。在我的诗中,人们还能看到从前它们的影子。

我的诗曾多次描述过这样的情景。

哈尔滨

我至今已生活了三十六年的

城市每天都在老去。许多东西已消失,

包括摩电车,大教堂和白杨树。

只有雪保留下来,年复一年,

积满了街道,像记忆,像书信,

或者像岁月的灰烬。

其实,写这个城市或许出于某种偶然。这是因为,以自身经历为主要内容取向的诗歌写作,自然会与这个城市出现很多交集。你每天都与它打各种交道,每时每刻呼吸它的空气,听来自它的各种噪音,食用从它的超市和商场购买的各种食物,喝它的那条大江流动的水。你居住在它临街的某个七层楼的房间里,并且总是从窗子里看西沉的落日和初生的月亮。你的灯火与这个城市的灯火混成一片,城市中有你所经历的独特的生活故事。你的情感以及发现,当然都会出现在诗歌中,诗里面自然缺少不了这个城市的影子。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属于这个城市,你的诗必然将打上它深深的烙印。

希尼在论述W.B.叶芝和巴利李塔楼的时候曾说过:当我们谈到作家与地点时,一般会假设作家与该环境有某种直接的表述关系或解释关系。他或她成为该地区的精神的声音。作品在形體上和情感上浸透某种风景或海景的气氛,虽然作家的即时目标可能没有对该地区或民族的背景产生直接影响,但该背景可以作为其作品一个显著元素而被感知。

因此,诗即是记录,以诗的方式。我的很多诗都记录了我与这个城市的关系。

有这样一首诗。

蒙太奇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它只是记录了生活的某些片段,

或者某个人无意中看见的2015年的风景。)

一个身穿黑色休闲西服的男人走在街上。

行进中的黑色皮包。男人的头发被吹乱。

树木风中摇摆。铁锈色的叶子微微泛绿。

这个男人继续走着。行进中的黑色皮包。

颐园街一号的铁栅栏围墙在晃动。这个

男人继续走过一个工地。他经过塑料布

围绕的米黄色意大利领事馆。尘土飞扬。

一个用于地铁一号线的塔吊长臂指向某

个神秘未知的方向。公交车站挤满了人。

汽车从身边驶过。太阳在街边的水洼里

闪光。这个男人站定。他的目光向远方

眺望。黑龙江省博物馆广告牌。手风琴

造型的国际酒店。日光跳跃。苏军纪念

碑的上方银光闪耀。

这或许仅仅只是一次普通的行走,无意中看到的风景属于它发生的时刻,是无法复制的,因而也是特别珍贵的。时间构成了城市发展的主要轨迹,我们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活着,既有幸福也有痛苦,或许什么都没有仅仅只是——度过,每一天每一秒,而这也将成为城市的历史。

书写这个城市,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对它历史风景的迷恋。应该说,对于这个城市,我偏爱于它从前古老的历史胜于当前的现实。之所以我还喜欢它,并且有一份好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城市一定程度上保留着过去的那些东西,虽然还在逐渐消失。根据我的了解,它所拥有的特殊历史,在中国的所有城市中都算是独特的。它的文化与艺术,与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相比都不落后,反而在某个阶段某个时期曾经是最为开放现代的,因而也是独具特色的。它的开放融合的传统,至今仍然延续,它的分布于不同地域的各式经典建筑与古老的石头街道,仍然坐落在那里,仍然特别美。它的音乐,舞蹈,电影,歌剧,绘画,曾经引领这个国家的艺术潮流。

居住在一个有故事的城市无疑是特别幸运的,每个走在街上的人都将是这个城市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你将伴随着它的成长而长大而变老,你与这个城市几乎已经无法分离,你就是它的一部分。

哈尔滨:1928年——来自一段不知何人拍摄的视频

镜头中出现黑色的松花江,很多小船,

以及更加黑色的松花江铁桥。

一个戴礼帽的人走过,还有另一个戴礼帽的人,

另外三个人正走向白色的江畔俱乐部。

一匹黑马驾驭的车子,戴着类似海军帽子的

马车夫坐在车里,另一辆马车上,

一个戴白色圆帽的女人从车上走下来,

镜头来到中国大街,木头电线杆

站在路边,很多低矮但精致的木头建筑,

显示这里是一座都市。很多行人

横穿过街道,黑色小汽车从街上行驶,

一个挑担的人,似乎很疲惫,

镜头来到秦家岗上一座宽阔的广场,

尼古拉教堂,高耸的十字架,

一棵丁香树在金属围栏后面的风中摇曳,

而斜后方的意大利领事馆以及

对面的莫斯科商场,在光线中站立。

……

城市发生的很多历史事件,是一个诗人永远无法回避的内容选题。它们是这个城市的源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并且深刻影响了这个城市以及这里人们的生活与观念。一切已经成为过去,不过恰好诗歌可以描述,并在真实基础上进行想象,这是其他文学形式几乎难以承载的。即使因为时间的原因并未直接成为见证者,但你其实就是,以诗的方式见证了这个城市历史中那些特别重要的时刻。

我有一首诗描述了1932年发生在哈尔滨的洪水(1957年与1998年哈尔滨又发生了两次洪水),虽然诗中描述的洪水并不是当时的,而是很多年之后的,甚至此刻其实这首诗中的洪水并未发生,仅仅出于想象,但在同一条街道上,那些洪水似乎仍然在涌动,一切仍然得以还原。

没有洪水的中央大街

1932年的洪水已经退去,但此刻,2017年,

它们好像仍然停留在这石头街道上。

(1957年与1998年又发生了更大的洪水)

木船在街上飘荡,街上的行人们

仍涉于水中,黑色的木头电线杆,

发出嗡嗡的恐惧的声音。所有的建筑

以及它们精美的纹饰沉没在水下,

或在洪水的上方张望,而近百年来

这条石头街道上涌动的人流,

是不是一次次更加浩大的洪水?

1932年,我还远没有出生,

即使我的父亲也仅仅是个少年。

时间统治着一切,洪水来了,然后退去,

但我相信还会再来。1932年,

这条长街被湮没,石头在水中闪光,

行人们纷纷消散有的已经死去,

他们也如潮水一次次湮没这条长街。

是的1932年,这条石头长街

曾被湮没,我知道,那个时候它被称为中国大道。

我认为,诗人最需要关注的,仍然是对城市日常生活的描绘,虽然平凡甚至平淡琐碎,但是,它们真实记录了你生活在这个城市所遭遇的一切,而这些经历稍纵即逝,只有你才能发现。应该说,诗是相当个人化的,但个人的书写,触碰到的是这个城市乃至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因此对个人生活状态的描述,也能体现出这个时代一些人在某个阶段特有的生存状态,具有普遍的意义。

里爾克说: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父母,如果他们给我们一种欢乐,我们并不理解他们,不得不使他们苦恼(那是相对于另外一个人的快乐)。想到儿童的疾病,病状离奇地发作,这么多深沉的变化。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中间形成,脱颖而出。

我曾经写有这样一首琐事诗。

十一月十日

早晨五点二十起床,洗漱,撒尿,

在厨房把一个柿子和一根黄瓜

切成薄片,然后去宁江胡同发动汽车,

用时十三分钟来到了第九中学,

然后到电视台,把汽车停进第一排靠近廊柱的

车位里,然后早餐,吃一碗面条

两个素馅包子和一根油条,

然后读书。下雪了,用手机拍摄积雪的

高尔夫公园,变白的树木,

(像老年人的头发),以及停靠两排

汽车的街道然后继续读书

……

而诗歌,便是一种发现的艺术,城市的生活意味着什么?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创造属于自己的故事,故事总是迷人的,那些发生于周围城市人生活中的生活情节,如果加以展示,也会从看似琐碎的叙述中发现生活的本质。

纽约派诗人曾经秉承过这样的诗歌写作理念,他们将写诗看作一种生活方式,将生活和艺术创作融为一体。他们认为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入诗,普通的事物才是诗歌最严肃的题材。他们不喜欢写那些深刻、沉重、宏大的东西,而是真诚地再现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此时此地发生的事情是他们诗歌关注的焦点。这一刻转瞬即逝,这一刻珍贵无比,这一刻也在诗人的诗句中成为运动中的永恒。(见刘立平《纽约派诗歌研究》)

从看似普通的事物中得到不普通的独特发现,这是一个诗人必须面对的也是需要具备的能力。没有什么不能入诗,并不是每一天都有好消息,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经过诗人的观察,一旦入诗,人们从中便会得到某些启示,因此诗作也就具备了相应的文学价值。关注身边正在发生的事,关注自己乃至这个城市所有人的生存状态乃至命运,诗便有了时代的属性,根植于生活,这样的诗也就具有了生活的气息。

或许对诗歌写作十分有利,这个城市突出的特色,便是它北纬四十五度四季分明的气候。除了春天特别短暂之外(特别短暂其实更加适合于诗人写春天的诗作),它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它的大雪往往让人想起欢乐,但也让人联想起苦难与死亡。我曾写过关于这个城市的三十八场大雪,它记录了我在大学纷飞的时刻痛苦或者欢欣的内心经历。每一场雪都不同,每一次大雪都会给人似曾相识却完全不同的感受。我写的关于这个城市下雨的诗,算起来也有几十首了。我想说的是,无论这个城市的雨还是雪,都特别适宜于诗写。它不会永远绿油油的一个颜色,而是截然不同的反转,冰火两重天。而这会给诗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内心震荡。

书写一个城市并不是偶然的,一个城市需要更多属于它的诗人。一个没有诗人的城市是令人遗憾的,也是悲哀的。迄今为止,我关于这个城市的诗已经写了很多首,虽然没有细加统计,但几乎已经涉及了这个城市的方方面面。写这个城市的诗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始终生活在这里并将继续下去,就是我对它怀有深厚的情感:热爱,喜欢,也可能有时候会有某种厌恶甚至憎恨,这是十分正常的。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外出很长时间,我会想念它。如果再次回到这个城市,我就会找个时间,到那条有黑色石头的中央大街上走走,或者到松花江边,眺望那座铁桥,它延伸到松花江北岸,正好连接着我的家乡绥化的方向。我的根已经在这个城市,无论它发展还是倒退,我都喜欢它,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想用一首诗结束这篇随笔作为佐证。

喜 欢

如果喜欢这座城市,那就选择一个人

到处走走,沿着它几乎完全裸露于阳光下的街道,

那被米黄色或深绿色墙壁装饰的店铺,

走向某个巷子的深处。如果喜欢,

可以专门抽点时间,寻找这座城市的遗迹,

那些已经消失的,或者即将消失的,

不妨找一找哪里会是比利时街

与高加索街,哪里是苏联领事馆或意大利领事馆,

哪里又是伊维尔教堂与莫斯科商场。

不妨拿出些老照片,一一对照其中的建筑,

如此你會更深地了解哈尔滨这座城市。

当真正了解,你又会感到遗憾,并为它失去的一切感到痛心疾首。

2018.4.9 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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