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波
上世纪80年代,哈尔滨大厂有几位青年工人,虽说没有远大的抱负,但都痴迷于诗歌,他们就是小城里的“野鸽子”,在屋檐下守望着宁静的天空,喜欢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过雨水洗过的巷子。
30多年过去了,故事得从头说起。1983年我21岁,从部队退伍分配到平房区友协邮电所工作。在这个小小的邮电所里,不花一分钱,我就能看到《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令我怦然心动的文学期刊。单调而机械的邮递生活,也会被诗情擦出“火花”。1983年10月,《人民邮电报》“鸿雁”副刊发表了我的散文诗《我的生活》。我又在上海《青年报》发表了歌词《我们年轻的瞳仁》,由著名作曲家施光南谱曲,之后刊于1985年6期《轻音乐》杂志。
1984年10月《诗林》创刊,这是建国以来黑龙江出版的第一本官方诗刊。1986年2月,雪花纷飞。《诗林》主编巴彦布、青年诗人孙易达和王德玉,走进弥漫着烟草气味的平房区文化馆礼堂。巴彦布老师特别关注大厂的职工文化生活,前来为《诗林》推出“庆祝哈尔滨解放四十周年”特大号组稿,并开辟了“卫星城诗会”专栏,选发大厂工人、教师及个体劳动者的诗作,这一举措当年在冰城引起了一定反响。
文化馆位于新疆大街,当年很红火,会不定期地组织诗会。一来二去,我结识了来自东轻厂的青年轧机工人赵子桐,子桐留着乌黑的长发,长得帅气。他把稿纸上抄得整整齐齐的诗稿拿来跟我分享,诗的艺术气息颇好。经子桐介绍,我又认识了同一工厂的电工古凤伟,青年工人乔龙杰和李紫辉。这四位“60后”都居住在东轻厂家属区。东轻厂家属区的楼房大多是1955年苏联专家设计的建筑,朱红色墙体,房顶铺着绿色琉璃瓦,烟囱、气窗、凉台很别致,当时是平房区一流的欧式建筑。
由于当时通讯比较落后,赵子桐和古凤伟时常来邮局找我。古凤伟身材瘦弱,个子不高,留着电视剧《霍元甲》中陈真的发型,人很精干,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们多数时间聚集在子桐家的圆桌旁海阔天空地侃大山,有时也在东轻公园的丁香树丛里“起腻”。大家见了面必然要喝酒,下酒菜无非是酸黄瓜、鱼罐头和水果罐头。微醺之后,摽着膀子不知天高地厚,我们读诗、谈诗,有时为了一个小小的问题不免唇枪舌剑、争执得面红耳赤,直到繁星满天才肯罢休。
随着《绿风》《诗歌报》《诗潮》《诗林》等国内诗刊的创刊,诗社陆续兴起,仅哈尔滨就有“马蹄莲”、“岛畔”、“冰帆”、“北极光”等30多个诗社。1987年春天,古凤伟和赵子桐酒后心血来潮,发表诗歌的欲望像出海打鱼一样强烈,便与乔龙杰和李紫辉自发成立了“野鸽子”诗社,恰好《诗林》招收诗歌函授学员,他们分别向工厂车间领导请假,情愿被扣除当月工资或奖金,到《诗林》编辑部做了志愿者。
那时平房区还是郊区,距省城20多公里,仅有43线和38线两条公交线路,坐公交车进市区来回得两个多小时。古凤伟、赵子桐和伙计们起得很早,挤公交车扎堆儿前往道里区工厂街12号,也就是最初的《诗林》编辑部所在地。
曾任《诗林》编辑部主任的丹妮大姐生前讲过,《诗林》创刊初期,电脑还没有普及,来自天南地北的信件堆满办公桌。“野鸽子”诗社成员轮流“值班”,帮助登记、筛选初稿。帮忙时间少的一个星期,多的一個季度。“野鸽子”们把编辑部的楼道打扫得整洁干净,办公桌上的信件都朝着一个方向摆放,不能刊用的稿件也都整齐地安放在一旁。“野鸽子”们从不在办公室吸烟,从不大声喧哗,他们的举止也很文雅。
这一年5期《诗林》的“绿地——诗人沙龙活动中心成员作品选”一栏刊发了“野鸽子”诗社4位成员的诗歌,赵子桐的《敲击荒原的鼓手》等4首诗歌首次发表。后来,他陆续在《北京文学》《诗歌报月刊》《草原》《北极光》等报刊发表作品,成为《诗林》重点作者。古凤伟的组诗《孤独者和他的客人》带有“朦胧诗”色彩,受到巴彦布老师的好评。
哈尔滨的冰雪是美丽的。1988年1月,《诗林》成功举办“中国·首届冰雪节诗会”,“野鸽子”诗社4位成员的诗歌再次集体亮相。同年4期《诗林》“吉他声声——冰城青年诗人作品小辑”头题刊发了赵子桐诗6首,其中《无边的夏天》选入《1988年全国诗歌报刊集萃》,同时选入的还有古凤伟的诗歌《来吧阿媛来北方》。
寒冷的冬天里,在这座北纬45°的小城,诗歌仿佛成为我们温暖的归宿,就像鸽子依然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屋檐下。我喜欢赵子桐的诗,纯净而空灵,略有叶赛宁的味道。“你默默地把门关好/静静地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你知道冬天的日子有多么艰难/寒冷的风推搡着你荒地里的老屋/翻开雪地你寻找树林里的旧枝/用微弱的火光取暖/”。这首《没有冬天的草原》是赵子桐写给古凤伟的诗,回忆古凤伟当年在北大荒生活的一段苍茫岁月。
1957年出生的古凤伟无疑是“野鸽子”诗社的“掌门”,下过乡、当过教师,伙计们叫他“阿毛”。在朋友们眼里,阿毛很“洁癖”,吃饭时别人的筷子翻过的盘子他不再触动。阿毛喜欢饮酒,但总是过量,阿毛钢笔字写得漂亮,还擅长素描、书法、剪纸,最拿手的是写漂亮的情诗。
当年安徽合肥出版过一张铅字套红的《诗歌报》,我翻阅收藏的《诗歌报》,发现了阿毛女友的一首诗歌《致西伯利亚恋人》。那是一张发黄的报纸,记录了一段美好的情缘。原来,一位南方某师范学院毕业的女孩特别倾心阿毛的诗歌,那时没有电话,信件成为情感传递的纽带。阿毛用情诗打动了女孩的心,这位女孩终于从南方启程,身背行囊来到寒冷的哈尔滨。那些热恋的日子里,阿毛翻来覆去地听台湾歌手娃娃的歌曲《飘扬过海来看你》。可惜后来,一段短暂而浪漫的婚姻在风雪中幻灭了。在那个充满神奇和魅力的诗歌年代,诗歌这株诱人的“苹果树”不知结出了多少迷人的果实。
2005年夏天,酒精已慢慢地侵蚀阿毛的肝脏,《诗林》留下他的最后一首诗歌《红河谷》。
“隔窗而望/月光咸涩的林子/越冬的鸟儿跌跌撞撞/我的情人/你不熟悉冬季的北部平原/雪,粗糙而厚重。”(古凤伟《红河谷》)
风吹落屋顶上的雪花和星星,多少布满暴雨的夏天,如今变得如此沉静。后来,“野鸽子”诗社的激情逐渐降温,诗兄乔龙杰已退休,穿白色牛仔裤、跳硬性迪斯科的文学青年已经鬓发染霜。李紫辉自1988年阿城“松峰山诗会”之后,便杳无音信。
“鸽子从废弃的教堂上划过/仿佛拽着沉缓的钟声/雪地上人影晃动/用肩头把路灯擦得黄黄的/其中有我熟悉的朋友。”(赵子桐《被雪覆盖的城市》)
赵子桐的“蜗居”不再是“野鸽子”的栖息之地,这栋楼房由于工厂家属区改造被拆除。如今的平房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2018年12月,新疆大街新建的地铁工程将与哈尔滨地铁一号线贯通。时光如白驹过隙,《诗林》创刊至今已34年了。在微信成为生活快餐的自媒体时代,还有多少人对诗歌抱有痴迷之心呢?无论如何,当年“野鸽子”诗人那份弥漫于内心深处的氤氲诗意,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