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忠魁
槐抱椿,这名字本身就颇有故事性。
为了解开这个谜底,我和文友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柳月假日里,专程驱车到山西洪洞县老槐树底下寻根问祖,揭开了这棵千年神树的秘密。
公元1400年,明建文帝二年,朝廷官兵与朱元璋四子燕王朱棣双方几十万大军在太行山以东华北南部展开激战。双方在此进行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拉锯式”争夺战,最后燕王朱棣获胜。1403年朱棣登帝位,改号永乐,后又迁都北京,是为明成祖。历史上称此事为“靖难之变”,民间俗称为“燕王扫北”。
中原地区的兵乱及各种灾疫很少波及山西,那里大部分地区风调雨顺,连年丰收,社会安定,经济繁荣,人丁兴盛。元人钟迪在《河中府(蒲州)修城记》中说:“当今天下劫火燎空,洪河(黄河)南北噍类无遗,而河东一方居民丛杂,仰有所事,俯有所育。”说明当时山西比较安定,再加上邻省难民流入山西,山西人口更加稠密。
燕王扫北时,河北冀南大地上的古村落居住的村里人死亡和逃生后,人畜房屋皆荡然无存。因连年征战,地广人稀,后来成祖令山西洪洞县迁民于此,繁殖后代,兴建新的家园,早在洪武年间,就下令开始迁徙移民。到了永乐年间更是一批批移民迁徙到华北平原地带。从洪武初年至永乐十五年,五十余年共组织了八次大规模的移民活动,涉及到了十八个省的四百九十多个县市的八百八十二个姓氏。山西是人口稠密之处,而当时的洪洞县又是晋南最大、人口最多的县,担负民众外移自然首当其冲。
燕赵大地上,明朝洪洞大槐树移民分布在129个县(市),仅冀南大地上的,就有邱县、鸡泽、邯郸、永年、曲周、魏县、成安、大名、涉县、广平、临漳、磁县、武安、邢台、柏乡、隆尧、南宫、巨鹿、沙河、临城、新河、清河、广宗、内丘、威县、南和、南皮等县。
俗话说:“穷家难舍”,谁愿意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热土啊!在官府政令下,只有含悲忍泪背井离乡。分别的场面是揪心撕肺的痛,牵肠挂肚的情,难分难舍的爱。按照步骤,先到老槐树底下听候宣布圣旨,然后吃离别饭,再领取路上的盘缠,最后相送告别,哭声连天。一家有弟兄三四个的,不能分到一个县乡,为的是开花结果繁殖后代的广度。
移民们恋恋不舍地凝眸古槐,见栖息在老槐树树杈间的老鸹不断地发出声声哀鸣,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不能返回故土了,不禁潸然泪下,痛哭连天。为了让子女永远记住自己的家乡,有朝一日回来时能够顺藤摸瓜找到自己的老家,大人们就指着孩子们最好记的大槐树和上边的老鸹窝说:“不要忘了祖宗的根,以后若能回到家乡,记不住咱的村庄,就先找这棵筑满老鸹窝的大槐树,然后再慢慢找自己的老家。”
明统治者定出的移民条律是“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同姓同宗者还不能同迁于一地,好好的一家人便被拆得七零八散。
同姓同宗者为了和亲人迁到一处,不得不改名更姓。有的因恋家而半路逃跑,被追回后受到残酷的惩罚。
难以割舍的亲情,难以离别的故鄉热土。为了思念故乡,不忘亲人,迁移的人们都从老槐树上摘取了许多槐莲豆,为的是到了异乡客土继续看到槐树,看到了槐树就像看到了故乡和亲人。迁移到河北冀南大地、太行东麓,滏水支漳河畔、古赵都城东的西军师堡村的人,便把槐莲豆种在了该村村内大街边的“甜水井”旁。随着光阴荏苒,岁月推移,小小的槐树苗茁壮地生长起来。因为有了甜水井的圣水滋润,因为怀着老槐树下迁徙的人对故乡亲人浓浓的相思之情,她必须成长壮大、繁荣茂盛,才能伴随着人们繁衍后代的子孙旺盛和过上甜蜜的生活,实现美丽的梦想。所以,这棵小槐树肩负着美好夙愿早日实现的神圣使命。
小槐树不负厚望,带着对家乡思念和迁居新地的希冀,长得根深叶茂。后来村里又先后相继迁来了许多其他姓氏,形成了一个多姓氏群聚,大家和睦相处的大村庄。但是,规定十年之内不许探亲返回故土,想家了只能以书信来往互诉心声,排遣无限的愁绪,村子必须有个名字才能落款,才能有望收到回信,才能情有所寄。起什么名字呢?听说东汉时,刘秀带将军马武和军师邓禹兴兵古都邯郸,灭王朗,平中原。《后汉书·马武传》记载:东汉时期,光武帝攻克邯郸后,曾同更始帝的振威将军马武和军事邓禹,一同登上丛台饮酒,以贺胜利。于是有了“丛台置酒”这个千年流传的成语典故。刘秀大军曾在这个村落屯兵多日,军事邓禹亲自居住在此,与乡邻们和睦相处。所以,迁民过来的异乡人,就把这个村庄叫做“军师堡”村。后来,该村人丁兴旺,村落扩大,居住拥挤,于是又在该村的村东兴建一个小村庄居住。所以后来,就有了西军师堡和东军师堡两座千年古村落。因为东西军师堡同根同祖,所以大槐树仍在西军师堡村内,延伸着不灭而顽强的血脉根系,与山西洪洞县的原始老槐树一脉相连,遥遥心通。
是神的显灵,还是人们把这棵小槐树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图腾,还是洪洞1800多年历史的老祖槐树的神脉相助?这棵槐树在风霜雪雨中,在几经乱世的磨难中,愈来愈显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清雍正年间,是它风华正茂、风采绽放之年。也正值天下三年大旱之时,树木枯黄,草木枯死。庄稼颗粒未收,树叶就成为了人们充饥的主食。到处汲井无水,而大槐树唯独青葱油绿,甜水井唯独甘泉四溢。八方五里的人们都到西军师堡来汲水,来观赏这神奇的槐树。饥荒的年代里,这槐树养活了本村的人。饿了,就捋几把槐叶吃,非但没有把树叶捋光,反而越捋越繁嫩,越是生长得快。农历辛巳年柳月十三日卯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一道强劲的立闪撕开了雨空,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的炸雷,使整个村庄剧烈地震撼着。天亮时人们看到大槐树的臂膀(主树枝)被雷劈折,树枝的尖稍已躺倒在百米之外,却仍然主枝筋骨未断,多年来一直与主树母体相连而枝繁叶茂,这正是洪洞县的祖槐与西军师堡的槐树一样的血脉相连。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墨绿色的巨龙横卧在街边,在淳朴的村庄街道边静静地安闲入眠,又像是日夜看护着自己的子孙后代,保佑着村庄的平安。
这棵槐树,是一棵笨槐,也称“国槐”,树身很粗,一个人双手合抱还抱不住,随着时光的变迁,年轮的增长,她渐渐成年,又慢慢变老。被炸雷劈过的千年古槐,经过若干多年的雨水浸泡吞蚀,老槐树胸腔成了一个空腹,这棵空树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百岁老人,风烛残年,肚里空空,依然枝繁叶茂,难怪人们把她视为神树。过年了,村里的人都争抢着到树下放鞭放炮、焚香燃烛。赋予大树神气。一到节日里,青烟袅袅、檀香沁脾。随着时光荏苒,老槐树在年复一年的烟火中,在人们的虔诚供奉下,看着一群群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她变得更加苍老,但是,她那虬曲的枝干,依然苍劲有力。
真的是神灵的保佑?还是上苍同情这棵老槐树的孤寂无伴?不知啥时候,从老槐树空洞的肚子里竟长出了一棵嫩绿的小椿树,这棵小椿树受到香火的供奉和母体的呵护,渐渐地茁壮成长、旺盛起来,春夏之交时,微风轻抚,老槐树上的槐花和椿树上的椿板儿,含香竞发,争抢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双层的树身,两种花香的馨气,两种果实随风摇曳的奇观,真让人驻足赞叹,留恋忘返。
仰目观赏着这棵具有传奇色彩的大树,心想:人们为什么赋予这棵大树这样的神奇色彩,这么受到尊敬的一位神仙老人的形象?大概是村里的大小事情都与他分不开,她是村里的证人,见证着人们的行为规范,是乡邻和谐共处的象征,是淳朴民风的形象大使。人们对她的信任,就是对祖宗古训的牢记,不忘初心,不忘老家的大槐树下的分别时抛家离乡时的亲人告诫。她从祖根的一粒槐籽,派生到西军师堡村,年复一年地见证着一代、几代人的风雨历程。虽然,是老槐树的肚皮开裂,椿子随着风雨飘落在她的肚子里,生根发芽,自然就会在老槐树的肚子里长出一颗椿树了。但是人们谁也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去捅破这个谜底,却赋予了她神的灵性,一直被人们供奉着、敬仰着。
槐抱椿,说是西军师堡人的图腾,你也许不相信,是巧合还是神助?谁也说不清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每一个枝叶、每一个尺寸,树高、树身直径,主干枝叶,无一不和村里的人和事相联系、相吻合。大树的直径3700mm,与全村的土地面积3700亩相吻合,主枝19枝,正是全村共19个姓氏的数字。分支78支,正是全村78个大户人家。槐树叶的衰枯与增新一直趋于平衡不变。不是洪洞县老槐树的神灵佑护西军师堡这棵子孙槐树,不是血脉的浓度和热度,哪有这么惊人的吻合数字出现与保留永恒?
2013年4月,伴随着几代人成长的生生不息的槐抱椿神树,在历尽沧桑、饱经风霜的六百余年的悠悠岁月里,终于完成了她作为第一代祖宗血脉传承延续的神圣使命,在城市东扩拆迁的匆匆步履中被毁掉了。人们分明听到了这个百岁老人在冰冷的铲车下的惨哭哀鸣和无可奈何的呻吟。她离开人世的树身高度正是她仙逝的年代,古老粗大的树干正身(树杈以下的独身)正好是2013mm的高度。离开人世前告诉后人重植槐树,不忘祖训,繁殖后代,繁荣事业,造福人类。她的美丽梦想终于成真。就在2016年的春天,从老槐抱椿的根系里,从生硬的地下,一颗嫩绿笔直的小槐树竟然破土而出,“祖宗显灵了,苍天布德了,第二代槐树出生了!”人们喜出望外,奔走相告,争前恐后地浇灌呵护,自觉地垒起栅栏围墙,铺设了地面。在距神井圣水“甜水井”仅仅不足两米距离的旁边,在军师大道(村里人不习惯新大街的名字,总是念念不忘祖先留下来的村名,仍然称作军师大街)的左边,在遥遥相对的高铁站广场的对面,显得格外耀眼而茁壮,格外新奇而倔强。这,正是祖宗根系血脉的浓浓深情,血脉传承的硬度,血脉生生不息的力量。这,也正是西军师堡人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和代代后人文化传承的责任担当。但是,将近千年高龄的第一代大槐树(槐抱椿)永远地消失了,她是西军师堡人永远刻骨铭心的牵挂,永远牵肠挂肚的思念和永远揪心裂肺的痛。
自古就有文化素养的西军师堡人,在自发地呼唤着,心中自觉地泛起了大爱的新潮,酝酿达成了一个石破惊天而又顺應民意的伟大创举:再造槐抱椿,重塑大槐树高大形象,重塑乡魂,让子孙万代记住乡愁,记住乡村不灭的文化符号,记住自己的家乡和永不忘怀的根,这根,就是家乡千年的文化符号——槐抱椿,和洪洞县老槐树一脉相承的根。重塑槐抱椿,弥补乡村传统文化的缺失,这是伟大而惊人的创举,是拯救民间文化的具体体现,是古老的乡村文明和璀璨的乡村文化得以传承发展的创举,更是该村不灭的村魂之凝聚。面对传统文化愈来愈被淡忘甚而被毁掉,人们信仰的缺失和道德观念的滑坡,修复乡村文化的标志性符号,迫在眉睫。
千年的文明古村落——西军师堡,永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上了,但村魂依在,乡愁依在,乡村永恒不灭的文化符号依然深深地扎根于西军师堡人子子孙孙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