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陶渊明笔下的《归园田居》,也是现代人的心灵家园。散落在广大农村地区古老的村落之一,湟源县波航乡纳隆村,是我的出生地。我翻千山,越万水,只为再次看到你美丽的模样,多少次在梦中寻找村庄曾经的灵魂。
村庄是有灵魂的,这个灵魂并非只是一些老房子,而是一代人的乡愁和记忆。它的灵魂就寄托在那些寻常的日子里,寄托在村庄从容不迫的生活里,寄托在生生不息的传统文化里,寄托在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壤里,它是中华民族农耕文明之根。
有着两千多人口,四百多户人家的波航乡纳隆村早在清康乾时期就是湟源县规模最大的村落之一。纳隆是藏语,纳是“湿地”,隆为“山沟”,纳隆就是“有着湿地的山沟”。站在纳隆村周边的山坡上放眼望去,群山环抱之中,整座村庄像是一个在山谷间沉睡的美人,宁静中透着安详,见证岁月的流逝变迁。纳隆村,沧桑斑驳的老墙,参差高低的土坯房,逐渐被现代的砖瓦房替代,也正拂去岁月尘埃,散发着静寂的、温润的、异样的光泽,重新“焕发青春”。
纳隆村的祖先历来就有崇山敬水的风俗,春节期间表演社火就是这种古老风俗的遗痕。村火祖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廊檐式建筑,庙中的神龛中供奉着火德星君、祝融等各路与火有关的神仙,这里是每年春节纳隆村社火队的出发地。纳隆村的火祖庙始建于清嘉庆十八年(1813年),距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是目前湟源乃至河湟地区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火祖庙。
纳隆村出社火是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和二月初二。正月十五这一天,表演社火的大小“身子”(即社火表演中的各种角色)都要到火祖庙焚香膜拜,并将珍藏了一年的“龙”抬到村泉眼上饮水,村民认为饮过水的龙就复活了,具有了保佑全村人来年安康吉祥的神通。次日一大早,大老爷、八仙、高跷……表演社火的“身子”们齐聚火祖庙前开始浩浩荡荡的表演。社火队伍表演的路线被村人们称为“神道”。纳隆村的村民们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社火游行的队伍一旦偏离了祖宗规定的神道,就会惹怒火神爷,来年村里的庄稼就会遭天灾。如果说正月十五的社火表演完全是一种娱乐方式的话,对于纳隆村村民来说,二月二社火表演就具有很强烈的现实意义。这天晚上的社火中,村里人特意加入了打春牛的表演。在我记忆中第一次打春牛表演,扮演耕作者的是我的爷爷。他驾着一对“春牛”在耕地,他驾着耕牛,扶着铧犁过去,将耕牛停在地边上,爬在地边瞄犁沟直不直(这个简直是笑话,那样犁过去,再爬下看看犁沟直不直,一天能犁几分地?)。虽然是为了增加节目的笑料,但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村里人在劳动中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的劳动作风。他还用木锨扬起炕灰,撒在众人身上,预示着又一个春耕时节降临,而那些被扬一身炕灰的村民,不嗔不怒,因为他们看来,这是他们新年收到的最美好的祝福。
“三八”妇女节又是纳隆村春种后妇女们自娱自乐的好日子。每年3月8日村里组织妇女们开展丰富多彩的活动,共同庆祝“三八”妇女节。展现了妇女在纳隆村美丽乡村建设中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纳隆村妇女已是“半边天”。贾平凹说:“我欣赏那些与男人并肩的女性,凭自己的聪慧和魅力,得到世界的尊重和生活的地位。我欣赏那有几分豪气的女人,靠自己的双肩挑起生活重担,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卷起袖子能杀鸡宰羊,却也有万缕柔肠营造一片温馨。”现在纳隆村的妇女就是这样。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纳隆村自古以来就有插上柳枝、烙韭菜盒儿的习俗。这个传统的节日里,家家户户在大门、房门、房檐插上柳枝,妇女和孩子们佩戴着香包,妇女们拌好凉面,散上凉粉,烙上韭菜盒儿,包上包子,包子上还点上鲜红的颜色,把这些吃食装进柳条篮里,领着穿戴一新的孩子去城里转转,有的给娘家和长辈家送去美食。这不仅是一点点美食,送去的是人间真情。姑娘们在花园里摘一串荷包牡丹或石榴花别在衣襟上,心情就如五月的阳光,会灿烂一整天。纳隆村端午节时,河边杨柳依依,小麦青青,丁香花在五月的微风里漫漫飘荡。“十里杏花红雨路,几层杨柳绿荫楼”,“远水含沙夕阳照,绿杨处处有莺声”。三五家聚在一起来到河边,来到树林里野餐,支起“三石一顶”锅,煮上手抓肉,拌上时令蔬菜,烧一顿香喷喷的尕面片。吃着、唱着,有些胆大的喝点酒后漫起了“青海花儿”,用歌声表达真情实意,用唱歌传承村庄的文化。
中秋节,村民们蒸上五颜六色的 “月饼”,送给隔壁邻友,传递亲情,传递友情……“哎……一唱感谢共产党,包产到户人心爽;农民种田不纳税,政府还给补助粮。二唱感谢共产党,学生集中住楼房;义务教育免学费,高等学府都能上。三唱感谢共产党,乡村公路都通畅;大小车辆农村有,交通方便走四方……”中秋时节,纳隆村的家家户户都忙着秋收打碾。大家忙里偷闲唱一会儿自编的贤孝、花儿,说笑一阵子趣闻轶事,丰收的喜悦挂在脸上,更甜在心里……
到了腊月唱“皮影戏”和“大戏”,就是乡亲们一年中又一个最隆重的节日。唱“大戏”的演员都是本村的文艺爱好者,唱戏一般要唱四五天,我熟悉的优秀传统剧目是《打金枝》《铡美案》《赵氏孤儿》《劈山救母》。一台戏既要花旦和丑角都要亮相,也要亮一亮布景服装。一台戏的好与坏,既要看红火热闹,也要看门头夹道。唱“大戏”的那两天,十里八村的亲友都要来看“大戏”。劳作了一年的乡亲们难得放松一回,亲戚们来了住下,一直看到几天戏全部唱完才走。要唱好戏,就得演好每一场戏,要演好每一场戏,就得有一个好戏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评价一个村好赖,有没有一个像样的戏台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我们村以前的戏台据老人们讲是过去的“衙门”,那块地方我们都叫“衙门台”,这两年搬迁到公路边了。一个村能不能唱一台大戏,主要看一个村的经济实力,甚至还关系到这个村小伙子能不能娶到好的媳妇。对于年轻后生和姑娘们,看戏又是寻找意中人的绝好机会,真是戏外有戏呀!看似简单的一个戏台,实实在在能反映出一个村的经济实力、村干部的管理能力和在群众中的威信。
一年年,一代代,纳隆村的灵魂就在村民们的自娱自乐中传承着,就在村民们的生活中传承着。在传承村文化方面值得驕傲的是,青海省文联委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专业作家井石也是纳隆村人。他著有中篇小说集《湟水谣》《古堡城的主人们》,长篇小说《麻尼台》《金梦劫》,短篇小说集《山凹农家》,长篇纪实文学《故乡故事》,散文集《煮字坊笔记》及电影《龙城正月》等,他在字里行间、言传身教中传承了村里的文化,使古老村庄的灵魂得到了升化,也激发了村里孩子们奋发向上的求知欲……
村庄的灵魂里,有着祖先的遗训和叹息,有着道家的思想和儒家的文化,看似散漫无羁的生活里,却有着法度井然的规矩。虽然村民们一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地里耕耘,可他们从心底里尊敬纸笔,崇尚文化、崇尚科学。哪怕是再贫寒再艰难的生活,哪怕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勒紧了裤腰带也要让子女们去上学。由于村里注重文化,注重教育,不仅出了专业作家井石,也出了吴县长、罗县长,以后可能还出比县长更大的“官”。那堂屋里的家训,那书房中的字画,那千家万户门楣上的春联和诸多的民俗民风,是村庄在平淡艰难生活里对华夏文化一种精神寄托和坚韧不拔的继承。村庄的灵魂,就在延续了千年的传统里,当城市开始意识到被它遗弃的传统文化之珍贵,并呼吁人们开始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时候,村庄却用实际行动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原生态的东西。
重新恢复青春活力的纳隆村,村民们的精神面貌也悄然发生着变化。这个曾经封闭的村子明显变了,村里人见了外人变得爱说、爱笑、爱搭话了。住在新居里、老宅里的村民,各得其所,古村老宅里升起袅袅炊烟,飘来阵阵饭香,红火热闹的生活,彰显了村民的自信与满足。张贴在村文化墙的一幅标语“让乡村成为一个有梦想的地方”,似乎道出了村民的心声。古村落并非只是一些老房子,而是一代代人的乡愁和记忆,是中华民族农耕文明之根。村里世世代代的人们,才是村里的灵魂。
【作者简介】杨忠新,笔名祁连山。青海省湟源县人,大学毕业后从军,现转业到地方工作。爱好文学,各种文章散见于报纸、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