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国庆
看来这个冬天又是一个无雪的暖冬,都快春节了也未曾飘落一片雪花。不仅高原无雪,远在老家的堂弟也在电话里说:麦苗干渴得都要向老天爷磕头作揖了。哥啊!你赶紧回来一趟吧!俺大他……
堂弟所称呼的“大”——就是我的父亲。
此时,我正驱车疾驰在天际阴云密布,大地狂风呼啸的路上。而就在此刻,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感悟:飞旋的车轮在凛冽的雄风面前,只能算作是一粒滚动的石子,或是一片飞旋的树叶,根本无法追赶上由罡风主宰的任何一个季节。
这时我才发现:辽无际涯的旷野一片萧瑟,满目凄凉,一阵阵呼啸的寒风像一支支盛行于北方,由无数把唢呐吹奏的安魂曲,在荒寂的山野悲凉而悠长地回荡着……
就在这种悲情突然袭扰,顿时笼罩我焦急不安的心境之时,我忽然觉得:无论是我生活的青海高原,还是我曾经度过欢乐童年的故乡,冬天如果没有雪花的浸润,冰雪的丰腴,都是一样的索寞乏味,萧条荒寂——山如风干的尸骨,地像脱毛的兽皮。尽管有时会有三两条潜藏在冰层下的河流,为落尽叶片的树木,倒伏在地的枯草平添一抹生命的问候,却依然无法改变这种天肥地瘦,如若洪荒的苍凉。
苍凉,是大自然令人无法复制的壮景,更是我此刻凄情难捺的心情。我之所以这样心急如焚地赶回西宁,又在漫长的路途中萌发如此冥想,是因为我的父亲——正在遥远的故乡痛苦绝望地期盼着再看我一眼,再说一句话。
而在这之前,我正在柴达木拍摄一部反映人与自然,名为《大冰湖》的纪录片。当我接到堂弟十万火急的电话时,大冰原夕阳正红,色彩缤纷。面对五颜六色的大冰原,我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两腿一软便跪在了坚硬的冰面上。
就在我的双膝砸响冰盖的时候,奇景出现了——我看到天边起伏连绵的山峦上,突然升起了绚丽多彩的万道霞光,橘红色的光芒把整个冰封的湖面濡染得一片璀璨,无垠的冰原仿佛燃烧一般。我想:这肯定是父亲在用云霞的形态向我发出的呼唤,因为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说过,我要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怀头他拉拍摄一部纪录片。
随后,我的心情极为沉重,沉重得像这片被坚冰封盖而无法自由涌动的湖水。我的躯体也已僵硬麻木,麻木僵硬得像这片几乎无法站起的芦苇。于是,我背对西天的霞光,面向父亲啼血的呼唤,跪拜东方祈祷:父亲!您要挺住,等我回来!您一心要穿着军装上路的心愿还没有实现呐!等我把它穿在您身上再走行吗?
眼下,我乘坐着由西宁开往郑州的绿皮列车,向着父亲冥冥之中的呼唤,也向着曾经留下过我童年时光的故乡启程了。
毫无疑问,这注定是一次饱受孤寂和悲情的旅程。我在这滚滚的车轮怎么也碾不尽的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睡,只好一次次地翻身下铺,晕晕乎乎地走到过道的吸烟处,干瞪着酸涩难忍的眼睛,伴随着摇摆不定的车体,焦虑地点燃一根根香烟,在无休无止的钢铁的撕咬声中吞烟吐雾,而后纠结于何为故乡的迷茫与臆想……
故乡名曰社旗,史称赊店,位于伏牛山南麓,南阳盆地东缘,曾经是“万里茶道”的重要中转站之一,因东汉光武帝刘秀曾在此“赊旗访将,起师反莽”而得名,自古就有“依伏牛而襟汉水,望金盆而掬琼浆;仰天时而居地利,富物产而畅人和”的“中原第一古镇”美名。更让父亲感到自豪和荣耀的是:一个镶嵌于古老方城与富饶唐河之间,既有广袤平原,又有连绵山川的县域命名,居然牵动了一个伟人睿智犀利的目光——周总理以其博古通今的智慧,胸怀神州的政治家气派,亲自将“赊旗”更名为“社旗”,寓为“社会主义旗帜”之意。而父亲的出生地,当然也是我的出生地,便是距这座千年名镇东北方二十多公里,一个偏远僻静,名叫洞沟的小山村。
就是这个三面环山,一面开阔,土地大多开垦和种植于山坡沟汊,冰雪隆冬有翠绿的麦苗,万物复苏有烂漫的山花,赤日盛夏有浓荫的杨柳,金秋十月有飘香的五谷——最终由两条环绕村庄,童谣般欢畅的小河,绘制出一幅风景尚可爽心悦目的小山村,平静祥和地陪伴着父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可以说它是父亲生命的摇篮,灵魂的归宿;也可以说是我对故乡的诠释,乡愁的情缘。
父亲的一生虽说平凡,但也不乏充满了传奇色彩。父亲说,自从他二十岁那年放弃晾晒在山坡上的柴草,没有给家人打聲招呼便盘起捆草的麻绳,肩扛一根油光锃亮的桑木扁担,跟随一支身穿烟灰色军装的队伍告别了家乡的大山,义无反顾地走向硝烟弥漫,战火正酣的战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同家里联系。
“四年之后……”父亲曾经满脸自豪地给我说:“大概是1952年的秋天吧!我经首长批准,可以趁我在老家征兵的闲暇时间回洞沟探一次亲。”于是,当年主动为那支部队做向导的父亲腰别盒子枪,身着黄军装,英姿焕发地出现在了乡亲们的面前。乡亲们先是瞬息间的瞠目结舌,而后便是欣喜若狂发出一声声感慨:时世造英雄,洞沟出学才(父亲的名号)啊!……你赶紧回家看看吧!这四年来,你娘为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把眼都要哭瞎了。
父亲在乡亲们无比感慨的赞叹声中,将他的母亲和兄长先是安顿一辆牛车颠簸到方城,再由汽车摇晃到许昌,而后才乘坐一列运兵的火车带到了北京,领着他们游北海,逛故宫,登长城。父亲的母亲和兄长在香山的军营里尽情地享受数日之后,又先火车,再汽车,后牛车返回洞沟的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往十里八乡,幸福而喜悦的笑声绕着寨子山顶久久回荡……
此后,父亲略有书信往来,却很少回家,那身变换了无数次色彩和样式的军装,在他身上穿了长达三十年之久。忽然有一天,父亲闷闷不乐地推开家门,眼泪汪汪地打量着简单的家什,环视着摆放在四周的涂了绿漆,色泽已经十分陈旧的条凳和马扎,以及用弹药箱改装而成的箱箱柜柜,眨动着泛红的眼睛对我母亲说:“孩子他妈,你说咱是回河南老家好呢?还是继续留在柴达木?”
母亲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不知是愧疚,还是无奈,亦或是失落的神情,看着他那身已经摘去领章和帽徽的军装,很纳闷地问他:“你犯啥错误了?咋像咱家隔壁的老范(曾因猥亵妇女受到军纪处分而饮弹自杀)一样被人摘掉了领章帽徽呢?”
父亲长长地叹口气说:“我能犯啥错误?我这是转业了!从今往后我就是想穿军装就穿军装,想穿便衣就穿便衣的土八路了,你懂吗?我说孩子他妈,你说咱是回老家呢?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父亲哆嗦着双手解开衣扣,极不情愿地脱去了这身曾经给他带来过无数荣耀,也给母亲带来长久别离的军装。让父亲感到意外是,母亲一脸的困惑突然云开雾散,洒满阳光。母亲说:“这下可好了,咱这个家呀!从今往后才总算是个家了。”
父亲疑惑不解地问母亲:“这是为啥?”
母亲说:“转业到地方工作好啊!就不会像从前那样用一辆马车就能装下所有家当,接到命令说走就走,忽东忽西地搬来搬去了。”
可母亲还没等到父亲从失落中得到真正的解脱,便被冷酷无情的病魔打倒了。虽说那时父亲已经离开部队将近十年了,也逐渐熟悉和适应了地方工作,但他依然无法忘却军营生活,总是念叨那些活着的或是死去的战友,讲述那些已经变得遥不可及的激烈或是平淡的战斗往事。常年听不到集结的号声,看不到整齐的队列,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挺直的腰板开始变得佝偻,矫健的步履开始变得迟缓。就在父亲两鬓挂霜,陡生白发,两眼昏花,准备退休的时候,身体一向健硕的母亲突然得上了一种奇怪的疾病——起先是手脚不听使唤,拿不成东西,走不成路,一双曾经力大无比,一天能够收割两亩麦田的手臂,居然连一双筷子都拿不稳,更别说端碗了。忽然有一天,母亲曾经肩挑一百多斤的柴草,依然能在山间小路健步行走的腿脚,居然被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绊倒在自家门前,摔得她满脸是血。
父亲伤心极了,捧着母亲痛苦得变了形的脸说:“天爷啊!你这是咋了?咱家的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你咋就得上这种怪病?变成了脚不能走,手不能动,要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的样子啦……”
医生说母亲患得是重症肌无力,是一种目前根本无法治愈的人世间罕见的疾病。父亲却对我说:“你妈是劳累过度伤及了筋骨。”
父亲说得没错,母亲一生几乎没有清闲安逸地坐下来休息过。母亲是在她嫁给父亲十多年后才随军的。记得就在她离开山村的时候曾经兴高采烈地对我和弟弟说:“这下可好了,咱能随你爸驻军营了,往后咱们娘儿几个可以天天吃白面馍馍了。”
母亲带着我们举家西迁,先是大柴旦,而后格尔木,落脚德令哈,直到她撒手人寰,魂游故园与高原之间。二十多年来,母亲为了排遣与父亲常年离别所带来的孤独和寂寞,更是为了贴补经济拮据、捉襟见肘的家用,尽力让窘迫冷清的日子远离我们的生活。她曾经在军营外的戈壁滩上开过荒、种过地、栽过树;为林业站的苗圃打过围墙,为供水站铺设的自来水管挖过地沟,在荒原上打过土坯,在河滩里筛过沙子,在居民区送过煤砖,在筑路和建房工地搅拌过水泥、搬运过砖块、担当过小工……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干不完的活。直到今天,母亲被坍塌的夯土墙差点掩埋致死的悲剧,被架子车车把打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的惨状依旧历历在目。而母亲为了一畦被恶人糟蹋的韭菜或菠菜,在部队家属院不顾廉耻大声叫骂的模样;为了一只没有归巢的母鸡整夜寻找,茶饭不思,伤心流泪的情景更是让我记忆犹新。
父亲回来了,从一个与新疆接壤的西部小镇茫崖,回到了母亲身边。但父亲回来那天却是被几个战士用担架抬回来的。当时,母亲刚从建筑工地拖着疲惫的雙腿走进家门,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大声疾呼:“天老爷!不打仗了,你咋会伤着腿了呢?”
母亲来不及脱去身上沾满灰尘和泥渍的脏衣服,一把扯去缠裹在头上的蓝头巾,一脸惊恐,满腹悲伤地扑到父亲跟前哭了起来——孩子他爸,你咋会残废了呢?咋会残废了呢……
父亲却笑呵呵地说:“不碍事,残废不了,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一个战士对母亲说:“嫂子,你别害怕。前不久,茫崖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震塌了一些地窝子,震倒了一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当时教导员正在医院打针,他为了救一个小孩被一根落地的房梁砸伤了小腿。医生说只是骨折,不是粉碎性的骨折,不会落下残疾的。”
伤筋动骨可是要躺一百天呐!到时候他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还很难说呐——母亲说完便转身走到院子里。她从墙角的缸里(废弃的铁皮汽油桶)舀出一碗瘪麦子,嘴里发出一阵咕咕咕地叫声,把一群肥硕的鸡公鸡母引了过来。就在鸡群欢天喜地扑闪着翅膀,一边啄食,一边调情的时候,母亲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那只每天都能够准时报晓,整天耀武扬威,沾花捻草的花翎公鸡逮个正着。花翎公鸡意识到不可避免的灾难正在降临,于是便奋力地扑腾着翅膀,拼命地惨叫挣扎。母亲却在嘴里不停地念叨:“鸡呀鸡呀你别怪,你本是俺人间一道菜……”然后,她把那只咒符已经显灵,放弃了垂死挣扎的大公鸡递给那位刚才给她讲故事的战士。母亲说:“你把它宰了,一来犒劳犒劳你们几个,二来给孩子他爸补补身子。俺去地里再薅几把青菜,俺没去过茫崖,可俺知道那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更别说新鲜蔬菜了。”
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父亲在省城西宁的部队医院住了三个多月之后康复出院了。当父亲容光焕发地走下北京吉普车,径直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母亲第一眼就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劲了,一跛一跛得像是走在洼地上一样。母亲对我说:往后呵!你爸爸恐怕再也走不成远路当不成兵了,别看他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母亲说得没错,不久,母亲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脱去军装,离开了部队。若干年以后,不能再走远路的父亲却跛着一条残腿,陪伴着重病缠身的母亲,开始了一次又一次寻医问药的远征……
父亲竭尽全力也没能留住与病魔顽强抗争了三年之久,始终没有跟他享过一天清福的老伴。父亲的生命航船,由此失去了一个可以停泊靠岸,安享晚年的温馨港湾。丧妻的哀伤,悲戚的日子整天在父亲的头顶萦绕,没过多久他就变得满头染霜,老态龙钟了。
孤独催人老啊!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带着三岁的女儿冒着鹅毛大雪去看望父亲。女儿仰起稚嫩的小脸,扑闪着黑白分明,纯洁无瑕的眼睛问他:“爷爷!落到我和爸爸头上的雪花都化了,可你头上的雪花怎么还不化呀!你冷不冷啊?”
父亲顿时就落泪了。他说:“冷啊!爷爷天天都像是过冬天,可你一回来看我呀!爷爷就不觉得冷了。”
我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差一点就落下眼泪。此后,父亲为了照顾我兄弟由于离异而无法看护的孩子,离开德令哈远去了敦煌,而恰在这时,我被调到了省城一家新成立的电视媒体。从此,我与父亲天各一方,相见时难,只有在逢年过节时通过电话进行有限的问候和短促的交谈。
记得是2004年6月的一天,父亲一次小小的疏忽差点就酿成大祸。父亲无论在哪儿,都是每日早起从不恋床。那天,他和往常一样披着晨曦走出家门,踏着晨光穿过楼群,赶在林中的小鸟尚未啼出朝霞的时候,便来到了林木参天,曲径通幽,流水潺潺,垒有昆仑祁连石山,修有亭台楼榭,以及白杨掩映的磕头机和钻塔的石油公园。父亲被一根横亘在林荫小道上的朽木绊倒了,摔得并不严重,只是手掌被坚硬的水泥地面蹭破了皮,小腿被断裂的干树枝刺破了肉。但在数月后,他却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那条因救人而致残,又因磕绊而负伤的腿,一夜之间便像发糕似的膨胀得令人触目惊心。
父亲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依然不见好转,而且还要面临截肢的噩运。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大发雷霆,他指着一群前来会诊的医生破口大骂:“你们这是叫白衣天使吗?简直就是一群杀人的恶魔!老子得的明明是臁疮(丹毒),可你们偏偏说是脉管炎,还要锯老子的腿。我死也不锯,我死也要死个全尸!死也要死在老家的宅基地里……”
父亲声色俱厉地对我兄弟说:“老二,你只管把老子送回老家,往后我是死是活都不用你操心。你赶快去买票,今天咱们就走!”
父亲的腿居然让一个神奇的乡村医生用祖传的土方,经过半年的调治硬是给治好了,尽管皮肤的颜色依旧是黑紫黑紫的,看上去像是一根被大火烧焦的木棍,但它毕竟不会危及生命了。在父亲返回故乡疗伤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人们不仅可以经常看到他游走山野的身影,而且还可以听到他清扫庭院和村巷时富有节奏的扫帚声,以及在田间地头与乡亲们交谈时发出的爽朗而洪亮的笑声,甚至连乡镇集市上的小商小贩都认识他,愿意和这位着装平常,与赋闲在家的农村老汉没啥区别,却在购物时从不讨价还价,出手大方的老人交往。父亲一去就是三年五载,再上高原时便有了胸闷气短,腿脚发软,行走不便,头晕眼花的极度不适。父亲忍受不了昼不思饮,夜不能眠的痛苦,尤其是无人与之说话聊天的孤独和寂寞。有一天,父亲对我说:“西宁虽然好,你家也宽敞亮堂,就是楼层有点高,爬起来有点吃力,你还是让国洲接我回老家吧!”
我说这怎么行?要不然您还是去敦煌吧,那里海拔低一些,气候也比青海好,况且您也熟悉那里的环境。
父亲说:“不了,我还是回老家吧!我老是梦见你妈。”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慌,一种无法驱赶的隐忧顿时像一团乌云覆盖在心头。就在父亲不得不再次只身孤影返回故乡不久,便感觉到身体出了毛病。一向冷热不顾,端起碗便是风扫残云的饮食习惯让他在晚年吃尽了苦头。起初他只是觉得侄儿媳妇每天早晨的三个荷包蛋让他下咽不顺,而后又感觉他从小就喜欢吃的芝麻叶糊涂面条令他厌烦得无法下咽。于是他在侄儿的陪护下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令人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痛苦面对。尽管大家都瞒着他,医生也给他解释说是食管息肉,但他还是猜出了自己的病情——食道癌正在日夜侵蚀着他曾经健康的肌体。
我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急忙赶回老家时正值盛夏。当时父亲正满脸倦容地坐在院外的浓荫下乘凉。我看到父亲用一把看似很轻,却在他青筋暴突的手上显得十分沉重,亦无法按照常人摇摆的频率扇来微风,扇去酷热的蒲扇艰难地晃动着。
他想一边扇去聒噪的蝉鸣,一边扇来清凉的微风。但让他感到事与愿违的是:聒噪的蝉鸣依然贯耳如初,燥热的气流依然扑面而来。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梧桐肥硕的叶片,将锯齿样残缺不全的光斑洒落在他黝黑而消瘦的脸上——那些个晃动不停的斑点,让我觉得那是无情的岁月雕刻在他脸上的斑斑记忆。
其实,年已古稀的父亲并没有像其他老人那样在手上,在脸上长满星星点点的疤痕一样的老年斑。父亲力不从心地摇晃着用芭蕉叶制成的蒲扇,眯缝着原本就不大而此时显得更加细小,眼袋松弛成一团虚泡的眼睛,像看一个陌生的来客一样看了我许久。一向爱说爱笑的父亲就这样闭口不言地望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子楚痛,看得我眼睛不由地潮湿。一时间,悲从天降,哀自心生——年迈的父亲不再是穿一身军装,俊朗迷人又英姿威武的父亲了。
这时,父亲从他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慢慢抖开,我知道那里面包裹着他那口不是放到在嘴里,就是装在衣兜里,反正从不离身的假牙。父亲安好假牙之后开口说话了——你回来了?三伏的大热天,你受得了吗?
我的鼻腔里顿时酸楚难耐,胸廓里忍不住地抽搐不停。为了不让父亲洞察出我此行的目的,也为了不让父亲看出我此时的脆弱和无奈的哀情,我强忍着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哽咽着点了点头——
我说爸爸,自从我妈的骨灰安葬在老龙窝之后,我就回来过好多次,春夏秋冬都经历过。你放心,这种酷暑我受得了。
父亲又说:“你是出差顺便看看,还是专门回来看我的?”
我说:“我是专程回家看您的。我接到国洲的电话就赶回来了。他说您的身体有点不舒服。我想……我想接您回青海,因为那里的医疗条件比这里要好一些,再说我们兄弟姊妹都在那里。”
尽管我浑身燥热得大汗淋漓,却依然觉得有一股股冰凉的气息从心底渗出,并且像秋霜冬雪一样覆满肌肤。
父親摆摆手说:“我就是再想青海我也回不去了。你们不用瞒我,我自己的病情我心里很清楚。”接着,父亲便泪眼婆娑,但不无深情地给我讲起了风雪迷漫的昆仑山,空气稀薄的唐古拉,江河奔腾的曲麻莱,飞沙走石的大柴旦,河水清澈的德令哈,杨柳相依的格尔木,以及那些曾经留下过他足迹的地方——诸如天峻的快尔玛,乌兰的野马滩,都兰的察汗乌苏、香日德、诺木洪、巴隆和宗加滩;昆仑山的纳赤台、西大滩、五道梁、不冻泉;唐古拉山的沱沱河、雁石坪;柴达木的马海、冷湖、茫崖、南八仙、一里坪、黄瓜梁、大风山、花土沟、苏干湖、花海子、当金山……
父亲身在故园,心却在青藏高原畅游了一番之后,忽然变换了神情——他伸开手掌抹去了脸上的汗珠和泪痕,一脸郑重地对我说:“等到我百年之后,你要让我穿着军装上路。没有共产党、解放军我就是草民一个,光棍一条。那年月,从咱们这块地界上一共走出去了百八十多号人,能活到今天的不足十来个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老大,你记住了!我入土的时候一定要穿军装,我说的不是玩笑,是遗嘱……”
我说是您当年转业时穿的那种的确良军装吗?
父亲不容置疑地点头说,那是“六五”式军装,我穿的时间最长。
我说,可您转业以后部队都换了四五次服装了,那种军装恐怕不好找吧?要知道您今天有这个念想,当年,您就不应该把那几套军装送人,哪怕留一套也成啊!
父亲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看着办吧!”
那年,我和堂弟冒着酷暑陪同父亲先后去了郑州、林州、南阳,仅仅半个月的时间,我浑身便被中原看似温情却很灼热的阳光,以及虽然阴云密布,却像桑拿蒸房般的闷热种满了瘙痒难忍的痱子。
父亲说:“老大呀!别为了我把你给撂倒了,我老了,有病没病都得走这条路。你还年轻,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家里有你兄弟国洲顶着不碍事,你还是回青海吧……”
从此,我无法安心宁神,时常被噩梦惊醒。
当我在大冰湖上接到堂弟的电话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噩梦变成了谁都不想面对的残酷现实。于是,在我离开那些徜徉于温泉湾的白天鹅,披星戴月地奔向故乡时,通过手机联系到了天各一方弟弟妹妹,以不容推辞的口吻指令他们从各自的住地——青海的茶卡,甘肃的敦煌,连夜赶往遥远的故乡。而此时,我乘坐的列车已经驶离古城西安,正在苍茫的夜色中飞速开往中原……
长期以来,父亲一直是我敬畏的军人,就像我总是敬畏大山河流一样。父亲的一生尽管平淡无奇,但始终与风雪有缘,与离别有关,与苦难相伴。记得那年我中学毕业后积极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准备到戈壁公社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前夕,父亲一边给我打背包,一边对我说,人这一生只要记住两个字就不会栽跟头犯错误,这就是“忠义”。
“忠”就是对国家要忠,国家需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干什么都不能三心二意要干出点名堂来。务农要务出个样子,做工要做出个名堂,当兵就要当一个好兵。“义”就是在与人交往过程中要讲仁义,合得来的走近乎一些,但不能太黏糊;合不来的敬而远之,但不能有恶意。父亲一边说,一边把背包打好了,是那种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军人式的背包。这时,父亲对母亲说:孩子他妈,你把那个存宝贝的大箱子打开,把那套咔叽布的军装给咱儿子找出来,让咱儿子也像个军人一样风光风光。
当母亲把那套在箱子里珍藏了多年,散发着浓郁的樟脑味的草绿色军装穿到我身上时,他俩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言表的喜悦。
父亲说:“军装就有这点好处,老年人穿在身上显得年轻,年轻人穿在身上显得成熟。你看,咱儿子还像个愣头青吗?”
母亲说是啊!人靠衣着,马靠鞍,你看咱儿子多神气,多英俊!
虽然夜已很深,但父亲依然有一种意犹未尽的冲动,竟然高兴地吹起了口哨。那口哨的旋律我十分熟悉,就是那首在当时的军营里代代相传,人人会唱的军歌——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
父亲说他起初离开家乡出来当兵的想法很简单,也就是为了吃饱肚子和穿一身囫囵的衣裳,而让他感到幸运的是他没有跟错队伍。他一到部队就有了新的想法,不再是简单的吃穿了。父亲说当时他除了有一身的蛮力之外什么都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他很快就学会了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尤其是会认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当战火硝烟渐渐散去,胜利的旗帜猎猎飘扬,他的许多战友被“两亩地,一头牛,回家娶个剪发头”的美好憧憬和幸福蓝图所诱惑,纷纷脱下军装返回家乡的时候,父亲却没有动心,而是向各级首长再三请求留在了部队。父亲说,我宁可舍生忘死也不能离开部队啊!
父亲后来对我说,那年我跟随首长到咱老家征兵,本应该是去抗美援朝的,可就在我即将离开丹东,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前线的时候,该死的绞肠痧(急性阑尾炎)把我撂在了医院。记得当时医生对我的首长说,多亏你们送的及时,他已经阑尾炎化脓穿孔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这要是在前方,他必死无疑。
一九五六年冬天,父亲肩扛着金光闪闪的少尉军衔,随部队选调的数百名干部从北京来到青海,投身于戍边青藏和开发柴达木的滚滚洪流之中。此后几十年,父亲一直都在这片曾经荒无人烟的瀚海戈壁辗转,直至转业到地方才有了母亲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家。但这个期待着父亲精心营造和百倍呵护的家,却由于母亲过早地离世又一次让他的梦想变得残缺不全了。而眼下,本应该在儿女们温馨宜人的家中尽享天伦之乐,颐养天年的父亲反倒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突然间变得无依无靠,病痛交加,孤苦伶仃了……
我明明懂得生老病死乃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但我却无法面对父之将死其颜也哀的现实。面对车窗外渐渐显露的曙光,我难以想象父亲面对死亡时的心境——就在黑夜即将消失,黎明就要降临,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父亲乐观豁达的笑容,我的耳畔持续缭绕着父亲心满意足的笑语,以及他无法掩饰的故鄉情怀再一次让我泪眼迷蒙的时候,火车到站了。
我在郑州车站此起彼伏,听来仿佛是父亲痛苦绝望、令我扯心撕肺的汽笛声中,随着涌出车厢的人流离开站台。在我满腹忧伤,一脸沉痛,通过幽深漫长却灯火辉煌的地下甬道走向车站广场的时候,我发现郑州的天空居然像我此时的心境一样阴云密布。而在拂面而来的阴冷潮湿的空气里,似乎已经有了朔风挥洒的零星雪花。
我来不及做短暂的休整,便又搭乘开往家乡的大巴启程了。我马不停蹄地赶到社旗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零星的雪花飘飘洒洒了一路,此时依然是漫不经心地飘落着,不见它落地便在空中融了……
年关将至,县城是一片毫无章法的繁华,也是一片毫无节制的噪杂。泥泞的街道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摩肩接踵。街道两旁更是五花八门,堆积如山的礼品盒,以及各种水果和旗帜般随风作响的对联年画。我被赶集的人流拥挤得东摇西晃,沉重的背包不时碰到几乎摆在街道中央的年货架上,以至于招来无数的冷眼,无数次的唾骂。我好不容易踏着满地的垃圾走进了县医院,居然走出了一身的热汗。
医院倒是清静了许多,但有谁愿意寻找这种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清静呢?父亲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几乎是在这里背负着沉重的、弥漫着来苏水刺鼻气味的床板,无奈地盯着走马灯一样换个不停的药瓶,天黑了盼着天亮,天亮了盼着天黑,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日子度过的。
我径直朝父亲的病房——县医院少数几间装有空调,却夏无凉风吹拂,冬无热气环绕,形同于聋子耳朵的病房走去。因为,我老远就听到了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接着便是他艰难咳痰的声声巨响。
父亲见我推门进来时忍不住地哭了,浑浊的老泪夹杂着涕零的鼻涕,在他消瘦得已经变了形的老脸上恣意横流。他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兄弟姊妹了。就是为了这个念想我闭不上眼睛呵……”
父親的哭腔阴森恐怖,令我毛发悚然。这也许就是他生命的挽歌,死亡的绝唱吧?父亲又说:“你爷爷你奶奶你伯伯你伯母你妈妈你姑姑你姑父你姨父……他们整天整夜地围在我床边叫我,可我就是闭不上眼睛呵!现在好了,现在我可以闭上眼睛了!”
父亲果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泪珠比茶卡盐湖的盐卤还要粘稠和凝重。这时,正在另一张病床上睡觉的堂弟国洲,坐在父亲病床边打盹的表兄五哥才相继醒过神来,连忙从我身上卸下行李。
堂弟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把五老表也喊来了。”
父亲闭着眼睛说:“你五哥种地理家是个好手,可伺候病人他不行。”
我看见五哥疲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委屈又羞涩的红晕。我心想,父亲你该知足了,一个是你的侄子,一个是你的外甥,人家能够抛家别舍地日夜守候你,这份情谊不薄了。于是我说爸爸:“您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别说是国洲和五哥了,换了我,说不定还不如他俩呐!您不是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吗?我看他俩比我强多了。”
父亲破涕为笑地说是这个理,这都是我口无遮拦地说惯了,你兄弟俩千万别往心里去——父亲伸出未挂吊瓶的手臂,艰难地抹去还在脸颊上流淌的泪水,如释负重般地叹出一声长气。
他眯缝着浑浊的眼睛说:“洲呵!你哥也回来了,赶快去办理出院手续,大过年的总不能叫我躺在这里拖累你们大家吧?”
紧接着父亲又说:“五呵!你离开家来这里伺候我有半个多月了吧?舅舅这一病可把你折腾苦了。”
五哥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舅啊!我都来了二十多天了。”
父亲说:“今天你就回去,从你大兄弟这儿拿些钱,顺便在县城置办些年货,就算是舅舅我犒劳你的。”
父亲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燃烧在天堂里的熠熠生辉的烛光。父亲在他无法下床,尾骨陡生褥疮,双腿如注水一般肿胀,脑袋像被棍棒不停击打,整日混沌不清,胸腔如烈火焚烧,粘痰拥堵喉管,憋得几乎气绝身亡的那一刻起就清醒地意识到:死亡正在向他走来,而死亡已经伸开了热情洋溢的双臂将他紧紧地搂抱在怀中了。父亲再次睁开无神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我——他深陷在眼眶里的瞳孔,早已被浑浊的老泪浸泡得涣散迷离。
就在他不无深情地凝望我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曾经肉质饱满、光泽丰润,而今却枯萎干瘪、黯然无色的嘴唇正在不停地抽搐。
我说爸爸,您是想喝水吧?我这就给您倒。
父亲轻轻地晃动着由于化疗和放疗而脱尽毛发,变得像婴儿一样瘦小光亮的头颅。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在皮肉薄寡、面色蜡黄、皱纹纵横交错的脸颊上尽情地流淌。父亲突然哭得像个孩子,哭得他半躺半倚在病榻上的身子抽缩成了一团。许久,他才哭着说出了蓄积在心中长达一生的遗憾——你妈跟着我没有享过一天的清福就走了。现如今,我给你们兄弟姊妹几个什么也没留下啊……
父亲的哭声使我心如刀绞。他在弥留之际居然道出了他深感遗憾的愧疚。面对这样的父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于是,我只好眼含热泪哽咽着安慰他。我说爸爸,您千万别这样想,您给予了我们生命,这比什么都重要;您把我们养育成人,这就是天大的恩德啊!
这时候,堂弟国洲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回到病房。他说:“大啊!手续俺已经办妥了,明天你就可以出院。”
五哥也扛着一编织袋年货回来了。他说:“舅啊!俺要赶乘去往山口的末班车,就不多留了。”他说完就草草地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不无真情地对舅舅安慰了一番之后,归心似箭地走出了病房。
这一夜撤去点滴……
这一夜相安无事……
即便是有点滴,那些用来治病疗伤,维持生命的液体也已经无法沿着父亲的脉管在周身游走了,它们滞留在他肿胀得像碗口粗的手臂上,淤塞成为一串串透明的水泡。这些水泡像一嘟噜垂挂在藤蔓上的、熟透了的马奶葡萄一样颗颗皮质透明,粒粒浆汁饱满,几乎遇风就落,一点就破。而那些胀破皮层的水泡早已洇湿了衣衫,并且弥漫着刺鼻的腐朽气息。
护士对我说,人不行的时候都是这样。赶紧给老汉的胳膊上缠些纱布吧!千万别把皮肉磨烂了,他老人家已经受罪受得太多了。
我问主治医生:“我父亲能熬过年关吗?”
医生对我的疑虑没有忌讳,他说:“恐怕难熬。你父亲这是第三次从病危中抢救过来的。他能活到现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除了食道癌,老汉还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和肺心病。”
父亲在冥冥之中肯定知道了自己寿数已尽的事实,尽管他对那个将要前往的地方感到陌生,充满了恐惧,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甘愿败倒在死亡的面前。父亲曾经说过只要黑白无常不把他撵上奈何桥,只要阎王爷不掐住他的脖子摁住他的头,他就要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该醒就醒,该喊就喊,该叫就叫……
父亲还曾经说过,癌症病人有三种死法:一是被吓死,二是不堪忍受自杀,三是没钱等死。我一不能被吓死,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二不能自杀,这样对不起我的爹娘;我三不能等死,有钱没钱也得给我治。至于能活多久,我没想过,想了也没用。
父亲显然做到了这一点。可以说父亲的人生态度是积极向上的,尤其到了晚年身患绝症以后,他不仅听医生的话主动配合治疗,而且还注重自身的体能锻炼,凡是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求人。为此,他在肿瘤堵塞食道无法进食的情况下先后两次接受支架植入手术;他在尚能活动的有限时间里从不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坚持步行,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和村野的山间小路上都留下过他哆哆嗦嗦的脚印,颤颤微微的背影。眼下,父亲终于不能下床了,而从他脸上流露出来的阴云般的伤感和悲情里,居然还隐含着他深藏内心的愧疚。
父亲说老大啊!我这一病把你们兄弟姊妹拖累得不轻,这次我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凡事只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的呢?你考虑一下后事吧!父亲说:“我生前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我死后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丧事一切从简,一不发讣告,二不开追悼会,三不许请响器吹吹打打……”父亲在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憋过气的咳嗽之后,才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说:“我每天夜里都会掐着指头一遍一遍地算,你妈自从1987年那个风沙呼啸的夜晚闭上眼睛,已經离开我二十年了,你们就把我的骨灰盒和你妈的骨灰盒并到一起合葬就行了。但我有一个请求,就是你们要让我躺在家里闭眼,不能死在这里,天亮之后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
父亲回家的这天,从暮秋就开始在干旱的黎明期待孕育,在萧瑟的寒夜渴望诞辰的瑞雪,终于在腊月二十三祭灶爷这天被父亲乞求回家的愿望感动了。因为,我一夜未眠的眼睛,被这来自苍穹的雪绒花擦去了蜘蛛网般密布的血丝,浑浊的瞳孔被纯洁的雪花舔去眼眵的时候才发现:无雪的暖冬经过千万朵琼花一夜间羞羞答答的绽放之后,整个天空和大地被飞飞扬扬的鹅绒,亦或是飘飘洒洒的棉絮铺天盖地的笼罩覆盖了——那些曾在冬季里一向面容不洁、有碍观瞻、显得萧条颓废的城镇和乡村被柔情的雪花掩盖了所有的丑陋,长街短巷和楼群房舍,以及坦荡无垠的田野,凋敝零落的村庄都变得雪柔风轻、银装素裹、潮润清新、诗意朦胧起来。
父亲被接回家的时候,正值断断续续的炊烟在雪雾中飘渺的晌午时分。当时,父亲痛苦异常地蜷缩在逼仄的车厢里,一路上的颠簸,不停地打断他神情恍惚的梦境——唉呀……裤腰带长的一点路,你们咋就老是在这里打转转呢?
父亲显然又发癔症了。这是一条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路啊!这是一条彻底改变他命运的路——从一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山民,到一个众人羡慕、老有所养的退役军人。在这条路上,他走出了青春的辉煌,也走出了暮年的荣光。父亲紧紧闭合双眼,乌青的嘴唇间不时地挤出三两句含混不清,谁也听不明白的呓语,一股股难闻的脏气,随着他莫名其妙的呓语,在车厢里迅速弥漫,却久久不散……
两辆红色的昌河小客车轻飘飘地划破人迹寥寥,一片寂静的雪野,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忽急忽缓地跳跃,忽暗忽明地滚动,给雪花漫卷的中原乡村平添了一抹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景致。
前一辆车上坐着小弟一家三口,他们自离开青海茶卡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伴随着风雪一路赶来,在县城尚未作片刻喘息,便又随着执意回家的父亲走向深藏于山野里的村落。在这期间,我不时地转过身子,为父亲拉扯覆盖在身上的棉被,扶正他被颠得歪歪斜斜的头颅。父亲原本就面无血色,颧骨突兀,两颊塌陷,形同骷髅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无奈。他枯黄如一张薄薄的冥纸样的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死气和苍白,幽黯的印堂上还渗出了一层细小如谷粒似的虚脱的冷汗。这时,我忽然听到了父亲细如游丝样的呻唤:“人活着不容易,死也咋这样难呢……”
从日渐繁华的县城到我的依旧僻静的山村,虽说仅有二十多公里之遥,但由于大雪的阻拦,能见度极差,加之凹凸不平,狭窄崎岖的路况,使原本半个小时就能抵达的车程,竟然延续到了一个半钟头。父亲冒雪返乡的消息,在平静的山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乡亲们纷纷涌出家门,踏雪而来,汇集到出租车经常出入的堂弟家的院落。
父亲骨瘦如柴的病体终于被乡亲们抬进了堂弟家的厢房。乡亲们热情助人的举动让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虽说垂危的父亲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但他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却在此时变得像火焰一般熠熠生辉,楚楚动人了——那是因为在他心灵的窗口尚未关闭的瞬间,看到了人间的浓浓春意正朝他扑面而来。于是,他心感释然。
待乡亲们搭手安顿好父亲,又陆续走回各家之后,堂弟家原本非常宽敞,能停泊两辆手扶拖拉机和圈养一群牛羊,刚才却显得十分狭小的院落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空旷得有些过于坦荡,平静得有些过于寂寥。这时候我才发现雪不知不觉地停了,云层也开始慢慢散开,薄瘦清淡的缝隙间还露出了微微的西斜的阳光。傍晚时刻,村庄背后的寨子山被白雪覆盖,仿佛一位因常年劳作而累坏了身子,而今不得不躺在棉花堆里酣睡的父亲。再往远看,便是层层叠叠,峰峦连绵,山舞银蛇的八百里伏牛山了。但我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在此观山看景,更没有理由在此抒发有关故乡,有关童年的美好回忆和眷恋之情。因为病危的父亲,我没有任何抒怀的心情。我清醒地意识到雪霁初晴的时刻也许就是父亲寿终正寝的日子。如果不是这样,父亲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断然离开医院的——那可是他赖以寄托生命的场所啊!
父亲居住的屋子简陋而寒冷。由于呼吸困难,他几乎是半躺半坐在床上,难怪尾骨要生褥疮了。我坐在临时为我特意搭建的床铺上粗略地环视四周:房顶和墙壁上挂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床头的桌子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和装草药或西药的纸袋纸盒,以及用于擦嘴擤鼻用的卷纸。若在以前,父亲是不会这样邋遢的。在以往,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家里的地不洁净,桌有灰尘,窗不明亮,屋有浊气,床不整洁,院有垃圾。可眼下,父亲却顾不了这些了,有时他也会这样说,农村毕竟是农村,不能跟城里相比,门不挡雨,窗不避风,不干不净,只要舒心就行了。
可是,父亲他舒心吗?即便是不舒心,他又能怎样呢?他的落寞与悲凉,无助与绝望让我心感深深的愧疚,浑身上下犹如铁锤击打。就在一阵子疟疾般的冷颤几乎将我按倒在他的脚下时,我把父亲这些年来置办的所有取暖设备都用上了,但依然无法驱散冰窟样的寒冷。我找来几个瓶塞尚好的葡萄糖瓶子,灌满开水塞进他冰凉的被窝,然后又把几台摇头的和不摇头的人造小太阳全都挪到他的床边。于是,父亲那黄蜡般的臉上顿时布满了红彤彤的光泽,昏暗的屋子也变得阳光普照了。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父亲的眼角滚出了两行闪着红光的老泪。我说爸,这会儿好些了吗?待会儿再给您泡泡脚就暖和了。
父亲自从回家以后就一直不停地喘着粗气,嗓子里像冒着气泡的温泉一样呼噜噜地响个不停,一团团的粘痰不停地涌上喉头拥堵在口腔里。他不时地瞪大眼睛在四周巡睃,惊恐的神色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时我才相信,任何人都是惧怕死亡的,即便是意志坚强如钢的人。此刻,一向毫不畏惧的父亲,终于也在死神的面前表现出了不堪一击的脆弱。
就在这天夜里,父亲开始痛苦绝望地呼喊——娘啊!娘啊……
父亲绝望痛苦的呼喊打破了村庄的平静。他不绝于耳,响彻雪夜的呼喊,听起来是那样的无助和凄惨,使之于迟迟爬上山巅的冬日也为之洒下一地的悲凉。由于我一夜未眠,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心情尤其沮丧到了极点——因为,我在慌乱之中居然把那套好不容易买到的军装落在了青海。当我翻遍几乎撑破的旅行包,看到一堆该带的没带,不该带的全有,惟独没有那身军装的行李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脑袋膨胀得犹如注满氢气的气球直向空中升腾。眼看着父亲的愿望由于我惊慌失措的疏忽而化为泡影,深深的愧疚像射出枪膛的子弹一样灼热地穿透我的胸膛,我急忙找来堂弟。
我说坏了,我把那身军装忘带了。
堂弟却说:“哥,不咋呀!俺大自个儿在县城买了一身,还是将校服呐!当时俺大还跟那个老板开玩笑说,没想到我这个上尉连长还能穿上校官才配的军装。他试着挺合身的,到时候给他穿上就是了。”
我说你们这儿还有军品商店?真的还是假的?
堂弟说:“这我倒说不准,反正他从里到外买了一身。”
看来父亲早就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了。这就是父亲做人做事的风格,凡是自己能做的绝不求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尽管我不再自责我的粗心,但我心里始终被无休止的惭愧填充得毫无缝隙,从未有过的郁闷憋得我气息难平。为了那身军装,我简直无颜面对父亲。
第二天,父亲哮喘加剧,呼吸困难,而呼喊声却渐渐衰弱,变得有气无力。他细如游丝的呻吟更让我的心头一阵阵地发紧。
第三天,已经十多天不怎么进食的父亲突然焦躁不安地大声喊叫着要解手。他那种苦不堪言的神情和迫不及待的焦急令人不容有丝毫的迟疑,父亲于是被小儿子抱至那只由侄儿媳妇自制的马桶上。然后,他头抵着床沿暗中使劲,尚未消肿的双手紧扣着床帮,被破损的水泡洇湿的双臂剧烈地颤抖。他在经过长久的痛苦酝酿之后大吼一声,紧接着便是呼呼啦啦,山呼海啸般的长久排泄……
父亲终于无比舒畅地叹出一口长气——呵……这下好了,可以干干净净地见你爷爷你奶奶你妈妈去了。就在父亲如释负重,神清气爽,再次斜倚病榻之时,叫过他的孙子一男说:“过来,让爷爷亲亲你。”
父亲话音未落,便把散发着浊气的嘴唇,久久地贴在一男的额头上。面对乖巧的孙子,父亲显然动了真情,几串不同于以往的泪珠滚烫地涌出了他微微闭合的眼睛,顺着他脸颊上沟壑一般深刻的皱纹缓缓地滴落。许久,父亲才说:“好孙子,你去吧,去到灶房烤火去吧!爷爷的屋里太冷,别冻坏了你的小身子。”
父亲心满意足地目送着孙子远去之后,把我叫到床边,他示意我给他脱下那件从不离身的橄榄绿的武警马甲。他说,其实也没啥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件马甲的里外缀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口袋,我从最隐秘的口袋里找到了两个存折和与之相对应的银联卡。
父亲说:“也没几个钱了,都让我花得差不多了。”
我看到存折上显示的余额的确不多,但我知道父亲是从不会乱花钱的,除了抽烟喝酒和必要的应酬,他几乎一生节俭,毫无奢侈之念。接着我又翻出了几张借据,大到万儿八千,小到千儿八百,有过去多年的,也有现在的,总计有三万之巨。借钱的人有远在青海甘肃的,也有近在老家的。
父亲说:“你们兄弟姊妹几个试着要要看,实在要不回来也就算了,就当是我让小偷给偷了,或是我不小心丢了。”
我说爸爸,您真是……这可都是您用血汗换来的用于防老的钱呀……您老怎么就……就不知道贴补贴补您自己呢……
父亲说谁都有个难。好了,我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这会儿我想喝口酒,你看成不成?——那种祈求的神情简直就像个顽皮的孩童。
我说爸爸,您这个样子还能喝酒吗?
父亲说:我想喝点酒,心里会舒坦些。
我不加任何思索就断然拒绝了父亲:“不成!”
父亲失望透了,也痛苦极了,他难过地紧蹙眉头,瘦削的脸上刻满了无奈,两只浊黄的瞳孔倦怠地瞥向一边,满含渴望的莹莹目光就这样渐渐地黯淡下去,微弱得像一盏在风中飘忽不定的油灯。
子夜时分,父亲衰弱到了极点。父亲执意让我们全都睡去的时候自己也睡着了。他半睁着眼睛,似乎在期待和盼望着什么人的到来。他微启着嘴唇,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父亲就这样带着无望的期盼和意犹未尽的嘱托,永远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可是,我却把那套军装遗留在了远在青海的家中,而这身父亲自己购置的军装远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式样。
黄土隔人心啊!一晃又是三年。
临近2010年春节的某一天,我在深沉的睡梦中忽然被一道奇异的亮光拨开了眼帘,我又一次看到了身穿戎装,却无飒爽英武之气,反而满脸哀伤的父亲。因为,我发现他自己购置的那套将校服,好像已被战火硝烟熏染得色泽难辨,也让枪林弹雨撕扯得破烂不堪——他就这样一身穿戴,从故乡那一片天空明净的地方,来到了高原这一片天空明凈的地方,遥迢数千里居然是跨步就到,犹如天马行空。
我望着父亲衣衫褴褛地飘然云中,而后又欲言难启、默然离去时的情景顿时大汗淋漓,惊悸万分。梦醒之后,我猛然想到了父亲被病魔击倒,被死亡打败的日子——2007年农历腊月26小年这天。
于是,我轻轻摇醒了酣睡可掬的妻子,愧怯地跟她说:“看来,你得跟我回趟老家了。”
妻子一脸困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别紧张。我就像讲故事一样地对她说:“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爸带着我妈,领着很多我熟悉又陌生的乡亲来咱家了。”
妻子愕然问我:“爸妈给你说什么了?”
我说,爸妈张口欲言,而后又什么也没说就骑着仙鹤又走了。
妻子说:“我没意见,咱俩今天就走。我也曾经做过这样的梦。”
妻子说得没错,我之所以梦见父亲,是因为父亲也梦见了我。阴阳两界其实就是一梦之隔——那堆薄薄的一层黄土。而恰恰正是这层黄土推起的土丘隔离了人心,淡化了亲情,遗忘了乡音。父亲之所以出现在我的梦中,想必是在提醒我:“孩子呵!爸爸离开你们三年了,不管咋说,是不是也该回来看看我了?”
于是,在父亲去世三周年祭日到来之前,我和妻子旋即关闭了温馨的家门,特意带上那套父亲到死也没穿上的草绿色军装,赶往屋里屋外一样寒冷的故乡。眼下,离我没有了父亲母亲,却葬有他们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情缘,也飘忽着他们灵魂的地方越来越近了。这一路可谓是天公作美——既有浑圆的太阳一路慰籍,又有条块状的麦禾养眼,加之妻子结伴同行,可我的心情却愈发地沉重起来。我问她:“你说故乡是个什么概念?”妻子淡然一笑没有作答。
我于是自言自语地说,自从母亲和父亲去世以后,牵挂我的人和我牵挂的人没有了,当然不包括你和孩子——我笑着对她说,故乡的概念也就越来越淡了,确切地说,故乡其实就是一种牵挂,对亲人的牵挂,你说对吗?
妻子一路颠簸,满脸倦怠的表情让我不问自答。是呵!父母已逝,何以为家?没有了家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做故乡呢?
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迷惘在我心里漫延。这时,那种被猛酒呛进喉咙,憋屈又郁闷的滋味让我忍不住手捂口鼻,及时遮掩了起码不少于20个响亮喷嚏所造成的尴尬情景。就在我酸楚的鼻腔不再由于某种刺激而渐渐平息,激越弹跳的心脏也恢复了平静之后,我擦去眼泪,抹净涕零。我问妻子:“你说人临死前最痛苦的是啥?”
妻子说:“是不是某一种愿望得不到满足?”
我的心头猛然一惊——我真是太混了,不仅把军装忘在了青海,而且连父亲临终时想喝一口酒的愿望都让我给武断地剥夺了。
我想,一生要强,从不求人,说一不二的父亲肯定是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人世的。不然他怎么会张口欲言,死不瞑目呢?
我几乎不能原谅我的过失。我望着愈来愈近的故乡说——对不起啊,我的父亲母亲!从今以后,您们那深居山野,荒草覆盖的坟茔,就是我默然匍匐于大地、向您们顶礼叩拜的唯一牵挂……
父亲啊!您要的军装我给您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