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苍山的记忆

2018-07-09 09:34杨汝骅
大理文化 2018年6期
关键词:苍山

生存在山水之间,终日与苍松翠柏为伴,与蓝天碧水为伴,真切地感受到身边的风景其实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生命。这种超越自然的生命深深地隐藏在大地的皱褶里,让树木、小草、溪流、山泉以及春天的花朵、夏日的清风、初秋的果实、严冬的霜雪转化为另一种生命形态,如人的生命一般在大地上存在着,收获着幸福和温暖,承受着痛苦和磨难。用自己或短暂或漫长的一生去证明自己生命的意义,或者,只是证明自己来到过这个世界,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而来自大地深处的生命是不朽的。

横卧在大理坝子西边的苍山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它默默无言地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在四季更替中不断变幻着自己的面容;它静静地俯瞰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看风起云涌,沧海桑田,芸芸众生熙熙攘攘,你方唱罢我又登场,轮番上演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我时时伫立窗前,用心灵与苍山对话,真切感受到大自然的永恒,而人类又如此渺小,人生何其短暂。而这短暂的岁月,就因为有了这座苍峻伟岸的大山,记忆中就多了那些甜蜜而又苦涩的往事,那些融入自己生命的乐章……

在苍山洱海之间出生的孩子,低头看洱海,抬头望苍山,苍山洱海从此与他相伴。特别是坝子西头那一排屏风般的大山,威严挺立,峰峦叠嶂,他的深处隐藏着一个个传说和秘密,让你迫不及待地想去走进他,亲近他,探索那一个个真实而又虚幻的奥秘。

那时还很小,体力还不足以支撑着幼小的身躯从城里走到山中。何况大人们都时时告诫,出西门外不要玩得太晚,一到下午太阳落山,山中的狼就会来到山脚的坟坝里找食,甚至举出有名有姓的哪家的哪个三岁孩子,跟着父亲在守山的窝棚中被狼叼走的血腥事例。但好奇心依然驱使着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伴,一次次走出城外,向那一段未知的路程摸索着前行。

苍山门成了一段废墟。古城楼早已坍塌,楼边的城砖被砸成碎块,铺在地上加水和生石灰粉,用改装过的铡刀片反复砍剁,碎砖石上渗出浓稠的泥浆,用泥瓦刀抹平,就成了瓦灰水泥地,也有人称为“三合土”地。古城里一些公共场所的院坝和通道,都是这种方法建成。包括建在武庙中的粮食局,原来青石板铺的院坝缝隙大、杂草多,为方便交粮群众晒粮食,就用这种方法建了几块宽敞平坦的场地。西门外从护国路到四牌坊的一段城墙,城砖早被搬得精光,只留下一条七歪八倒的土围埂,像褪了皮的蟒蛇,僵卧在古城西边的尽头。城楼的豁口处,日积月累,两边都留下了向上攀爬的路径,爬上城墙,走向一个个残存的垛口,就看见那一字排开的十九座山峰似乎就在眼前,这幅千秋画图的壮美风景就赫然走进一个个幼儿懵懂而又好奇的视野中。

西门外是一片坟坝,一座座顶端成圆弧形的青麻石支砌的坟茔顺着三月街街场的两边直达山中。坟包有大有小,有新有旧,三五座一台,七八座一圈,下面坝子里消失了的生命又来到这里汇集,用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片庄重肃穆的群山之间。看似杂乱无序的排列,其实有着严格的规矩,是人人必须遵循的民俗乡规。城墙往西五百米,从南至北有一条古道,观音塘过来,一路到上末、七里桥,那边称为“草帽街”。跨南门河,过四郎桥,这边就叫“烧香路”了。烧香路以下的坟茔,属下边城乡的贫困人家,经济条件差,买不起好的坟地,请不起多少帮忙的人,能够把亡灵送到青松翠柏掩映的风水之地,只能就近安葬;另一类是因各种不同原因非正常死在外面的本地民众,魂魄在死者遭遇不幸时已被惊散,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变成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肉身只能在下面的野地里草草掩埋;第三类是未成年的孩子,不以年龄计,唯一的标准是成家与否,民间俗称:有没有盖过红被窝。以前的人结婚没有年龄限制,七八岁就找个童养媳的也大有人在,这类人就算成年了,万一不幸夭折,也可以名正言顺进入祖茔,而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去世后也只能落脚这里的“小人坟”。最后一类是古代战争中战死的将士,他们大都由当地执政者统一安葬,成片集中。现在亚星饭店附近,原是两个干水塘般的洼地,当地人称“大园园”。“大园园”里,曾经遍布着忽必烈南征大理时战死的蒙古士兵的坟莹,人称“鞑子坟”,同样的墓葬在三塔寺背后也有一片。与本地坟墓坐西朝东的习俗截然不同的是,蒙古将士的墓一律南北向,每尊墓穴中都放着一个兰花盆般的绿釉陶罐,盛着一条生命终结后的遗骸。墓穴北方镶嵌一块雕刻着蒙古铭文的大理石,让这个亡灵永远回望着那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土。烧香路往上,进山至松树林密布的坡脚,人工铲出一条宽约丈余的防火通道,把下面的茶树林杂木林和坡上的松树林隔离开,老辈人都称为“火沟”。火溝以下至烧香路,大片的坡地上就是普通人家的坟地了。背靠苍山,俯瞰洱海,清风和畅,绿草青青,让自己的先辈们身处另一个世界依然能感受到苍山洱海给予的抚慰和柔情。火沟以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处祖茔,不是家财殷实的富豪,就是地位显赫的权贵,一般的人家到火沟就望而却步了。

山坡下的坟茔中间,在遍布荆棘刺蓬的河边路旁,生长着一蓬蓬籽麦和豆金娘、山石榴,这些地方都是馋嘴孩子们梦中的乐园。有时为了采摘到那几个熟透了的果实,不惜钻进刺柯,衣袖被坚硬的刺挂破,手臂渗出道道血痕,依然无所畏惧。清明前后,久雨初晴,火沟附近坟坝里的青草柯中,山蕨菜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地底下钻出,嫩黄的芽苗上依然残留着昨天的雨滴,身躯羞涩地卷曲成一个个问号,似乎在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为何这样洁净明媚。野生菌也不甘寂寞,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响雷震醒,揉揉朦胧的双眼,顶着一把小伞从地里冒出。草柯里、刺蓬下、松树根旁,到处都是菌子冒出的身影。鸡■像一位苗条的少女,一袭白衣婀娜翩翩;见手青黄灿灿的身躯一经触摸,就像爱惹事的毛头小伙,被人欺负后全身上下变得青紫;鸡油菌娇小的身体则像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不听招呼地在草地上疯跑,零零散散分布在草丛中。

蕨菜过了采摘的季节,叶片就变得坚硬起来,枝干逐渐变黄,绿色的叶面上像渗出一层油脂,燃烧时会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比较起来,这是一种很好的燃料,清洁,耐烧,最大的优点是它大量生长在坟岩坝里,距城近,最适合小孩采摘。不像成年人进苍山砍花树柴,要翻到云彩笼罩的大黑顶,一背柴要砍一天。年纪小,割不了多少蕨叶,每人挎一个小腰箩,装太多也背不动,大多数时间是玩。不必担心“十里不同天”的天气变化,不期而至的雨丝会在古城艳阳高照的时刻同时飘洒在山脚一片。但大都是“过山雨”, 一场雨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雨来时伙伴们都就近钻进身边的坟洞里,小的坟洞基本可以让一个孩子容身,大一些的坟洞里像我们这样大的小豆丁娃娃可以挤进去三四个。

城西三月街空旷的街场上,赫然矗立着元世祖平云南碑,一个巨大的石龟上立有一块高大的石碑,孤零零地爬行在荒郊野坝里。龟身驮石碑的位置前是一块平坦的龟背,可以容四五个孩子围坐嬉闹。龟很高,孩子们爬上爬下都要同伴帮忙。攀爬的人慢慢多了,边上踩出了几道石坎,方便孩子们轻松爬上龟背,胆大的可以试着骑上龟脖颈,众览山坡下古城里的别样风景。石乌龟雄踞的地方,是一片充满着神话传说的土地,其中观音菩萨收伏专食人眼的罗刹的故事,我们早已烂熟于心:她用“黄狗跳三跳,袈裟披一披”的法术将这妖魔制伏,让这块地方成为万人欢聚的净土,让一个节日的狂欢延续千年,也让这一片荒芜的草坝充满着迷幻和神奇。

这种原始古朴的风貌没有延续多久,大规模的垦荒造田运动风暴席卷全国。自上而下的全民动手开荒种粮,苍山脚下的这片坟岩坝顺理成章地被列入地方政府重点开发的目标。部队苹果园、大理一中农场、工交农场、商业农场……部队、机关、学校、企业各自为政,整片坟岩坝被分隔成几大块,用石砌围墙分隔,界线分明。一时间,西门外成了一个大工地,所有的墓葬全部掀翻,挖地三尺,清走石块,盘出一块块农田。

那些农场建立后,各单位都有专人守护。遇上农作物收获季节,就要组织人员抢种抢收,出产的农产品,少部分象征性地上交,余下的作为单位的一点福利,在粮食、副食品短缺的年头,为本单位人员的生活改善起到了一些补充作用。特别是大理一中农场,学校食堂里每年都要免费供应几顿油炸后凉拌的酸辣黄豆,让我印象极为深刻。轮到班级到农场劳作时,每人可以领两个白面馒头。更主要的是为同学们提供了一个学习锻炼的生产劳动基地,在实践中去体会“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含义。

真正走进苍山已经是读小学的时候了,时逢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的激情年代。不知谁发现了苍山上的杂木林中,有一种叶片肥厚坚硬、散发出幽幽清香的植物,叫芳香叶,据说可以把叶片熬成香叶油,是国防、化工的重要原材料。街道、工厂、机关单位都组织人员上山,学校也不例外,以班为单位划出片区,高年级的爬高点,差不多去到弥勒佛、中和寺,低年级的就到万松庵,那里地势平缓,坡不陡。万松庵是一个尼姑庵,建造年代久远。这是一个坐北朝南的清幽雅致的小寺庙,如今只留下坍塌后的残垣断壁。庙后一条清泉从山坡上流淌下来,在寺庙后的松树林中缓缓流淌。寺旁的松树林里,到处是砍伐后留下的枯树桩。这些枯树桩是有来历的,据说是抗战结束后,参加滇缅战役的远征军重伤员被收容到古城苍坪街下段城隍庙的野战医院,院方派车到山上砍树搭帐篷做燃料,就先从万松庵开始。因为这里有一条骡马通道,稍加修整,车子可以直达庵前。短短一两年时间,万松庵成片的松树林很快消失,只留下一个个枯树桩。树桩旁就生长着一丛丛芳香叶,我们用剪刀采茶般一片片修剪,几个人合装一个小箩,下山时轮换背着,交到山下一排专门炼香叶油的炉子旁。有人专门过秤收集,然后写个条子,几年级几班哪几个同学交了多少斤,回去找老师交差。那几天的日子很快乐,不必读书写字背课文,在溪水边野餐,在树林中做游戏,有个高年级的大哥哥还写了一首歌,学校教音乐的刘关裕老师为它谱了曲,万松庵就随时传出孩子们的歌声:“芳香叶,是个宝,红色少年把它找。采得香叶炼成油,支援国家立功劳……”

10岁后因家庭变故,从城里搬到南门外外婆家。“生在南门外,爬山命头带。”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乡野俚语,也是南门外人宿命的认可和无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既然落脚在这块土地,从此也就与苍山结下了不解之缘。

民以食为天,何况正处在那个需要补充营养长身体、但又时时处于半饥饿的状态下,对灶房、灶台就有一种亲近感。外婆灶房的灶门口摆着一个草墩,草墩里靠墙位置放着一个大筐,用来装烧火的燃料。之所以不称它为柴,是因为那时坝子里基本没有柴,冬天烧松毛、谷草、苞谷芯、苞谷杆;夏天烧麦秆、谷糠、草皮、牛粪,这些燃料大多生命力极短,放进灶里一瞬火光后很快熄灭。更麻烦的是这些燃料容易受潮,一到七八月连天雨,放进灶里只会冒白烟,整个灶房烟雾弥漫。一到这种时候,外婆就念起在南门外流传的顺口溜:“细雨纷纷下,谷熟米涨价,谷草不燃火,做饭打急抓,板凳剁柴烧,桌子也害怕。”

真正用于烧火的柴,需要去到苍山的半山腰砍伐。

南门外正对的山峰是玉局峰,本地人俗称“南门山”。但南门山山势陡峭,杂木林稀疏,南门人基本不去,而是转向马龙峰,本地人习惯称的“五里桥山”。趟过刺骨冰凉的白鹤涧,从一段遍布松树林的山坡缓缓而上,前行约兩三个钟头,去到一个叫西峡拐的崖坡上。这里坡地湿润,光照充足,植被茂盛,但树木都长不大,最粗的只有大拇指粗细。其中有一种矮丛栗树,枝干坚硬,耐烧,因主干透着暗红色,大家都称它小红柴。姐姐比我大两岁,爬山比我早两年。每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我都要爬上村头大青树底下的高台朝山脚的小路张望。一队队爬山人从远处的坡上下来,家中有多余劳力的,已经早早在半路的歇气台处等待,如接力赛般把辛劳了一天的亲人身上的背子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让对方劳累疲惫的身躯放松休息。也有海边生久龙龛那一片村子里的砍柴人,回家的路程就比我们这边远得多,他们的亲人来接大都赶着马,或者拉辆手推车,山上劳累的人可以连人带背子乘在车上,轻轻松松返回家中。

每到二姐和伙伴们相约爬山前,外婆都会叮嘱她,少背点,家里没有人接你,二姐总会点头回应。但我每次看到她们一行人鱼贯归来,见她的背子不比别人的小,而且绑扎得齐齐整整,纹丝不乱。幼小的我,心中不禁对她产生崇敬之感。我每次去等待她背着柴捆,健步从村头山坡小路上下来时,仿佛在等待凯旋归来的英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政府加大了封山育林的整治力度,遍山的云杉、杜鹃花树、马碧樱(映山红)、云南松都列入禁伐范围。同时动员社会力量,遍山播下松子,绿化苍山。

苍山的松树林不容许任何集体和个人砍伐,如发现偷伐树木的,轻则开批斗会,挂个坏分子的牌子交生产队或居委会管制改造,重则投入监狱服刑,所以极少有明目张胆的砍伐事件发生。但“人上一百,五颜六色”,也有个别皮厚胆大、喜欢冒险的砍柴人,偷伐一棵小松树,砍成几小段,外边裹上一层小红柴,不注意,还跟普通柴背子没有两样。后来,效仿的人多了,留下的松树桩新茬越来越多,守山人在路口设了检查点,一排歇气台上把背子放好,守山员拿根铁棍朝里戳,触到粗壮的柴块,就要把背子解散,铺开检查。如果是偶尔初犯,一般也就没收柴捆了事,当然,要是经常这样做,接连几次被查,那就要登记上报,听候处理了。

阳春三月,山上的茅草青了,严冬的霜雪让枯黄的松针纷纷扬扬飘洒在寂寥的山林中。村民们开始抓紧赶在五月栽秧的大忙日子前,走进苍山,割茅草,收松毛,交到生产队堆积在一个大塘子中,浇上几桶粪水压实,沤成农家肥。“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不再读书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去上山,把茅草和松毛交到生產队,为外婆挣工分。

等我稍大一点,就跟在身强体壮的大叔大婶们身后,爬到山顶,翻下涧坡,去砍竹子,割笤帚。

苍山脚下的村民靠山吃山,不论山路有多艰险,体力的付出有多大,总有那么一些爬山人依然挎着背板绳索,踏着月光上路,顶着星星归来。身上那个沉甸甸的背子带着苍山雪残留的冰碴,裹挟着高山峡谷百草的芬芳,翻山岭,过草甸,趟激流,用生命在大山深处书写一首首艰辛而又执着的诗篇。但面对这片风云变幻的莽莽山林,一旦走进它,个体的人就犹如一滴水融进大海,生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乌云笼罩,雨雪来袭,走失迷路,摔倒失足,身体不适突发疾病……这些随时可能出现的状况,如同一个个陷阱,隐藏在未知的路途。

上山的路上,那几个经常爬山的“老把子”一边提醒着我们注意脚下的路,一边触景生情,讲述他们爬山经历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

杨哥住在我们家隔壁,我开始爬山就一直跟着他。外婆跟他讲:“我这个孙子交给你,你要随时留心,擦破一块皮我都不饶你。”杨哥总是笑笑:“放心,天垮下来只会压着我这个大个子,毛都不会伤到他一根。”山道上,几个大姐就逗他,二世人,闫老王准备收你的那个岩洞到了没有?你如果那天晚上走了,我们路过还要给你烧点纸钱,帮你叫叫魂。阿姐她们喊杨哥二世人,是形容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现在相当于转世了。他和几个同伴到山背后割竹子,遇上天气突变,几个同伴把割好的竹子丢下,迅速收拾起背板绳索,边招呼他边朝山下跑。杨哥和他的一个同伴舍不得已经捆绑好的竹子,硬拖着从山涧里翻到山脊。这时大雾已经把山顶遮盖得看不见对面的人影,天色也渐渐黑下来。杨哥跟同伴讲,没有方向,找不到路,千万不能走了,就近找个背风的岩洞躲一夜,明天再说。同伴坚持要走,讲自己熟悉路,闭着眼睛都走得出去。杨哥劝说无效,只好自己找个岩洞躲避风雨。那一夜雨雪交加,岩洞很浅,雨夹着粒粒雪颗直往里灌,温度和外面差不多。偏偏身上的半盒火柴被雨浇湿,全部划完也没有划出半点火星。到了后半夜,感觉全身已经麻木,脚手都快冻僵。想想自己爬了二十多年的山,什么样的场合没遇见过,今天由于自己判断失误,贪那么一点小便宜却搭进去了一条命,死了还要让人笑话。于是试着翻动身体,原地打了几个滚,活动了手脚,接着搬起一块石板,先小幅度的在胸前抬举,慢慢越过头顶,不停地举动。有个阿婶说,我们找了他一夜,天亮时找到岩洞,他呆呆地看着我们,手中那块石板还抬着,一直舍不得放下。另一个说,还是他有本事,关键时刻保住一条命。他的那个同伴就不行了,才翻到前边二道包就冻僵在路上。

如今南门外的人们回忆起那个年代的辛酸往事,对爬苍山随时可能遇到的风险没有丝亳怨言,更多的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有些风险是完全可以避开的,但有些本来知道有风险,依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除了天灾原因,还有人祸。

那是在极左思潮肆虐的荒唐岁月,农村普遍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连老奶奶养的老母鸡下了几个蛋,想到城里换点油盐钱,都要偷偷摸摸,像做地下工作一样。爬山一开始是明令禁止的,时逢“农业学大寨”的狂热年代,一切与农业生产无关的副业都不允许。但这一决定遭到了几乎全村人的反对,南门外人除了爬山,没有别的谋生之道,一家人的油盐酱醋日常花销、孩子的衣服穿戴、上学的学费杂费课本费,全靠这点副业。情况反映到上边,终于有了新规定,可以在赶街的那天自己选择。一个月四个赶街天,是农民进城的假日,其余时间,一律到大田里劳作,不能做别的事,也就是说赶街这天,是你自由支配的时间,可以去爬山。说来也怪,一到赶街这天,老天总爱洒点雨,而且都爱在下午,人们习惯称“撵街雨”。这天哪怕看着成天万里无云,毫无下雨迹象,一到下午,苍山上升起几团浓雾,铜钱大的雨滴就会接踵而来。所以小时候就经常听老辈人自嘲:大理人,没天理,一到街天就下雨。

过去的人爬山,头天要看月晕,看海东山老太涧的闪电,五月瞧南十月瞧北,晚上火烧天,下雨等明年;早上火烧天,下雨一时间。综合考虑气候情况,再确定明天能不能去山上。但一个月就这几天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其余日子基本是无可选择,除非七八月连天雨实在不能出行,对状况不明的天气只有冒险前往,错过这一天,又要等到七天以后,家里等着花销的,只有被逼上苍山了。

1972年3月初的一个街天,凌晨起来,天气阴沉,本不该出行,但南门村还是有几个被逼无奈冒险上山的青壮年男女,两对壮年夫妻,三个单身年轻人结伴登山。那天的雨一直没有下到坝子里,但山顶上的乌云越来越密集,焦虑的亲属们凝望山顶,感觉到乌云下面,雪花正纷纷飘洒,牵挂亲人的那颗心被揪得生疼,直到天擦黑,仍然未见亲人归来的身影。那时我已经在城里工作,远离了爬山这一挑战生命的谋生方式,晚饭后听见隔壁杨哥在召集人上山找人,我立即跑过去,主动要求跟着去。穿戴整齐,换上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回力胶鞋,打一支手电筒,跟在队伍后面上山了。此时,云开雾散,上弦月辉映着整个山顶,白茫茫的苍山雪把整个大黑顶披上银装。队伍分成两路,一路沿着拖竹子的毛路寻找,我们则在松树林中经常上山的小路搜寻。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踏在山路上咚咚的回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东方泛白,天开始转亮,苍山模糊的轮廓像在相机镜头前对好了焦距,逐渐清晰起来。爬到半山一个叫羊窝的开阔地,远远望见前边松树下有两个人影,寻人的队伍一时欢腾起来,争先恐后向人影的位置狂奔。这是那七个人中的两个年轻人,正相互搀扶着靠在树下,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衣裳被刺柴挂破,冷得瑟瑟发抖。大家赶快把带来的棉衣给他们披上,保温瓶里的红糖生姜水小杯小杯灌进他们口中。等他们缓过气来,才问明白其余五个人的情况,大雪铺天盖地下来时,他们都还在山后,男的几个本来有机会逃生,但其中一个的媳妇被竹根刺破了脚,他们就轮换着背她。年长的大叔让两个年轻人先跑,刚刚跑到山前,大雪已经把来时的路遮盖得无影无踪,他们占着年轻体壮,从大山深处跌跌撞撞摸索着下来,后面的五个就都被困在山后了。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南门外的山坡上,立起五座新坟。连续几天,纷纷扬扬的雨丝一直飘洒,仿佛在悼念着这几位无辜的亡灵。这一年的本主节,村民们一反平日的喜庆欢歌,整个南门村不请客,不唱戏,冷火秋烟,寂静无声。

坐西朝东的单元楼,西面窗外是苍山秀美的英姿。日出日落,四季更替,蒼山像一位善于打扮的成熟少妇,不断变幻着五彩斑斓的着装。苍岭无言,但我感觉到它生命的存在,那满山碧绿的树木在苍山植根,把它的生命融入深深的黑土。而十九峰繁茂的植被里,一个个新的生命又在这里生根发芽,生长孕育。一棵老树轰然倒下,绿色的苔藓爬满枝干,肥壮的嫩芽吐出新苗,演绎着沧海桑田的生命轮回。我喜欢伫立窗前,让心灵与苍山交流,目视这一片一辈子都看不够的风景。回顾自己短暂的人生,从一个懵懂少年走向今天的花甲老人,我的整个生命都在陪伴着苍山一起成长,“才忆当年骑竹马,转眼就成白头翁”。而苍山依然不改当年的风韵,越来越英姿勃发。在它的漫漫岁月历程中,有多少人对它的美貌倾心呵护,又有多少人有意或无意地对它造成过伤害?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苍山无言,但它清楚山下的芸芸众生对它做的一切,你对它好,尊重它,会得到它的加倍回报;反之,则会受到报复。

也是在“农业学大寨”的狂热年代,城郊公社东门大队的基干民兵连打着红旗走进苍山,驻扎在龙泉峰下。他们把龙泉峰山脚的那片坡地比誉为大寨大队的“狼窝掌”,要把它整治成碧水环绕的梯田。他们要打破苍山脚下只能种植苞谷、洋芋、黄豆这些旱地作物的老传统,让坟岩坝里也能生长出黄澄澄的稻谷和小麦。有人发明了一种特殊的造田方式,据说是喜洲公社周城大队率先用这种方法,在云弄峰下的乱石滩里造出了几百亩良田。不用挖土、清理石块、平整土地,只需在山坡上垒起层层围堰,一台一台垒实,形成一个个小凹塘,顺山坡挖出引水渠,引出中溪水顺龙泉峰山边往下边凹塘里流淌。水流在山边的土沟中往下奔流,也把沟旁的松毛层、山基土和在苍山上覆盖了千百年的生泥土带进水沟,民兵战士在沟边一字排开,不停地把沟边的土挖向沟中,让汹涌奔流的溪水这条天然传送带把山上的泥土源源不断冲刷进下边的凹塘中。冲刷下来的土在凹塘中积满一塘,堆积厚度达到50公分,就在围堰上开个口,让泥浆水流向下一个凹塘。一个冬春农闲季节,东门大队几十个民兵用他们的辛勤汗水在苍山脚下造出了几十亩农田,为大理县“农业学大寨”运动蓬勃开展树立了一个典型样板。

1970年2月中旬,春节刚过,我所在的大理县革委会宣传队接到指示,要排练一场现代戏,剧本由大理一中教语文的黄学益老师写出来,反映的就是东门大队把荒坡变良田的先进事迹。为了深入生活,宣传队员背上行李到苍山庙住了一个礼拜,白天听东门村段书记讲造田的过程和取得的辉煌成果,实地到涧口工地观看民兵的劳动场面,晚上研究剧本。当看到龙泉峰山边的土塌陷了一片,山体出现残缺时,宣传队中一位农大毕业的大学生说,这样做迟早会毁了苍山。领队刘老师后来讲,当时我恨不得去蒙他的嘴,这种话在当时狂热的气氛中讲出来,可以算右派言论。还好,段书记正沉浸在他创造的辉煌业绩带来的荣耀中,没有听见这句话,也可能听见了,装作听不见。

苍山出产大理石,它蕴藏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半山腰,苍山十九峰,峰峰都有大理石,而比较罕见的大理石精品彩花和水墨花又集中在雪人峰、兰峰和三阳峰上。大理石的开采,最早为南诏时期,长达上千年的开发,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没有机械设备,大量人工开挖,产品批量小,没有对苍山造成大的伤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几十年,各项事业突飞猛进,大理石的开采进入一个全盛时期。成立了专门的大理石厂、大理石矿,先后修通了三阳峰、应乐峰采石场的公路,满载大理石方料的汽车在盘山道上日夜轰鸣,矿洞里的爆炸声如雷鸣般响彻苍洱大地。1986年,又建设了雪人峰大理石矿山,并招商引资,号召共同开发,各行各业都纷纷加入大理石开采加工的行业中。先后成立了军地联营大理石厂、供销社大理石厂、甸中三文笔绿桃上阳溪各村镇大理石厂、省地质三大队大理石厂、易门铜矿大理石厂,古城北门篾匠村一片至三文笔,俨然成了大理石加工的宏大工地。苍山应乐峰、雪人峰、兰峰、三阳峰的正面山坡,植被剥离,沙石裸露,远远看去,像一张俊俏的脸庞上突然增添了几道伤痕。

这种盛况延续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被逐渐叫停。政府采取这一果断措施虽然阻力不小,但叫停是必然的。面对苍山,我们只是匆匆过客,子孙后代依然要生活在它的庇荫下,每个人在与苍山交往的过程中依然会感受到它给予的心灵爱抚和精神支撑,也会在不经意间,失去那些苍山曾经给予的甜美记忆。

山顶背阴的山坡上,生长着苍山特有的名贵植物“高河菜”。清代著名学者陈鼎在《滇黔纪游》一书中这样记载:“苍山绝顶有高河菜,七八月生,红茎。碧叶,味如芥。”这是一种生活在苍山洱海之间的人们一吃就会上瘾的难以领略到的味道,是游子魂牵梦萦、心系故土的苍山情结。而等到春末夏初,大理坝子艳阳高照,苍山上会有苍山雪如约而至,这时就有人爬上山顶,把刚刚从天而降、纷扬飘落的积雪放进垫满翠绿松针的背篓,背到古城街头沿街叫卖。买的人手上垫一层松针,放上一勺雪,滤上几滴红糖蜂蜜熬制的糖稀,来自苍山顶端的冷饮就会给孩子们一个清凉的初夏。明代状元、著名学者杨升庵五百多年前就在大理古城双鹤桥边目睹了这种场面,记录下了这样的场景:“五月滇南烟景别,清凉国里无烦热,双鹤桥边人卖雪,冰碗啜,调梅点蜜和琼屑。”如今,高河菜依然保持着那股独特的味道,但数量已经越来越少,因为早已不再为生计发愁的那些曾经的爬山人已经不愿再去吃那份苦,不愿再冒着风险,翻到那样高的山巅。而杨升庵笔下调梅点蜜的那勺雪,只存在于我儿时的记忆中,随着年龄逐渐增长,那点曾经的甜蜜记忆也已逐渐绝迹。

如今的苍山,已经实施了全面的保护,苍岭无言,但这是人类最基本的责任。尊重苍山的生命,其实是人类对大自然不断加深认识的必然结果,把根和泥土连结起来,生命就会实现永恒。

编辑手记:

在本期文章中,作者杨汝骅以细腻的笔触,带我们寻找苍山与生命相关、与记忆相关的故事,感受时代变迁中苍山的变化和山下人们生活的变化。在作者的记忆中,大理人的许多生产生活经历与苍山息息相关:童年时到苍山脚下玩耍,少年时到万松庵修剪芳香叶炼油,到山中收集茅草、松毛换取工分,到涧中伐竹,割笤帚。山上的积雪、野菜也成为作者味蕾记忆中最魂牵梦萦的味道。苍山带给人们的既有欢乐,也有痛苦,而这些痛苦又往往与人们破坏与苍山相处的规则有关:村民赖以生养的苍山,也容不得山民的半点疏忽,“斧斤以时入山林”,一旦算错进山的时机,这座大山就会留下山民无辜而年轻的生命;“农业学大寨”运动中,错误的开垦方式在使荒坡变良田的同时毁了山体;建国后毫无节制地开发大理石也严重破坏了苍山……如今经济的发展使村民摆脱伐竹的原始谋生方式,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措施也在拯救和保护着苍山,那些与苍山有关的或酸涩或甜美的往事已终究成为过往。苍山留给我们一段又一段深重无言的往事,让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敬畏自然、敬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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