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2018-07-09 09:34李维丽
大理文化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舅苹果树外婆家

外婆走的时候,没有到那年的春节。记得每年春节我都会到外婆家去看外婆,可外婆走了,以后的春节我该去看谁?

我的童年有一部分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在集镇上,上学方便,所以读小学时我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外婆的身体格外硬朗,每天清晨六点就起床,烧水,打扫院子。每逢赶集日的头几天,外婆就会起得更早,烧水,滤油粉,煮油粉,到天亮外婆早把油粉煮好,放在簸箕里。我没用过闹钟,上学也从不会迟到,因为外婆就是我的闹钟。

外婆一辈子做油粉卖,烧水、滤油粉、煮油粉对外婆来说那是最简单的事,只有打锅巴是最艰难的,要打够一天够卖的锅巴,外婆往往从下午开始打,要打到晚上一两点,一个人烧火,打锅巴,在一口大黑锅边忙来忙去,所有的工作都是外婆一个人在做。每次看到厨房里露出的淡黄的灯光,我都在想外婆应该打完了,可以休息了,可外婆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即便是熬到半夜,外婆都坚持洗澡,那时家里没有太阳能,洗澡水也是一壶一壶地烧,直到洗完澡睡下,天都快亮了。四季轮回,日复一日,外婆就这样开心地做着她的油粉,过着她知足的生活。

要是遇到老舅不上班在家,会帮忙外婆把油粉背到街上。偶尔周末我也会帮外婆提提佐料,可更多的时候就外婆一个人把油粉、佐料背到街上,都是往返背上几趟,外婆却从没有说过一声累,在我心里外婆好像永远不会累一样,她瘦小的身体里藏着无限的力量,用都用不完。

一辈子,一个女人就这样把最美丽的青春给了一个灶台,天天和炊烟、柴米油盐打交道,那就是外婆的人生。

后来外婆的大儿媳、二儿媳、小儿媳也和外婆学做油粉,只有三儿媳没有做,我想外婆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如今只有她的大儿媳还做着油粉,每次看到舅妈卖油粉,我就会想起外婆的样子,是那样美好。

外婆家的院里有棵苹果树,苹果樹应该有个年纪了,我从来没有问过外婆苹果树是什么时候栽的,是谁栽的。只是盼着花快点凋落,结出苹果,盼望着苹果树万年长青,盼望着苹果树天天陪伴外婆,这样外婆就会天天打扫花瓣、落叶。

就这样,苹果树每年都开着美丽的白花,都落下满满的落叶,都结出艳红的苹果。

一天,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外婆走了,电话那头只有母亲的哭声。我没有安慰母亲,对母亲来说任何的安慰都是多余的、没有用的,即使我是她的女儿。

挂了母亲的电话,眼泪在我眼眶里转动,我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和外婆说过话,是的,是好长时间,都忘记了有多长。

母亲告诉我外婆走得很突然,就在她生病的那晚上,外婆还吃了两碗饭,平时早上外婆起得很早,可那天一大早外婆还没有起床,舅舅去房里叫她的时候,外婆倒在地上,大小便失禁,把外婆送到医院时,外婆的脑充血已经很严重,无法抢救了,家人决定让外婆回家。最后外婆在家里安静待了三天,那时全村的人都来看外婆,所有的儿女也陪着外婆,母亲告诉我外婆走的时候眼角流下一滴眼泪,很痛苦,后来特别安详,像睡着一样。

我到家的时候,家里人就等我回到家里看外婆最后一眼,我家离外婆家好几十公里的路,父亲送我去外婆家的路上,我一句话没有说,眼泪在眼眶里不知打了几千几万个圈,终于到达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母亲、舅舅个个哭成泪人,当我带着泪眼看着安静地躺在灵柩里的外婆,我的世界在那刻全部坍塌了。外婆就这样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后来的很长日子,家里人都无法走出来,这些年外婆照顾家,照顾每个孩子,可做儿女的什么也没给外婆,没让她好好享过福。

只记得每次放假回家去看外婆,外婆都会为我操心结婚的事,每次都问找个人没有,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找不到个人家呢,在外婆心里、眼里,家人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包括我这个外孙女,在外婆心里我是多好的姑娘啊。为此,每次外婆拉着我问这问那的时候,我都可以很好地回答她,只有这个问题,外婆每次问,我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外婆脸上失落的表情,深刻在她满脸的皱纹里。家族里其他孙女都个个成家了,我知道外婆心里的牵挂,可最后我还是让外婆带着失望离开了这个她无比爱着的世界,离开了我。

外婆走后的那年春节,我没有去看那棵苹果树,母亲和我说每次去大舅家,路过老舅家门口,都不想进门,因为老舅在街上有了新建的房子,很多时间老舅一家都住在街上,外婆生前也被老舅接去一起住,可外婆不适应住新房,所以老舅只能每天晚上接外婆,早上再把外婆送回老家,日日如此来来回回。老舅及家族里所有人都很听外婆的话,尊敬外婆,因而如此奔忙,老舅也不曾有过埋怨。

大舅家和老舅家有扇后门连接着两家,两家之间可以窜来窜去,外婆走后的这个春节,我们在大舅家吃饭,这扇门紧紧锁闭,没有人去打开这扇门。我曾经很喜欢这扇门,它可以让我快乐地跑在大舅和老舅家之间,可以看外婆,再看大舅一家。可外婆走后,再没有人推开那扇门,微笑着走来和我吃饭,我推开它,已不能见到我的外婆。

当然,我也没有去看那棵苹果树,那棵苹果树陪伴了外婆大半辈子,不知道苹果树是否还好,不知道明年、后年、以后的几年苹果树是否还能结出甘甜的苹果。我想苹果树下一定落满了叶子,只是打扫院子的老人早已离开,她再也扫不了那满园的落叶,再也不会大声说家里的苹果是留给她的某个某个孩子、孙子孙女的。

一棵树的寿命远远要多于外婆的寿命,我小小就看着苹果树,现在它长得越来越好,外婆走了,我还能看到苹果树,以后我的孩子也可以看到苹果树,还能在苹果树下捉迷藏。

离开大舅家,经过老舅家的大门,大门上上着大大的锁,母亲说,路过都不想回去,母亲心里该是多痛,回到自家,都不想进去,老舅也说没有什么事,连家都不爱回去了。

母亲和老舅走在我前面,看着母亲和老舅的背影,我的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外婆的名字叫李梅,我喜欢外婆的名字,就像梅花一样,外婆就是一朵寒梅,一辈子做油粉卖。外公在我还没有读书的时候就走了,留下外婆一个人操持着家业。外婆特别勤劳能干,她有七个儿女,一直以来都很坚强,很能干,思想也很超前,和村里几个老婆婆聊天,外婆还说给她们有病要去看病,她是不想死的,还想多活几年。

外婆是如此爱着这个美好的世界,如此爱着生活。

外婆走后,母亲很少去赶集,小镇的集市本就小,很多人认识外婆,在那条细细长长的街上,外婆卖了一辈子的油粉,我曾经在街上认真地看过卖油粉的女人,那些女人大多生得灵巧聪慧,只有外婆是年纪最大的,可外婆的油粉在小街上很有名气,很多人都是找着来和外婆吃油粉的。

外婆的油粉摊,就是两条板凳上架一块木板,外婆会在板面上铺上块透明的白塑料纸,摆上一簸箕黄灿灿的油粉,旁边摆着各种各样的佐料:辣椒油、花椒油、大蒜油、葱花、木瓜醋等等。外婆爱干净、手艺好,却是个很小气的人,她的油粉量很少,更害怕的是有客人要多放辣椒油,她便会急忙说少放点少放点,辣椒很辣,其他佐料也是一样。我们姐妹几个偶尔去吃也会这样,好几次都吃不够,有时我们都受不了这样吝啬可爱的外婆。可不得不承认外婆的油粉真的好卖,很多时候她是最早卖完收摊的,有时家里有事,母亲赶集去晚了,都吃不到外婆的油粉。很多年以后,我明白,那些来外婆摊子吃油粉的多数是些老顾客,外婆和她们之间早已有了感情,外婆她一辈子卖油粉,很多人吃的是一份情。

外婆是个热心的女人,别人没有钱给她的时候,用豌豆来换油粉,外婆也会答应;别人有东西寄存,外婆也会帮忙照看。更有外婆还当起媒婆,帮人介绍媳妇,听说在外婆的帮助下,很多对年轻人还走到了一起结婚生子。

后来年纪大了,外婆就不再卖油粉,可她根本不休息,開始在家养牛、养鸡。舅舅实在拗不过外婆,只好买来头牛给外婆养,刚开始那几年还可以,可随着外婆年岁的渐渐增加,而且舅妈她们又有新的事业,好多次,老舅都说把牛卖了,每次都被外婆大骂一顿,老舅四十几岁的人,哪能拗过外婆,舅妈她们再忙也只能腾出手帮着外婆把家里的牛养好,不然被外婆说个不停。中间,母亲和几个姨妈也劝说过外婆不要养牛,就养几只鸡,可外婆怎么也舍不得,依然每天去割草,有次还在割草时摔倒,用了好些日子才把病养好,那次以后外婆的身体就大不如从前了。

很多年在外工作,回家的时间其实很少很少,遇见外婆的日子更是少得可怜。

外婆最后一次去我家,是母亲做手术,我在医院陪母亲几日后,便回单位上班,母亲出院回家,外婆去看母亲,那时外婆的身体还可以,外婆想在我家住下,可由于母亲刚做手术,父亲又一直在外跑车,没有人照顾外婆,所以吃了晚饭外婆便回家了。而几十天后,外婆就走了。母亲为此一直遗憾、难过着。

我和外婆最后一次见面是2016年的春节,外婆吃过晚饭,老舅带她来我家,我们还没有吃年夜饭,外婆就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其实外婆吃得很少,可我们全家都很开心,这么多年,那是外婆第一次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不曾想竟也是最后一次。

等我结婚成家,我一定带着他,带着孩子去看你,外婆。还有那棵苹果树。

编辑手记:

凌鹰的散文《纯美的放逐》值得一读再读、一品再品,每一次的阅读,都是一次走进作者灵魂、直达自我内心世界的过程。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有机结合,语言富有诗意及张力,作者几乎是把所有的精、气、神都依附在他的每一个文字里,虔诚、执着地把“纯美”的灵魂完全交付给读者,孤独彷徨在中外名画、诗词、音乐里,试图找寻爱情、生命、理想的本真,在写实的叙述中自然呈现灵魂的万千世界,“将自己的情感之流如月华之水一样浸染到每一个词语中去”,最终达到了对现实场景描摹性的超越,留下对生命和人生最深刻的体悟,让读者的灵魂也不由发生了共舞和飞扬。尹明举的《阳台嗑子》则是于默默无声处见智慧,这几则随笔都是作者生活真实的录入,在恋恋红尘中,作者能把握住生活及其内心的“和谐”,伴一习清风,不急不躁,以一颗善于观察、善于思考的平常心观照周遭的一切,文章朴实而不失典雅,简单而又不失内涵,率真而又不失睿智,读这样的作品,好似在生机蓬勃,色彩斑斓的林中和这位和蔼睿智的长者同行,心旷神怡间蓦然回首,发现收获满满。

在阮殿文的《和父亲在田野里散步》一文中,“桃源坝子”是一个时刻牵动作者心弦的名字,对于父亲来说,这四个字承载了其生命的全部寄托,作者在田野中与父亲的偶遇,几乎就是两代人对于这一片土地情感的延续和交接;作者通过简朴自然的文字,甚至直接引用了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向我们展示了万物皆有生命的桃源坝子及“耕者”父亲的形象;随着城镇化的进程,桃源坝子的气脉正一点点划破,“和父亲在田野里散步”的场景是否还能再现,这是一个大家都得面对思考的问题。李维丽《天黑了》以情而写,随情展开,情感的真实饱满,处处让人涕泪流连,外婆的人物性格也在作者零散的叙述中丰满了起来,在作者心目中,外婆的离去犹如天黑了一般,然而带着逝者的希望和寄托努力前行,太阳总会升起,外婆留下的那棵苹果树依然会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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