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1
赵福贵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怎就一辈子绕不开这轮值的命运。早年因为父亲在村里当过三个月的轮值保长,让他最终失去了当兵的机会。作为村里第一个县级中学的正牌初中生,被大队安排到学校充当民办教师的他勤谨有余,教学成绩当然没话可说,但此后22年的粉笔生涯,他似乎都在考试中度过,结果每每与成功就差那么一步。他一下子感觉这灰天黑地的日子没有个尽头,接着像是突然睡醒一般,看到当年读书远不及自己的同辈都一个个发达了,他便从此自甘堕落,甚至已经做好辞职回家的准备。哪想命运之神却在这个时候眷顾了他,一个惠及全国的“民转公”政策让他自觉熬出了头。他于是服从上级的调配赶赴全县最边远的绕山河学校,并在当年就当上了轮值校长,结果却让儿子永远地成了农民。望子成龙的好梦破碎,他从此心灰意冷、郁郁寡欢,直到如今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退休之后,一直赋闲在家的赵福贵不赴交际,躲在自家小院植花种草,以读书看报教孙为乐。转眼三四载光阴飞逝而去,哪想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将一块千斤巨石“突”地砸进了他水平如镜的生活。
大坪村子至今习惯把大年初五之夜稱之为“封年”。初五一过,新年基本就算结束。村里该出门的出门,该做工的做工,该种地的也该盘计下怎么种。于是晚饭前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作一片,跟除夕夜没什么区别。晚饭过后,村里的广播响过三遍,通知各户主到财神房开会,结果大半夜里,永奇和紫燕差不多是从财神房一直打着回来的。被吵醒的赵福贵开初只听到儿子一口粗骂,实在难以听闻,气得他当即就想起床给这不孝之子甩上几个耳光。他披好衣服开门出去,却听早已在外的老伴说道:大过年的吵成这样做什么?明天该走就走,这轮值村长,让你爹来当!
这下家里终于清静了。永奇摔门进去,紫燕也不说话,抹抹眼泪,怯怯地走到赵福贵白天读书看报的靠背椅前,把那串象征村长职权的公房钥匙往扶手上一放,也就迅速进门而去。赵福贵此时明白,村里一年一度的轮值村长抓阄让紫燕抓到了。可出门开会以前,夫妻俩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明天上深圳打工。“七不出门,八不归家”,这是白族村子大坪千年沿袭的习俗,明天就是初六,没有道理把时间再往后移,不吉利啊!何况此前永奇还专门包车到市里买了火车票。所以就凭老伴一句话,赵福贵就莫名其妙地当上了村长。他一下子再无睡意,真想学永奇一样在院子里骂上一夜通头。
2
永奇和紫燕出门时天还没亮。赵福贵在床上就听到了老伴糠瓣一般唠嘱。永奇觉得烦,和母亲顶了几句,似乎还把一个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碰倒在地。接着大门一开,房后面就响起了夫妻俩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小院里终于宁静下来,赵福贵就听到老伴往台前灶后烧香磕头、求神保佑的祈愿声。很快,村中央那边传来了汽车喇叭连续的催促声,赵福贵估想性急的儿子此时肯定没少责怪紫燕。该!当初让你读书却不知道珍惜,如今就算走到天边,你依旧还是打工的命,永远脱不掉一身农皮!
睡不着就干脆起了床。洗漱完毕吃过早点,太阳也就升起来了。严重的睡眠不足,让赵福贵觉得眼前非常不真实,一阵头晕目眩,感觉不是走进洒满阳光的小院,而是跌进了村口的大龙潭,人也好似大龙潭里的水葫芦一样浮在水皮表面,昏头胀脑。老伴就说你还是到他福全叔家问问吧!问啥?这村长你不没当过?问问人家你心里不好有个路数?说着给他递了包糖,赵福贵接过后觉得挺憋屈的。当然他气恼的还是永奇,彻头彻脑败家子脾气,三十老几还让人不省心!
但说到轮值村长这事,却不得不说福全老头。福全本姓李,村人都习惯称他老李。可这个风风火火的人物,如今在村里却有些老少不宜了。因为归根究底,轮值村长的办法就是由他提出来的。至今四个年头,不论被谁抽上,都忍不住在他后头狠狠一顿骂娘。
大坪自然村隶属大坪村委会,事实上村委会里的村长才叫村长,自然村里的村长,充其量只能算个村民小组长。但村人们就习惯把这小组长也称之为村长。或者就用大村长和小村长加以区分。再往前十年,这小村长就是村里绝对的主心骨,一个响当当的角色。可如今却是有责无权,虚衔一个,一年就那么几百块工资,连上顿饭馆都不够。早在李福全退休前就已经被推来推去,没人想干。然而军人出身的李福全是个热心人,一退休就将村长之职主动接了过去。并且在上任第一天就对全村人庄严承诺:他老李多年工作在外,对家乡没什么贡献,幸得如今退休却还身心俱佳,所以愿意为村子的发展尽些余热。作为村长,他许诺一不领工资;二是积极争取各级资金,优化山村水电路;三是整体提高村民文化素质。
应该承认,在他两年不到的任期内,这三桩许诺的确给全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果然没领一分工资,还常常义务地为村委会承担许多接待任务,好几次市里或是县乡各级的工作检查,大凡遇上的都被他主动承揽到自家小院。老李媳妇对人素来热忱,子女儿媳也都孝顺,深晓接人待物之道,让人极是称道。再就是老李曾在市上工作,门路熟悉,几个报告打上去,果然真枪实弹地给村里要回30多万资金,给村里接上自来水,硬化了村中心主干道,同时还完成了电网改造。大坪村人口众多,从古至今就是一个完整的自然村,但老李思想活泛,申报项目时把村子改成了南村和北村,于是钱就要了两份,基本无需再回村里集资。最终所有工程结束,还剩下万把块钱,老李让人买来服装道具,又自行到县文广局要了套广播器材,组建起了村民文艺表演队,每天晚上组织小媳妇们排演节目,丰富村民文化生活。
老李退休前是个副处干部,当年手里有些权力。但退休前两年,工作内容就剩下开会。然而这么多年时间似乎还没把会开够。大坪村各种活计粗多细少,常常得做两头黑。忙完田里山里,小媳妇们摸黑吃过晚饭,还得安排老人孩子和猪鸡牛羊,前来排练已是半夜。人齐八九成,老李会瘾上来,唠唠叨叨好半夜,又是思想又是理论,价值观世界观的言论几箩筐,就是不提排练的话。小媳妇们渐渐兴趣索然,缺席者与日俱增,出席者亦是精神恍惚。老李话不说上两句,却发现下面已然一色死寂,渐而鼾声一片。老李气愤至极,直叹顽民难化,自己一片苦心却似对牛弹琴,文艺队自此解散。
多年工作辛劳,每天上午,老李就喜欢睡个懒觉。但如此好事在早年绝无可能。因为在部队,老李是副团级,大小也是首长,得做表率。转业到地方,又被组织安排为助调,身为领导,得讲纪律。可如今退休回家,这样梦想一辈子的事居然也不能成,大清早的还正在被窝里做着好梦,又有哪家夫妻吵架或是兄弟反目等等针头线脑的小事无了休止,便闹上门来请求裁决。老伴子女都爱宁静,当个村长把家里闹成个吵吵嚷嚷的境地,甚至大过年的都没有个安宁。于是渐渐地都有些反对意见。但最终却是老李自己提出不干的。两年不到,村支书刘安生因为套领国家扶贫款,被送进了班房。刘安生家人跑到老李家求情,请他帮忙到上面说说。这样的事不听还好,一听之后,老李的军人作风和领导气质顿时硬了起来,当即把刘安生家人骂个狗血淋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贪赃枉法就该让法纪惩办,还有脸让人求情?
刘安生坐牢后,刘家人都恨上了老李。老李自己都觉得好笑,别说自己管不了,就便能管,也要坚决查办。然而过了几天,纪委的人找上门来调查取证,老李方才知道,村委会的账目里,居然有好几笔由老李经手的费用,包括那么多他自掏腰包的接待在内,还多加了好幾项零零总总的账目。完全就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事嘛。老李当场骂了起来。要紧的是刘安生几人套取后私分的扶贫款里,居然还有老李的名字。当然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百分之百伪造。气得老李大发火:鬼日的刘安生,平时都和我说穷道苦,不出事了还不知道你贪成这样。还企图栽赃别人,幸好如今老虎苍蝇一起打,让你现出了原型!
老李此时才知道村长这潭水太深,并且也受不了这种诬陷,做事的方法太多了,何必硬趟这道浑水?于是说辞就辞。辞职后村里长时间没有了村长,特别是这两年打工潮兴起,就更没有人愿接这份苦差。可这上传下达的,没有个人顶着不行啊!上面还是觉得老李德高望重,再三请他出山,老李一概谢绝。上面无奈,就请他举个贤,老李正在气头上,就说大家抓阄,一年一抓,谁抓到了谁倒霉。于是大坪村的村民组长一职,从此就这样延续下来。
然而前三年,不论是谁抓到象征轮值的公房钥匙,都把老李的三代祖宗刨出来骂。但今年却没人骂,不但没人骂,还有人提着糖果来向他求教了。老李说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是因为来了个讲道理的。不待赵福贵坐定,就说糖果你也别放下,我只说两件事,朝前三任都没解决,天天向我叫苦,第一是马四九强占低保名额多年,谁都撤不下来;第二是张志奇娶不上媳妇,前久拿钱出去与人相亲,被骗了钱还挨了一顿打,现在弄得神志不清了。两件事解决好了,一年时间也差不多到头了。
赵福贵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握着一包糖果干巴巴站着,像极了当年被他罚站的学生。
3
李福全说村民小组长就是个上情下达的差使,如果自己不主动,什么事都不会牵扯到自己头上。可从上任第一天起,赵福贵就发觉完全不是那样。老李先前是个领导,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人们都怵着他。况且他又曾为村里办了那么多事,人们从心底敬重他。就说填报吧,这个在赵福贵看来就是为应付上面检查的扶贫档案,一套表格大小二十多份,加起来全村得有一千多张,还彼此互为交叉,即便造假,你也得使之相互联系,否则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真假。但这样沉重的任务,大村里一交下来就再不理会,还限定了完成时限。
大村长志高早年是他的学生,可如今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你们村里积压这么多表,全是因为前三任村长欠下的活儿,你找他们补去!前任,再前任,包括前前任,除了第一任永生因为父母年迈而自己又恰好在家养牛,后两任都无一例外地把差事丢给目不识丁的老人,对付表格,即便再给他们一年时间都不可能完成。既如此,赵福贵就只能掏出老花眼镜,把自己困在厦台上专心致志地填起表来。填报,写字,对于教书出生的赵福贵不是难事,重要的是能够消磨时光。永奇夫妇前脚出门,老伴后脚就下城给女儿看孩子去了,屋里常常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于是赵福贵桌子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写着写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直起身子就喊孙子:杰超。一遍不答应了喊两遍,两遍不答应了就得出门找。
尽管如此,赵福贵却根本没工夫管他,去年秋雨一过,便是整整一个干冬,春节一过,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燥得一阵风都能擦出火星。大村里放下所有事情,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护林防火。赵福贵便和其他年轻的村组长和护林员一起换上迷彩服,执行护林防火任务去了。发传单、刷标语、插红旗,然后守住入山要道,从早到晚24小时执勤。赵福贵身材瘦小,穿上迷彩服就愈发没有精神。而且这虎皮一套上,就没人知道你是个老头,在上面领导逐级逐次的检查和抽查面前,再怎么手忙脚快都是多余,因为每次检查都是挨骂的份儿。
检查组一过,大伙却想得起他是长者。于是也都能给他一些方便。许他在家煮好饭。但也就是煮好饭而已。连续好几天,他出门时杰超还没起床,晚上回去时杰超已经睡觉,爷孙俩基本上是没见过面。回去时累得差不多散架,却还有一堆残汤剩菜和碗碟让他收拾。赵福贵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累过,有时一坐下就能迅速入眠。
有一天遇上李福全,一见面就挨他一顿没头没脑的骂,你疯了还是蠢了?你是村长你不知道?除了防火之外,你还有别的任务安排,上面检查的来了你露个面就行,何必把自己时时陷在那执勤岗上?你领护林员工资了?
在那天赵福贵终于和杰超见了个面,才发现孙子已变得人瘦毛长,肮脏无比,让他换了套衣服,给他十块钱让他到梅河镇街理个发,然而小家伙硬是磨到天黑才回来。这让他想起了不成器的儿子。但说起这事,他却始终觉得心中有愧。如果不是被调到山区,或者不被轮了个校长,他就用不着长年累月守在学校,连续好几个月都不得回家。有一个周末兴冲冲地回家团聚,才知道儿子已经停学在家二十来天。这小子初中就补习,补习后也没考上高中,只能托人安排到职中。可他从进校直至退学,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的工夫。急得赵福贵当场找来根麻绳就给他一顿毒打。然后把他重新送到学校,装儿扮孙再三恳请,才让学校重新接纳了他。可一顿毒打并没换来儿子的上进,再一个月后回家,儿子向他宣布:已经和女同学好上了,并且人家已经怀上了孩子!
羞他八辈祖宗啊!赵福贵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蹉跎半生,竟是这样的结局。但气也气了,打也打了,到头来还不是得忍气吞声应对。退学,筹钱,求亲,压柬,采买,急速筹办婚礼。那段日子,他和老伴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先是借钱在绕山河山村买了一栋火烧房,拆下木料后拉回家来,再迅速请来工匠盖好房子,接着装修,添置家具,抢分夺时,硬是在孩子生下前一个月把人家女子接进家门。
如今十五年过去,杰超这孩子都已经初二。可这小家伙,不严格还不行。赵福贵不敢想象,假使和儿子当年一样放养,杰超还能不能考全班前五?初一时到梅河乡中学住校就读,第一星期就让人偷得身无分文,之后学校连续发生好几起打架事件,打人的被老师批评了两句,居然几个人一起离家出走,于是家长联合亲邻一起闹到学校,最终把老师也打了,还砸了校长办公室。更让人不得其解的是,如今一个千数人不到的中学,校长轮得比日本首相还快,有时甚至一年就轮两三个。而学生中更是帮派林立,泾渭分明,什么“青龙帮”“白虎帮”“甸中帮”……让人感觉就是个如假包换的黑社会。永奇紫燕都怕孩子吃亏,便坚决给他买了辆单车,让他从此早出晚归有个来回。
然而真正让人担忧的是乡中学的教学成绩,如同一个滾下山的皮球,一落再落,居然就没有个底了。于是许多孩子都转学到了城里,或是不惜血本到邻县去读私立中学,每个周都让父母开车跨越三县来回接送。为此永奇不止一次和赵福贵说过。他也不止一次批过永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自己不行,转到北京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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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福贵不得不承认,大坪村这个村长,远比他当年的校长,或是父亲的轮值保长难当多了。父亲当年三个月的轮值保长,顶多就是开村民大会时敲个大锣,或是征粮的时候陪着县里来的老爷挨家挨户走一趟。旧时的粮食就是人的命,乡里人横起来可不管你是天王老子,父亲又是个仁厚人,所以当这保长肯定没少受苦。但毕竟光景不长。而今这轮值村长才上任两星期,第一次村民大会,赵福贵就差不多在台上下不来。年轻人大都打工去了,台下全是些和他差不多岁数的老头老太,寻常遇上了也都客客气气,如今一触及家庭利益,说翻脸就翻脸,恨不能立马刺刀见红。前天到大村里开会,集中学习了乡里的脱贫攻坚吹风会精神,一个重点议题,就是国家很快就要把脱贫攻坚摆上重要议事日程,所以各村必须尽快摸清贫困底数,特别是要对以往的低保户和贫困户进行准确核实,以客观公正的原则进行建档立卡,并在此后作为重点对象进行精准扶持。
好不容易把人等足七成,赵福贵开始传达大村会议精神,可这村民大会绝不是当年的课堂,话没说上两句,下面就已经乱成一锅热粥,后来居然对骂起来,听了半天,原来是马四九和其他人一起对骂上了。不用问,就知道是马四九多年占用低保户名额的事,这边村民骂得急,说你儿子一年输的钱够人家盖栋房了,你还老占着茅坑不拉屎!回答的也硬气:你才不拉屎呢,自家的事都管不好,你管我做甚……
大坪村的村民大会,包括当年老李在内,有一半以上时间都在处理骂仗。农人的话向来粗俗,骂起仗来,什么话刺人就骂什么,哪还管你什么男女老幼亲友长辈。但这些破事不管还好,一管起来就似鸡脚缠上了麻团,一下子就把自己给缠进去,出都出不来。赵福贵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说玉树别说了,坐下!他以为玉树是他亲戚,准会听话。可玉树却把气发到赵福贵头上,盘问他堂哥咋就不说说人家,当了村长你就不公正了?赵福贵一气,直起身子教训起了玉树,可作为乡村教师的他上课当然无话可说,骂起仗来哪是玉树的对手。骂不上几句,就有一半以上的村民都以为赵福贵是在偏倚马四九,下面登时骂炸了,接着会也开不下去了,许多人纷纷离席,边走还边吐唾沫,说当村长的全他妈的熊包,软骨头,以后谁参加这样的破会谁就是猪生的!
为此赵福贵郁闷了好几天。他也知道马四九早年失夫,一个人把儿子拖大的确不容易。可后来儿子成了家,买了车,接着又盖新房,可她却又独自搬回差不多塌的老房去住。名义上是和儿子分了家,可户口本上却和儿子连在一起,不知多少年前享受的低保,至今都还一直领着。村里都知道她儿子有钱,于是每年都有人提议把她的低保名额撤销,可她却放出话来:谁敢撤销就和谁玩命!三年前永生上任后不信这邪,在村人们的说议下,开春不久草拟了个撤保名单准备给大村里报去,然而刚出门不久就被媳妇追了回来。回家一看,只见马四九提了一瓶煤油和一瓶农药,说要烧他家房子然后自尽。正所谓赤脚不怕穿鞋的,马四九一副凶样吓得永生当场给她跪下,好话说了几大筐,方才让她作罢回家。
自此以后,大坪的村长都一概自认熊包,压力再大,也不敢撤销马四九的低保资格。而今却听说可以直接转化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更是让全村子人气愤不已。一星期后,乡里直接给大坪村安排了五吨水泥,可车到村中心的财神房下面,赵福贵在广播里连续喊了四遍,所有人家一概关门闭户,好半天不见有人前来帮忙卸货。车主催得又急,骂骂咧咧,说赵福贵耽误他活计。一气之下,赵福贵只得自己来背,早年上山下田,赵福贵在村子里也算个人物,可后来教书在外,田里的活儿都让老伴料理,此时背上水泥,才知道自己一身力气不知什么时候全然溜走了。卸下两包,就累得气喘如牛。可让他气愤的是,玉树带着媳妇从他眼前走过,居然就跟无事一般。倒是菜花喊了他,之后战战兢兢地看了看玉树后背,才低声向他说哥你千万别逞能啊!还记得我二姐不?……话说一半,就让前面的玉树喊上,菜花吐吐舌头,怯怯地跟着男人回去了。菜花的二姐琴花,当年被老师取名为“三不管”和“儿子姑娘”,在村里没人敢娶,最终被嫁到梅河镇上。进门第二天就开始当家,一家老小对她服服帖帖。然而三十五岁那年,家里收了一车谷子,让人从坝底拉到家门口,可大小三十余袋,全家老小却没一个人出来帮她,她一气之下就把那三十袋谷子一气背回家。可背完之后喝了瓢凉水,人就随着水瓢一起砸了下去,再没起来。
菜花一句话让赵福贵吓出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起不来。可车上还有九十八包水泥,总不能让人给拉回去吧?河阳沟塌了得补,蔡家湾的路断了得补,华严寺房顶漏了也得补。思索再三,赵福贵最终是以一种类似巴结的态度,自掏腰包,给驾驶员塞了两百块钱,他才懒洋洋地打了个电话,不出十分钟就召来一辆摩托车,车上两人把车停住,便穿上雨披戴上防灰面具,不过一个小时,就把一车水泥卸下来码好。但他却分明看到,等在旁边抽烟吹口哨的驾驶员却从他身上赚走了一百二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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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卸完,赵福贵病了好几天。他心疼钱,更重要的是他怎么都不理解,他怎一下子就把全村人都给得罪了?永奇来电话了,问长问短,让他心里有了几分安慰。可十几年来,他对儿子一直不安好气。就说他结婚吧,当年娶紫燕时闹得何等热烈,可人一回家就似乎断了感情,不是三天两头吵架,就是动辄不分日夜守在麻将桌旁。而且天生一对好吃懒做的软骨头,习惯坐享其成,只知出,不知入。赵福贵就跟老伴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永奇这年纪,就便是头骡驹也该学驮驮了吧?这个家让他当好了,习惯大树底下躲阴凉,一辈子不会有出息。说完就把老伴接到他教书的绕山河山村。
结果永奇、紫燕依旧一身懒病,庄稼收成自然一年比一年差。然而去年天气反常,朝前一直没雨,五六月便开始雨水不断,连气温都比往年低了一两度,待中秋前后却又是连续的晴天,全村的稻子就似野草一般疯长,穗子却怎么都低不下去,最终一起歉收了。可这样的特殊年景,永奇、紫燕的几亩地却出乎意料地搞了回大丰收。赵福贵知道那恰恰是因为他夫妻人懒,舍不得给地施肥,结果天赐良机,破天荒地让他捞了台大便宜。
乘这个势头,赵福贵和老伴就在旁边动员:谁谁谁和你一样年纪,都已经盖房子了!旁敲侧击,终于说动小两口出门打工。他始终觉得出去吃点苦,长点见识不是坏事!此时接到永奇电话,更是觉得他当时的决定没错。永奇说外面的世界可大了,之前自己就只知道和老爷子生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其实是害了自己,浪费了大好年华。如今来到沿海地带,才发觉天南地北的打工仔,无论年长老幼,都远比他们更有见识和生存能力。永奇说他这辈子算是废了,但说什么也不能让杰超重蹈覆辙。这个时代,唯有读书,才可以让你飞黄腾达。赵福贵觉得儿子有些太过功利,但他没有反驳。
接连好几天填表作台账,他感觉眼睛早已受不住了,出去走走。刚出门就想起老村子里的光棍汉张志奇,年前出门相亲被人骗走一年的工钱。回来后就成天浑浑噩噩被酒精麻痹,房子差不多被雨水淋倒也没心思管。于是赵福贵就决定到老村子里去看看张志奇。
大坪村子倚山而居,早年的房子大都建在半山坡上,向阳,避水,光照足,视野开阔,暗含着大坪村人高瞻远瞩、后世昌达的美好心愿。可如今,大半个村子都搬到了交通便利的村尾,便留了一大片闲房老村,至今只有马四九和张志奇两人住在里面。
张志奇和往常一样,大白天就睡在他那张低矮的旧床上。脸上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让人想起了雨水时节山上疯长的茅草。一套铺盖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进门就闻到一股很浓的汗味儿,混着房子里的干霉味一起冲进鼻子,让人一阵作呕。屋里尘烟如集,黑得就跟晚上一样。赵福贵爬出一身热汗,坐下来后伸手就往张志奇臂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张志奇醒了,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却又翻翻身子,继续睡去。
若是永奇,赵福贵早就劈头盖脸打过去了。就这样不知黑天白夜地睡,能睡出个金娃?
张志奇或许是听进去了,轻咳一下,才慢腾腾地说,我就不睡,又能做些什么?
那你也不能老这么睡下去,打工挣钱,或者盘田种地?总得有个营生!
那我就算挣了钱,富贵了,那有又什么意思?……
不就是缺个人嘛,三脚的驴难找,两脚的婆娘要多少?这样吧,媳妇的事,我给你张罗,但你自己把家过成这个样子,媳妇能看得上?
张志奇一下子翻身起床,叔您说的是真的?
叔好歹也是个老师,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说假话?但你得有點志气,这样下去,永远让人看不起!
我听您的!张志奇把头点成个鸡啄米。
赵福贵就说你得首先把家收拾干净了。张志奇同意了,立即起身打整。
赵福贵离开张家,就看到老村子里几个戴斗笠的提着几桶灰浆,正用刷子往老房上刷白。赵福贵赶忙制止,说谁让你们来刷的,没看见上面那么多壁画都让你们刷没了?
老村子全是青一色的民居,青瓦白墙,早年建房时让那些旧时的泥瓦木匠绘制了许多淡墨画,梅兰竹菊、虫鱼鸟兽、仕女游春、秋宫圆月、山居秋暝、河川牧马……还有许多诗词歌赋,早年赵福贵就曾一次次偷偷溜到下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面面墙在心里暗摹,他至今写得出一笔流畅的小楷,还时不时信手来上几笔花鸟,与少时的面壁暗摹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在赵福贵心里,老村里的这一面面墙,是他一生见过的最宝贵的艺术奇珍。可早年“文革”时的“破四旧”毁了不少,刷上泥巴被写成一些红色标语;后来村人们的修拆建造又毁了不少,加之风吹日晒、雨水侵蚀,许多书画都已面目全非。但即便如此,它摆在那里碍着谁了?非要把它涂掉干嘛?
我们就是要重新绘上好看的,才把它刷白的!戴斗笠的说。
谁让你们重新绘了?新村子里你们描了那么多乱七八糟还不够?刷掉的东西,可能你们一辈子都画不到这水平!
赵福贵骂得激动,拾起根木棒就往几个人身上抽去。戴斗笠的就说人家房主人不管你管?我们是奉村长之命来画的,有本事你问村长去!
我什么时候要你们来了?让你们来画我当村长的自己都不知道?赵福贵说着又拿棍子抽去。几个人吓得提着灰浆桶往村外跑去。
赵福贵刚回到家就接到李福全的电话,说你怎就这么迂呢?老村子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空心村”,那老房子没人管护,风吹雨蚀,过不了几年自己都会倒去,犯得着你老人家为这破事得罪志高?谁都知道那帮画墙的是志高借新农村建设之名请来的,套取些劳务费,可那些老房老屋都没人住,刷遍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国家的项目,又不往你口袋里拿一文钱,就为几幅破画把人家的菜园子捅了,就不怕他给你穿小鞋?
我怕他个逑,读书那会儿就发觉这家伙心术不正。让他当村长,将来还是要步刘安生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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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外,一堵坍墙千百年都不会有人动。赵福贵晚上又翻出几本书,断臂的维纳斯、无头的胜利女神像、比萨斜塔、罗马斗兽场……触及那些文字,他心里就更加难受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老村子里守着,可连续两天,也没见戴斗笠的再来。他心里依旧不痛快,出于那种特殊的感情,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其中滋味。他有时也想村里的孩子们能来老墙下看看多好。可如今的孩子,要不就躲在家里看电视,让动画片迷得成木偶,要不就是聚到一起搞恶作剧,让他们单独来一趟老村子,一嫌路远,二嫌没人,直嚷害怕。
第三天戴斗笠的依旧没来,赵福贵却等来了马四九,提着一竹箩鸡蛋径直向他走来。好老哥,你千万可别把我这低保户帽子摘了,看我这孤儿寡母的许多年,就想往后有个依靠!
说着就把鸡蛋往赵福贵手里塞,赵福贵没接。说凤鸣不是挺挣钱的嘛,别人买车,不是拖拉机就是农用车,都是个谋生的手段。可你家风鸣不光盖了房子,还买小车,那四个轮子,出门就是花费的事,已经算是享受级别了!再说银菊也出门打工,你这不愁吃不愁穿的,别家比你这条件差多了,何苦和他们争……
话没说完,就听马四九重重地叹了口气,抹抹眼窝,往左右顾看一通,才压低声调向赵福贵说,肚子怎么疼只有自己知道!老哥我跟你说实话,凤鸣这孩子,不实诚。在城里打工却好上了别的女人,就跟银菊闹离婚。有几年了。可他在村里也不敢说。然而说白了,这就是台假离婚。可银菊居然也同意了。凤鸣就和那女的办了个证住到一块儿,然后就大把大把往家里带钱,又是盖房又是买车。我觉得这钱和这房都来得不干净,他给的钱我不要,房子我也不住。和他分家后独个人来老宅子里,好歹留下个低保名额,每年一两千块补助金,说不准哪天还可以照看那无辜的孙子……
马四九说话间泪如雨下。赵福贵心里听得七上八下,退休几年他都不大出门,但凤鸣假离婚的事他也有所耳闻,马四九和儿子分家之后又死不退低保的事更是在村里沸沸扬扬,没想却有如此苦衷。赵福贵便说没事老妹,往穷人身上扒棉袄的事咱不做。你那低保不会有人和你争!
说完,转身离开。马四九在后面说,哥你什么时候见到我家凤鸣,帮我劝劝他,昧良心无道德的事,咱们不能做……
第二天大村长志高来电话,说省里一个部门到村里搞结对扶贫,乡里给大坪村分配了十个名额,村里决定给大坪自然村两个,过不久就将下来实地入户调查,让他酝酿一下。赵福贵说何须酝酿,两个名额,这不正好玉树和张志奇,放眼全村,能有谁比他两家更穷?
省里的入户调查说来就来,由乡长和村长志高亲自陪同,还有一位县里的领导。赵福贵提前和两家人打好招呼,老早就在村口等着。省上来的其实就只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看起来和永奇差不多年纪,一打听,都是留洋回来的博士。太阳很辣,一行人刚走进张志奇的小院就感觉极是清爽,赵福贵事先让张志奇打扫了好几遍,还里里外外洒上清水,此时已被蒸得半干,朝前的烟灰积尘,也早被他一身力气清扫完毕。
张志奇刮了胡子,穿得也干净,此时又是端茶又是递烟,殷勤得很。杯子大小不一,东借西凑,拼了好几种花样,但看得出是用青蒿擦了无数遍,端在手里,袭来暗暗的苦香。赵福贵就向人介绍:志奇从小就是孤儿,多年自力更生不容易,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房里缺个女人。为这事,辛辛苦苦好几年挣的钱被人骗去,一下子消沉了许多。但如今却也振作起来了。张志奇红着脸,不住点头说是。乡长就说张志奇这贫不难扶啊,上面给政策,自己也多努力,娶媳妇的事老赵多帮着点,所谓人勤地不懒,扶贫致富,就是个时间长短的事情!
赵福贵又把大伙领到玉树家。玉树家盖好房子好几年了,但也就是立了个框架,盖好瓦后没了钱,玉树招的女婿便出门打工,准备再挣些钱回来装修,结果遭了车祸,人没了。玉树出门几天,接回一个骨灰盒。头发就白成了现在那样。从此家里留下两老和一女儿,还有个孙子却始终病恹恹的,連走路都不敢放快脚步。到县里的医院看过好几次,确诊为“先心病”,得要到上海做手术,全家人就再不敢有什么指望。
玉树家打扫得更是干净,但赵福贵一介绍,全家老小就都哭得不成样子。省里来的女博士在旁边打了差不多半小时电话,就说已经联系到了一个儿童先心病诊疗项目,这事可以帮助解决。大伙一听,高兴得像是一群快乐的孩子。
晚上送走了领导,村长志高在大村里办了伙食,各自然村的村组长都被一起叫去吃饭。今天的入村调查很顺利,特别是大坪村的两户帮扶对象,人穷志不短,给各级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困难是具体的,但要始终相信,贫困只是暂时。只要有志气,再大的沟坎都能跨过去。省里的单位领导当即表态,扶贫就是造血,不是给几块钱送几包化肥就能解决,治病拔穷根,才是治标之本。接下来一定会做好后续的帮扶工作。说到兴头上,县里的领导表扬了乡长,乡长于是也表扬了志高。志高心里高兴,晚上便多喝了两口,开始对大伙夸夸其谈,吆五喝六。最终举着个大碗,歪歪斜斜走到赵福贵身旁,要给昔日的老师敬酒,赵福贵向来滴酒不沾,没和他喝。志高梗着脖子,瞪着一双死鱼眼,伴着一股强烈的酒气,一字一句对赵福贵说:老师,你知道,今天,省里、县里,特别是乡长,很满意。但是,乡长、临行前,悄悄地、告诉我,说玉树、家的事、太难,解决不了……
什么?赵福贵急得猛站了起来。刚才在玉树家,人家女博士领导不是打电话给孩子联系好了吗?离开前不也表态,一定会做好后续工作?
治病?治啥病?以为是,伤风感冒啊?医药费,得、五十多万!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我代玉树求求人家,孩子这么多年都一直病恹恹的,治不好,就给玉树家卸车金元宝,只怕这贫也扶不起来!
我也、跟乡长说过,乡长说、大坪村的名额,是他、跟县里喝了十杯酒,才挣回来的。我呢,也是、跟乡长喝了十碗,才把、十个名额、一起挣回来的!要恳请人家,得让乡长说,那还得再喝酒……
志高一个身子晃荡得像棵被风包夹的杨树。赵福贵就说那我也跟你喝十碗,你代我恳请乡长,帮帮玉树。说完抓起一个大碗,一口喝了个底朝天,接着又继续喝了一碗,正准备往桌上抓第三碗时,突然感觉一阵头重脚轻,人就重重地栽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赵福贵发觉自己正躺在村卫生室里打着点滴,玉树和菜花守在床边,玉树紧紧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老哥我误解你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一直对我好着呢!可我却始终和你作对……菜花也含着泪说哥你这么愣作什么,孩子都病这么多年了,生生死死,那是老天爷定的事,把你喝坏了,我们怎对得起嫂子和永奇他们?有什么颜面在大坪村子生活……
夫妻俩抹完眼泪,又说志高村长说他连夜联系了乡长,乡长又恳请县长,县长又恳请人家省里的扶贫领导,人家同意了,无论如何都会把咱孩子带到上海治疗!
赵福贵浑身汗如雨下,身体虚得像是飘到了空中。他点点头,咽了口口水就说玉树啊,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没跟你和菜花商量,你俩回去也和永梅说说,把张志奇招了做女婿如何?
玉树眼睛睁得像对羊腰子,张大嘴巴紧盯着他不说话。赵福贵又说,你不是一直渴望有个低保吗?张志奇就是个低保户,招他做女婿,你家不就有了低保名额?以后就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帮扶政策都会优先解决。再说他没疾没病,几年前还四处打工,志气不错。只是时运不济,这么多年婚姻不顺,去年的事把他害得够惨,成了笑话。感觉没奔头,才泄气成今天这样子。但都一个村里的人,彼此知根知底,你不也没见他吃喝嫖赌或是其他什么坏毛病?
赵福贵又说,若真让省里的女博士领导给联系了上海的医院,永梅一个女人家能把孩子带到上海?让你陪还是让菜花陪?张志奇朝前几年出过门打过工,让他陪永梅去才能保证平平安安!
又说其实最不容易的还是永梅。直到今天还是个俊女子。可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家,三十岁的人还愿意和你们二老住一起没再嫁。可话分两头说,现在的人都势利得很,换个人,看到这孩子、这个家,谁还愿意进你玉树家做女婿?
玉树夫妻俩紧锁眉头,自始至终不说话。过了两天过来回话说,永梅同意了!于是就请赵福贵做了媒,迅速办了婚事。老伴和女儿一起回家做客,方才知道赵福贵喝酒的事,心疼得都哭了起来,一遍遍说道:你逞什么能啊?都六十老几的人还逞什么能……
李福全也在这时候进来了,先骂了一通赵福贵,之后坐下来说我给乡长打了电话,他把志高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喝酒挣的名额,全都他妈瞎胡扯。人家这是定点的挂钩帮扶,一个钉子一个眼,其他村也都这样扶。
顿了顿说其实事情再明白了,你撵走了人家画墙的,相当于砸了志高的菜园子。志高公报私仇,诳你说省里的要把孩子治疗的事收回去,让你这个当老师的喝了酒还得对他千恩万谢!
又说我倒也是服了你了,乡长听说你把这么一个好事撮合成,还特别让我给捎上一份礼金。张志奇这浑小子,遇上你也算是憨人有憨福,孤苦大半辈子,总算也有了个归宿。再说玉树家也不容易,这回总算是把后顾之忧解决了。只要彼此不嫌弃,好日子就是一两年的事。
7
张志奇和永梅婚礼一过就出门。赵福贵却被女儿永义带到了城里。开初他说什么都不愿意,说村里还有那么多事,你妈处理不了。还得填表,填一半又说这不对那不对,重新下一套表来,又得从头开始忙乎,这几天大村里说年底省里要来检查,一直催着呢!永义说地球缺了谁还不照样转?一个小村长让给你轮了几个月,就上瘾了?以前不也是那样无政府无组织,谁给轮上了不都换个缺齿的老头老太顶着,你看到天塌下来没有?又说过两天带你检查一下身体,你就该好好休息一阵。赵福贵说我又没病,糟蹋那个钱做甚?永义说你就当着预防一下吧!赵福贵说城里我待不住,过两天,还是换你妈来!
永奇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之后,又把志高骂了一通:不说是学生,就说你一个当村长的,这么对待一个老头有没有人道?骂完又说到了杰超,说我现在明白了,孩子就是咱们的将来。爸您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样重视孩子的教育?哪里教学质量好,代价再高也挤,您知道什么叫“學区房”“移民考生”,什么叫“托普班”“奥数培训”和“名师个性化辅导”吗?在城市,有时为了一个“小升初”名额,人家几百万都舍得花;甚至为了区区几十个自费的高中留学名额,上千万人口的城市一起争得头破血流。总之为了孩子的前途,就没有错的……
你一个破打工的,哪有这么多的歪理邪说?
爸您不知道,厂里工作太苦,我如今跳槽了,就在一个民办学校当保安,比这更精彩的言论还多着呢!什么时候我再慢慢跟您说……
你还是想着杰超转学的事吧?我告诉你,没门!咱们大坪村子说小也不小,至少大学生总有二三十吧?可朝前那么多上大学的,谁不是星期六就回来砍柴破竹子,换成生活费才又住校上学去,谁知道转学谁又知道补习了?我看你就是小聪明惯了,自己不勤奋,还抱怨乡村学校的教学质量!
赵福贵没有说服儿子,自己也憋了一口气。在城里,他有一千万个不习惯。永义和女婿都上班,常常要忙两头黑。吃晚饭就是一天里全家人唯一聚一起的时候。饭后孙子做作业,女婿看书,女儿做完家务就得招呼孩子睡觉,连个电视也不能看。本来话就不多的赵福贵一下子更加寡言少语了。唯一让他感觉理直气壮并且神圣的事就是接送孩子。当老师让他习惯守时,生怕有什么疏误,孩子一送进校门,就常在学校门口死等。后来确认老年手机上的时间与学校铃声相差无误,便也常在学校周围几条街悠转,转着转着就来到了老城区。城内大街,那是四十多年前县城主街的名字,似乎就是一条长长的扁担,挑起了南北两座城门。他记得自己十八岁时,曾骑着自行车到这里卖过石榴。往返一百四十公里,他早起晚归,一天便能一个来回。那时的城内大街人流如织,记忆深刻的是一条用板石铺成的街道,让人流车马磨得一面清光。据说县城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镇,这条街,在历史的年轮中曾连接遥远的川藏和异邦。可如今却沦落成为城市的一个偏角。茶马古肆,是后来新取的街名。为保护古迹,左右的古楼重新建盖,高大阔气;原本石板街道被铺上规整的火山石方砖,既干净又整齐。可这是保护还是破坏呢?没有了往日的沧桑气象,赵福贵感觉内心深处一下子疼起来。沿着街道,他转进一个巷道,他清楚地记得四十年前在这条巷道上,层层瓦房鳞次栉比,挤挤挨挨,那种古意盎然的意味,感觉真是好。在一棵高大的樱树下,有一个长辫子的大姑娘,向他买了几颗石榴便飞一般往巷子深处奔去。他抬起头让目光往那姑娘身后追去,只见那姑娘身材高挑,系红绳的长辫子垂在她修长的腰身后面,让他很长时间都喘不过气来。然而此时,昔日的感觉再没有了,眼前没一间低矮的瓦房,取而代之的是两排密不透风的高楼,把巷子夹得像是山洞一般暗淡无光。各种旅店、客栈的标志在小巷半空蛛网一般密集,临街是各种各样的店铺,小吃、商店、网吧、发廊。
这城市,他一分钟都不能待了。此时他还联想到老村子里的那些古迹,心里愈发痛得厉害。便给女儿打电话说孩子你自己接,明天让你妈下来,村里有急事我先回家了。
挂了电话,便急急往车站赶去。他舍不得坐车,但他知道车站与老城离得不远。穿过农贸市场,可以走得更快些。然而一进市场,各种鲜绿的蔬菜反倒让他亲切起来。早熟的蒜薹,那可是大坪村的特产,一个个子不高的小老板在大声叫卖,可一打听,价格贵得吓人。看他人过去,小老板就说老爷子称上两斤吧,这么好的蒜薹,新鲜又实惠!赵福贵说不买,太贵了。小老板就说要便宜你给我卖啊!结果就为这一句话,赵福贵就和卖菜的小老板聊上了,赵福贵方才知道今年蒜价暴涨,供不应求,可大坪是远近闻名的蒜乡,怎就引不进人啊?不用纳闷,小老板说,大坪蒜好,但路不行,大车过不来,小车来了不划算!赵福贵说我是大坪的村长,我这就回去把路修好,只要你来,我保准不收你租场费好吧!
约定之后,他一回村就挨家挨户动员,凡是家里种蒜田的人,无条件出一个人,不论男女老少,回头他给发工钱。当场集合了五十多个人,叫了张拖拉车把先前存在公房里的水泥拉上,又招呼几个年轻人拉来沙石,仅仅两天时间,就把大坪公路上所有窄弯道全部补宽。然后一边和城里的小老板打电话,一边安排各家各户抓紧收蒜薹。第二天小老板果真开大车来村了,收走了大坪村从田里新收的十几吨蒜薹,价格当然比先前各家各户自己送县城短卖要高许多。
小老板连续来了几天。大坪村蒜薹味足,香辣,肥壮鲜嫩,而且向来都是有机种植,颇受人称道。知道大坪村路已加宽,后来就有更多的车涌进大坪,而此时大坪村的蒜田一齐熟了,知道价格,许多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赶紧放下手上的活儿回村抢收,村里没种蒜田的也可以乘势卖些劳力。也就二十天时间,蒜田收尽,青蚕豆也可以摘了,以往大坪村的蚕豆都是晒干了喂猪,没想现在却可当青蔬出售,换算一下,价格更是贵了许多。接着又是洋芋和芋花,渐而雨水来临,山里的各种菌类也可以采收,还有木瓜和山梨。一时间,村中心俨然成了个小市场,一直持续好几个月。外面一有人来,就带来了更好的保质保鲜技术,村人们再不用每天奔走于乡里零星售卖,两头黑的劳累却换回了更多的收成。而赵福贵则组织老龄协会,除对最先来的小老板网开一面,其余的都要按车辆大小收取租场停车费,两三个月來已经有数万元的入账,他支付了修路时许诺的人工工资,又继续完善小市场的设施。此时又听说先前的小老板已决定在村里建个冷库,于是很多人家已在暗暗准备明年的籽种。
好钢用在刀刃上,赵福贵就把余下的钱在乡公路入村口做了个大广告牌,让远近路过的人都能看见。蒜乡大坪的名头一下子响亮起来。
8
有一天,马四九慌里慌张地找到赵福贵,说老哥你得帮我出出主意,凤鸣回来了,在家喝了两天酒,后来打电话约来一些人在家里玩钱,已经三四天了!
赵福贵一听,就让马四九带路,来到凤鸣新房子外面,马四九虽不住儿子的新房,却有房钥匙,给开了门,赵福贵一进去,只见小天井正中两张桌子呈一字型排开,桌上的钱如花瓣一般,红成一片,十几个年轻人正乱哄哄地摇宝。赵福贵大吼一声:停了!可是他声音不够大,赌钱人是没有耳朵的。他于是冲上前去,挤开人群,凭着个文弱的身子,一把掀翻了桌子。
在场之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凤鸣是直接骂了出来,可待看清是赵福贵,十有八九是当年的学生,大都碍于师生情面,敢怒不敢言,便忍气吞声从地上拾起钱,悻悻地走了。凤鸣对赵福贵十分恼火,骂说我家里的事碍着你什么?你掀我桌子作甚?在我村子里赌博,我不管谁管?掀完桌子,赵福贵自己也累了,便坐到一边也不说话。马四九骂怎敢这样和老师说话?接着送来茶水,赵福贵也不喝,一直守到天黑才离去。第二天赵福贵又来了,依旧一句话不说,守了凤鸣足足一上午。凤鸣很生气,却也无奈。当天晚上,他接到了村长志高的电话,说幸好昨天赵老头掀了你的场子,派出所打电话来,说已经盯上你场子好几天了,准备当天就进来抓人,却让赵老头搅了局。否则你就是聚众赌博!虽然既往不咎,却要我做好思想教育工作。
凤鸣不服气,说肯定是赵老头报的警。志高说你糊涂啊?看你住新房又开小车,眼红的可多着呢!再说如今这形势,你玩钱打个小麻将都不行,还弄那么大一个场子,让人不报案都不行!
过几天,隔壁村子真有场子被派出所一锅端了。凤鸣被赵福贵和马四九堵在家,但大坪村却有六个人在其中。志高通知赵福贵前去接人,赵福贵喊来各家人,叫了个微型车,一起到派出所领人。交了罚款,挨了批评后回到村里已是天黑。一车子人肚子饿得直响,赵福贵却把他们叫到村中心的财神房,让人换上四颗一百瓦的大灯泡,烈日一般照得人眼发花。赵福贵让六个人一齐跪下,当着村人的面,他声色俱厉,提起一根柳条就往各人背上抽。不好好做人,我让你赌博、让你赌博……边抽边骂,好似当年教书时一样。每人身上都被抽了好几下。在后面看着的都说赵老师抽得好,得让这几个富不思进的人长点记性。可这时却发现赵福贵眼角流出了泪花。接着便一下子栽倒在地。
当天晚上,当父母的都把子女带到赵福贵床边,一进门就给他跪下,又骂又打,乱成一通,直骂你赵叔不好就跟你没完!好不容易让他打发了,李福全和志高也都来了,又是责骂又是安慰,便都离去了。最终是玉树和卫生室的马学坤守了他一夜。
打了点滴,赵福贵在第二天上午清醒了许多,可浑身上下没有力气,抓一把后背就是一大把虚汗。此时城里的小老板来电话说已经到了村里,并且已经相中建冷库的地,请他一起前去看看。赵福贵立马起身,玉树赶紧回家骑了电三轮,支了个凳子把他拉了过去。小老板把他拉上车,出了村口在路边停下,指一块地给他看。赵福贵一眼就知道是四五户人家的自留地。地也不肥,早年闲种了些果树,如今树已老化,便也无心管理,四处杂草丛生。他当即喊来田主,一起商定土地租用补偿事宜。经过朝前的大小诸事,此时的赵福贵已算得上一呼百应,三磨两下,事情就定了下来。
签字,画押,付钱。领到钱的人也就都先后散去。小老板把赵福贵送回家里,临别时暗暗地给他塞两叠钱,被赵福贵毫不客气地推了回去。说我看你人好,方才愿意和你合作。再说你在这里建冷库、收农货,大家互惠共赢,你这么做,不是把我陷入不忠不义之地?小老板有些发窘,说我就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您老叔!赵福贵说你这么做就真对不起我了!小老板就说这样吧,大坪村子的路还是不够宽,进入还是不方便,老哥您组织人,我出钱,咱们把路修得更开阔些好不好?
赵福贵当天就动员全村出工出力,村道一下子变得更加畅通。特别是河阳沟和蔡家湾,一到雨季就都滥得走不成路,而今也都一起给解决了。
9
这天晚上赵福贵正躺在床上休息,马四九却把凤鸣带到家里,一进门就悄声让他跪下,凤鸣想都没想就跪了下来,顺手把一大兜礼物放在床前。赵福贵慌忙起身把他扶起。一通道歉和感激之后,赵福贵知道凤鸣和城里的女人闹翻了。现在算是离家出走。用凤鸣的话说,那女人就是强势,无论做什么都要以她为中心。很难说凤鸣是个丈夫,还是个保镖、男仆?凤鸣忍气吞声三四年,终于因为一点小事忍不住气,赌气回来了。马四九就在旁边骂,都跟你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银菊和你情投意合,居然为了几个钱,多好一个家,说离就离了?该!
赵福贵点点头,明白了。原来前些天凤鸣在家摆赌,归根就底是为了解愁。就说那你回家这么多天,她也没打电话让你回去?凤鸣不答话,点了点头。赵福贵就说我看这事就只能你自己决定了,既想要人家的钱,又受不了别人的气,哪有这么好的事!凤鸣不作声,赵福贵又说,银菊那边还同意和你复婚吗?为了孩子,也为了这个家,特别是为了你妈,也该让这家破镜重圆啊!
凤鸣说我听您的!赵福贵点点头,说当时你又盖房子又买车,在村里有些气势。可那毕竟是别人的钱,花起来自己腰杆都硬不起来。所以你妈也不和你住一块儿。如今也就三四年工夫,村里那么多认真种田打工的,不也都盖房子买汽车,谁不比你高大自在?
凤鸣连连点头说是。其后回城和女人办了离婚,还选择了净身出门。女人念及旧情,最终把村里那建好的房子给他。凤鸣带发妻银菊和孩子回到村里,却首先来到老村子母亲的老房里。破镜重圆的小家也不敢声张,置了一席菜,专门把赵福贵接了过去。赵福贵便高兴地喝了口酒。
风鸣决定来年也种地。听说小老板決定建冷库,又有好几家公司和赵福贵接洽,表示将前来村里建冷库和其他加工基地。此时赵福贵倒不愿参合了,说自己过完年就卸任了,让他们找大村里的志高村长。但这样的消息,却是愈发激发了村人们回村种地的信心。
10
这些天来,赵福贵一下子靡了许多。村人们想可能是新学期开学,杰超终于让他爸永奇磨到了城里,让老爷子失去了个陪伴。
赵福贵有时会站在村口呆呆地张望。有天夜幕降临,他在夕光中等来的却是刚考上大学的杨海。待赵福贵看清楚过来的是他,身后却电光火石般闪出个人影,提了根柴棍就往杨海身上打:直娘贼,就知道你怕在村人面前丢人现眼。死磨活磨,硬是等到天黑才回来,知道我当初敲锣打鼓送你出去花费多少力气?
杨海被打得在地上翻滚,赵福贵急忙赶去制止,才看清楚打人的正是杨海的父亲杨四弟。赵福贵把他撵走,把杨海带到自己家里,热了一海碗鸡蛋炒饭让他吃下,方才知道杨海独自一人到学校报到后,才知晓自己被骗到了一所野鸡学校。于是在学校住了一周,除预交了两个月的住宿费六百块钱,就再没交一分钱,几天来在与室友等几位学长的交谈中知道学校的情况,确信自己上当后,便坚决地退学。回来路上给父亲打电话,父亲一听立时火冒三丈,说我供你这么多年容易吗?既当爹又当妈,你说不读就不读,我花尽力气在村里热热烈烈办了客事,还收了人家礼金,你这一回来让我脸往哪儿搁?便气急败坏守在村口先把儿子给打了。
这几年县上的高中质量越来越差,每年上一本的人数不到五十人,平均下来,每两个村委会都分不到一人。一个地区人才不济,试想多年后何谈发展?于是赵福贵思前想后,才同意杰超转学到城里。说白了就是为了考市里的高中,否则永远无法鲤鱼跳龙门。
照这推理,那杨海能有什么错?在赵福贵的印象中,他知书懂理,尊老爱小,一放假了就回来帮父亲做事。特别是假期,学校要求补课,他每次都给老师请假,说自己到市里参加美术特长班,实际上却是偷偷到工地拉沙灰打小工,挣足学费方才回来。为他读书,妹妹杨梅也早早辍学进城打工,每月寄回几百块生活费,连哥哥的升学宴也不回来参加。在他眼里,学费就是全家人的命,他能舍得把钱交到一所野鸡大学的账上?
爷,我还是想读大学,不读书,永远没法出人头地!吃完炒饭,杨海问赵福贵能否帮他想想办法?为此赵福贵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天不亮就到了县城,一下车就直接到教育局。可满满一张职工公示牌上看了两遍,当年他知道的人全不在里面,或许也和他一起退休了。赵福贵有些茫然了,正准备打退堂鼓离开,却看到个年轻人上楼,从公示栏里便知道那人是局长,赵福贵便一直追到三楼。身后保安一惊,便追在他身后,赵福贵待年轻人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便也不容思考,掏出自己当年的教师证往办公桌上一放,大声说我不是来上访的,我是正规的退休教师,我们村一个参加高考的孩子被骗到野鸡大学,发觉上当了就退学回来却还想继续读大学……年轻人大略听清他的叙述,点点头喝退保安,客客气气地把他领到二楼的招生办公室。招办主任一见局长亲自带人过来,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让他把杨海的信息留下,赵福贵提起笔,细细致致地写满一张纸,完了还认真检查两遍,确认无误,方才收笔。招办主任扫了一眼,就打发他回去。说过不久就会有志愿补录,会为他妥善安排!
回来后好几天没有消息,赵福贵想自己是否被人敷衍了。搭了个车就往县城赶,结果人刚到半途就接到招办主任的电话,说省司法专科学校的志愿征集是否愿读,赵福贵下车和杨海电话一说,知道是所一专学校,杨海就同意了,说自己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当警察。于是过不了两天,收到通知书的杨海便又重新回省城读大学去了。杨四弟对赵福贵千恩万谢,比当年妻子逝去时还哭得凶。
11
入秋之后,雨水一日盛似一日。莲池会里几位老妈妈来报告:大槭树下的华严寺漏成一把筛子了,再不修就要倒塌了。赵福贵赶紧发动村民。大伙一听要修华严寺,都说小时候就在庙里读书,是村里的圣地,得修!于是捐款捐物,特别又因为朝前大蒜和各种物产的俏销,兜里有钱,谁都不吝啬。而在外面工作或是做生意的,也都纷纷带钱回来。在村里的出工也认真,因为是农闲,所以老老少少一起上阵,包括刚从上海回来的张志奇和永梅,据说孩子手术非常成功;还包括刚办完复婚手续的凤鸣和银菊,此时都与村人关系融洽,再不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了。做建筑的冬伟、志明和大壮,专门放下手里的活计回来掌墨,于是短短一个星期,华严寺就被认真修葺一新。但实在也就是修葺而已,许多地方甚至被做成现在的花式,粗糙得甚至有些不伦不类。赵福贵叹出一口气,没办法了。回想当年大殿上的雕工、房脊上的耸顶、门壁上的彩绘、门柱上的刻字,如今就似石头一样沉入历史的洪流,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修葺结束,差不多就是中秋节了。赵福贵捐出一千块钱,说是刚领到了半年工资,要在中秋节请参与修造的村人吃顿饭。李福全说哪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咱大坪村寡苦,却也不只你一个退休的。再说你那破村长,再说半年工资哪有这么多?便也捐了一千。
结果刻功德榜的时候,石匠志明没把他俩的伙食钱扣下,也刻了上去。其实村人们都暗自拼出了伙食钱,每人十块,报名三百多人,已经捐出三千多了。赵富贵就说通知所有人,今天都来参加,没报上名的也都不用拼钱了。还让记账的凤鸣减去高龄老人和小孩的份子,不想结果却收到了四千多,因为后来报名的也悄悄凑了自己的份子。便买了口猪,全村老幼就在华严寺里打了顿大拼伙。晚上饭菜一熟,赵福贵就安排各家媳妇先给家里的老人送去,谢了诸神,赵福贵让人点了鞭炮,全村子人就都入席了。村人让赵福贵讲几句,赵福贵说村子团结富裕,宽容互助,已是大好事,不讲了,一起吃个痛快。
晚饭后,一轮圆月当空,各家各戶又都捐出自家的月饼和煮黄豆、核桃、板栗、玉米,还有黄梨、山桃、金桔、甜橙、苹果,等等,一桌又一桌,围在一起赏月。不知谁起了哄,说赵老师您给大伙唱个歌儿吧。赵福贵心里高兴,就唱了首《十五的月亮》,毕竟当老师出生,他嗓音浑厚,字正腔圆。李福全则在一边拉起二胡伴奏,两人默契无比,如同排练过一般,配合得天衣无缝。村人说还要唱,便又唱起《团结就是力量》,第一句唱完,大伙就全跟着一起接了下去。后来觉得饭吃饱了坐着撑,便一齐站了起来,一下子歌声震天,铿锵有力。
没想这歌一唱完,马上就有人接上了。于是便以场院正中为界,分南北两边对唱起来,你来我往,一首唱毕一首又唱,终于有了些叫板的味道。后来感觉唱歌不过瘾了,老中青三代还分别跳上了舞,一曲接一曲,刚结过婚的大壮主动借来刚买的音响,让一起做工的年轻人抬到华严寺场院,还带来了重重的两大箱歌碟,全村人一夜狂欢。
正高兴中,又有人跟赵福贵说,叔,咱们把文艺表演队重新建起来吧!大半个村子打工去了,还有外出读书的孩子,这热闹样儿,有一半人都没看到,可惜了!正好还有这几个月时间,咱好好排练,待春节来了咱也像今天这样举行个晚会,让全村人都跟着一起高兴。提议得到大伙的响应,说不光要举行晚会,还要继续打拼伙吃团圆饭。说咱们大坪村自古穷怕了,都舍不得吃穿。现在生活好起来了,不图吃穿,但年轻人都出去,老人孩子却害怕起了孤单寂寞。今天这氛围,让全村子人知道村子团结还在、仁义孝悌、睦邻友善的美德还在。从此把中秋和春节过成全村的团圆节,让子孙后代延续下去。
赵福贵同意了。于是第二天,文艺表演队又开始重新排练。赵福贵教书时指导过学生的文艺活动,现在就是总导演。李福全也常来,但开会的事他如今自己都打不起兴趣了,提上二胡,给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配乐。大伙说说笑笑,常常要熬到大半夜。
渐入冬,春节临近。读书的孩子都已经回家,打工在外的也都渐次归来。赵福贵终于完成了手上的各种表册,前前后后,反反复复,交了四五轮。最后一轮装了厚厚一大袋,赵福贵在外面护了好几层报纸,可交到村长志高手里,他竟看也不看就搁到书柜里去了,说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发了!又说上面原先说要检查,现在又说只是抽查,不来咱们村了,却让咱们鸡飞狗跳忙了一年……
赵福贵重重地松了口气,感觉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有些失望。为这些表册,他没日没夜,如今连视力都有些模糊了。但从此没有公事缠身,他就可以更好地指导表演队的事。晚会和拼伙安排在大年初五封年夜。一歇下来,大伙又说又笑,说今年的村长,咱再不搞抓阄了,还是老一套:选举!咱就选赵老师继续当村长!
嘻嘻哈哈一通之后,有人提醒赵福贵手机响了,人声太吵,赵福贵躲到场院偏角接听,是乡长打来的,寒暄两下,就说开春后村两委就要换届,乡里意向性让他来当大村长,当然还得走选举程序,但现在大坪村人都向着他,应该错不了。又说决战脱贫攻坚,他才是最佳人选,希望不要推辞!
赵福贵说得考虑考虑,还得征求孩子们的意见。挂了电话,他倒吸了口气,看到村外面广告牌上,大坪村这条路真是有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