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锦时

於全军

1

这是成都的一所大学，在木芙蓉花掩映下的高等学府。每天午后，大学门外的两侧，都如同最热闹的菜市场一样，快递员们将包裹一拉溜排开，等候客户来寻找。

苏灿锦踩着恨天高，咯噔咯噔地走来走去，仔细寻找着每一家快递公司的摊位。找到了，她蹲下身，去拿盒子。

“你就是苏灿锦吗？身份证。”快递员从包裹堆里扬起汗津津的脸。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伙子，看上去比苏灿锦都小。声音清爽，语气公事公办。

苏灿锦急忙去包里找，没有，这才想起被校方收走办毕业手续了。

小伙子笑笑：“我打单子上的手机吧，只要能响，就是你的。”

苏灿锦有些急：“我的手机忘在宿舍了。我妈妈每月都要快递给我辣酱，都是你们公司送，两年了，难道你不认识我？我发誓，我叫苏灿锦！”

看着苏灿锦指着自己鼻子发誓，小伙子继续笑着：“我叫阿风。要不，”他挠挠头，“我们合拍一張照片？这样也算留个凭证。”

苏灿锦本是个好脾气女生，此刻却被莫名情绪所影响，不由暴躁起来：“我的照片为什么留给你？你想干吗？我要投诉你！”说着气冲冲往回走，她要回去找手机，投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青。

刚走几步，身后又传来阿风怯怯的声音：“对不起，我知道你是苏灿锦，我认识你。我明天就不送快递了，我只想，在最后一天，跟你合个影。”

苏灿锦心里一惊，转过身，就看到阿风那张有些羞红的脸。她被很多人表白过，包括骄傲得像王子的辉，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惊讶。一个比自己年纪都小的快递员？她想笑，又拼命忍住：“好吧，快一点啊。”

阿风快乐得跳起来，拿出手机，请旁边的人拍照。他兴奋地伸出剪刀手，苏灿锦觉得很滑稽，索性打开自己那个盒子，取出辣酱拿在手里。

拍完照，阿风高兴地哼起歌来，“天空太小，让我碰到了你，你是飞翔的鸟儿，我是水里的鱼。”歌词错了，苏灿锦却惊讶地张大了嘴，这声音不标准，却有种野生的力量，远胜过辉那种矫揉造作的腔调。忽然间，她内心有了一个决定，“你叫我姐好了，苏姐。我明天就离校了，今晚有毕业晚会，能来跟我合唱吗？”

阿风那颗年轻的心简直要跳出腔子，他连连点头：“没问题。我可是麦霸啊。”

毕业晚会上，阿风穿着白衬衫，扎着领带，和画着精致妆容的苏灿锦上了台。两个人唱的还是那首《鱼鸟之恋》。苏灿锦学着歌星的样子，围绕着阿风妖娆地转，唱着：“故事太巧，偏偏是我和你——”阿风身体僵硬，满面通红，看都不敢看苏灿锦，不过还是认真配合，好在嗓音出众，没出乱子。

台下一帮大学生都看得瞪大了眼珠子。记忆中，苏灿锦是那么保守老土的人，三年来连高跟鞋都没穿过，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迷死人不偿命的妖精？

晚会结束后进行评比，这个节目得了一等奖。正当众人冲他们欢呼时，辉跳上台来说：“他不是大学生，只是个门口送快递的，应该剥夺他的资格！”

众人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阿风。阿风将求援的目光转向苏灿锦，苏灿锦却被众人目光刺痛，不敢说话。辉看着阿风，语气咄咄逼人：“你是不是骗苏苏，说你是大学生？你利用她登上这个舞台出风头，你这个小人！”

阿风大声争辩：“我没有，是——”再次看了眼苏灿锦后，忽然又转了口，“是我骗了她。我每天在门口，看着你们进进出出，心理不平衡。大家都是同龄人，为什么我就是送快递的，你们就是大学生？”

这话自然得不到同情，嘘声四起。阿风下台往外走，出门前，再次看了一眼苏灿锦。这一眼，让苏灿锦差点开口，但最后还是咬住嘴唇，没有出声。

2

苏灿锦在利用阿风，一开始就是。她和辉，两家门当户对，家人都很满意，两人处得也不错。问题出在毕业去向上，辉要出国，以求更好发展，苏灿锦不想折腾，要留在国内上班。两人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打起了冷战。就在这时，阿风闯入了苏灿锦的世界。

本来和苏灿锦合唱的，就是辉，她故意用阿风向辉叫阵，没有你，本小姐的备胎多着呢。辉果然冲动起来，冲上台的那一刻，苏灿锦就知道，自己赢了。可阿风临走那一回眸，又让她后悔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苏灿锦决定向阿风道个歉，第二天早早的等在校门外。然而阿风却没出现，她这才想起，阿风说过，昨天是他最后一天送快递。她向别的快递员问清快递公司的地址，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快递公司庞大而杂乱，快递员正里里外外忙碌着，却没有阿风。一个分拣人员说：“他刚辞职，说要回乡下养猪。其实他半年前就要辞职，说送快递没前途，可为了一个人，又多干了半年。”

为了一个人？苏灿锦如坠五里云雾。

分拣员继续说：“是个女大学生，叫苏灿锦的。阿风不知怎么就看上人家，又不敢说，跟老板要求每天专门送大学的快递，就为能看人家一眼。”

原来半年来，始终有一个人，在背后默默注视着自己。这颗痴情的心，自己却从来不知道。反而在昨晚，在这颗心上插了一刀。苏灿锦有说不出的懊悔。

这时，辉走进了快递公司。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苏苏，我家人已办好了我的出国手续，只要你愿意，我们就一起走，我们门当户对，没有更合适的。”

苏灿锦最烦的就是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摆布，大声说：“我再说一千遍，我要留在国内！我不喜欢大鼻子蓝眼球！”

辉学着老外摊摊手，还要劝说，苏灿锦想起了半年来默默爱着自己的阿风，索性手一指那些忙碌得像小蜜蜂一样的快递员：“我不爱你了好吧？我要嫁给快递员，我要嫁给阿风！”

话音方落，她就看见阿风走了进来。阿风是回来拿行李的，听到这话，他愣在那里，然后笑容像阳光般布满脸庞：“苏姐，你是认真的吗？”

苏灿锦点点头：“当然。”

阿风欢呼一声，拥着苏灿锦往外走，“到我那里吧，有好消息告诉你。”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急忙追出来，却看到阿风用工友的快递车，载着苏灿锦扬长而去！

在狭小的出租屋，阿风拿给苏灿锦看的，是一份上海音乐公司的邀请函。就在昨晚的晚会上，有个大学生把阿风和苏灿锦的合唱上传到朋友圈，阿风那独特嗓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故此发函来邀请试音。

“我知道，你是天上的鸟儿，我是水里的鱼，追上你的唯一办法，只有不断努力。原先我想我只会养猪，不过现在有了更适合我的路。苏姐你说，老天爷是不是要成全我们俩？”阿风认真地说。

“不要叫我苏姐，从现在开始，叫我苏苏吧。好好努力，我等你。”苏灿锦同样认真地说。

被幸福充满的阿风卖弄起了自己的厨艺，把一桌道地川菜奉献到了苏灿锦面前。川妹子苏灿锦吃起来自然津津有味，阿风却被辣得苦不堪言。“我老家在上海，清淡为主，不过为了以后能跟你一个锅里吃饭，拼了！”

就在此刻，电话打来，是辉。苏灿锦最烦的就是他那个“门当户对”的论调，立刻挂断，问：“有酒没有？”

她的意思是想要啤酒。三年苦行僧般的大学生活过去了，她想放松。阿风却拿来了高度白酒，苏灿锦不在乎，打开就喝。酒一入肚，人就亢奋，她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阿风不正是这个样子吗？快递员怎么了？自食其力！将来有没有前途，不在乎！

阿风也喝酒，喝到中途，辉又不屈不挠地打电话过来。苏灿锦已经喝断片了，趴在桌子上。阿风拿过来，接了，至于说了什么，苏灿锦完全不知道。

3

等她醒来，感到一阵后怕。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喝醉在小伙子房里，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但她发现，自己和衣睡在一间宾馆里，感觉告诉她，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去问服务员，服务员说，是一个小伙子送她来的，放下就走了。

苏灿锦的心里，给阿风又加了一分。原先，她对阿风的好很大一部分只是在气辉，直到此刻，才认真琢磨起来，自己和阿风是不是可以往下走呢？人品好，对自己是真爱，假如唱歌有成，真的有个美好将来呢。她甜滋滋地想。

苏灿锦再次去阿风的出租房，发现已经人走屋空。电话响起，阿风说，他已经前往上海，不闯出名堂不回来。

苏灿锦加了阿风的微信，这样以后就可以用微信沟通了。辉那里，又加强了攻势，她的父母也轮番劝说。苏灿锦铁了心拒绝，她在当地随便找了个工作，等风回来。她每天都去翻阿风的空间照片，看到阿风到公司报到了，阿风去培训了，阿风去录歌了，阿风演出了，她把这些照片，连同合影那张都收藏在自己手机里。

奇怪的是，在微信上，阿风变得沉默寡言，总是用三言两语打发她。打电话过去，总说“忙”。三个月后，苏灿锦在阿风的空间看到一张照片，他和一个女明星亲昵地站在一起，在庆贺演唱会的成功。她急忙打电话过去，阿风说：“以前，你是天上的鸟儿，我是水里的鱼，现在，努力的鱼上了天，鸟儿却掉到水里，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吗？”

苏灿锦哭得昏天黑地，原来，人心是会变的。恰在此时，辉闻讯而来，告诉她，他已经放弃出国了，也在本市找了工作，两人可以重新开始吗？

现在还有选择吗？苏灿锦只有答应。成婚、生孩子，日子就像一座老式钟表，准时而精确地过着。成都是个休闲的好地方，让人不觉沉醉其中。要不是那天，进了那个影楼，也许苏灿锦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走完一辈子了。

进影楼，本来是拍孩子的生日照的。拍完以后，苏灿锦偶然翻起了手机里的旧照片，看到自己和阿风的合影，一个举着剪刀手，一个拿着辣酱，不由就是一呆，那是自己的青春啊。她又翻到了阿风的其他照片，有演出，有培训，就起了洗出相片的念头。

摄影师接过手机，才看几眼就笑了，说：“你朋友虚荣心不小啊。除了報到那一张，都是PS的，假装自己是歌星。”

苏灿锦急急忙忙接过来看，在摄影师指引下，果然看出了破绽。她猛然明白，原来风从来没有成功过，说什么分手，只是成全自己和辉。那么那天，辉到底在电话里跟阿风说了什么？辉为何那么巧找到自己？

她回家质问辉，辉抱起孩子，亲了一口说：“那晚我告诉他，‘你只是个快递员，给不了出身大富之家的苏苏幸福。门当户对是个老词儿，却很现实。何况，我已决定放弃出国。他说他不服输，要在上海拼三个月试试。三个月后，他打电话让我去找你，因为他失败了。”

苏灿锦打电话给那家音乐公司，说起阿风的名字。对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说风在试音的第一天，就淘汰了，因为外形不够好，现在是小鲜肉当道。

三个月，为了让分手变得自然而然，为了让自己相信他才是负心人，就像在晚会上，阿风把一切都扛了起来。苏灿锦仿佛看到，阿风每天一只手拿着手机，发着PS过的图片，一只手提着行李，在大上海的街头找工作的情景。

要去找他吗？当然是不可能的，人海茫茫，何况自己已为人妻为人母，只能将这一段情，放在内心深处。苏灿锦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从丈夫那里抱回孩子，也亲了一口。

4

七年后，苏灿锦一个人去上海外滩旅游。阳光明媚，游人如织，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江边，正在弹着吉他唱着歌。她的心不由一紧，难道是阿风？

走得更近了，男人先打起了招呼：“苏苏？”

确实是阿风！一种莫名情愫涌上苏灿锦心头，她急走上前，想把一肚子的话倒出来。忽然，边上一个女子走过来，拿出手绢亲昵地给阿风擦汗。苏灿锦只好把话压回去，故意淡淡地说：“是阿风？好久不见。还好吗？”

阿风笑笑：“唱歌不成，只好养猪。”见苏灿锦满脸诧异，他继续说：“如今我的猪场开得很大，变成公司了。我喜欢这里，没事就来唱唱歌，开开心。”随即又相互介绍：“这是我老婆，这位苏灿锦，我说过的。”

女子一看就是大大咧咧那种，立刻叫起来：“辣酱女孩！我看过照片，也听他讲过你们的故事。阿风为你还当了一回歌手，只是不成功，落入本姑娘的魔爪里。他每周末都到这里弹吉他，连地方也不换，结果就遇到了你。”

苏灿锦本来怕说出自己和阿风的事情，引起对方反感，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说开了，心头一阵释然。看来阿风已经全部放下，是啊，难道还能回到过去，重拾恋情吗？时光一如流水去，中年已在望。呵，今天的阳光真好。

阿风用力拥了拥女子，说：“当时年少春衫薄，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有些事，想到就做了。不过到了现在呢，想起来不但不后悔，反而庆幸。青春没有虚度，值。”说着，弹起了吉他，唱的却不是《鱼鸟之恋》，而是《少年锦时》：

我忧郁的白衬衫，

青春口袋里面的第一支香烟，

情窦初开的我，

从不敢和你说……

苏灿锦眼前不由闪现出，和阿风的合影、合唱，还有在马路上同骑的快递车——忽然，她看见对面的不远处，一丛木芙蓉花开得正艳，这是附近唯一的一丛。不知不觉，有泪从眼角流下，她急忙擦了一把，笑着合唱起来：

爱很简单，

钟声敲响了日落，

柏油路跃过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