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严凤英

○ 王兆乾

严凤英与王兆乾

随着时代的推移，严凤英的历史作用更加凸现。她像方以智、方苞、姚鼐、刘大櫆、程长庚、陈独秀那样，是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是皖江文化的精英。正是有了像严凤英这样的一批人物，才使安庆这个建国初期只有四万人口的小城，成了一颗璀璨的文化明珠，镶嵌在长江的岸边。

严凤英本是个渺小的人物，但她却走出了不平凡的道路。她生在安庆，长在罗家岭，在旧社会，她本可以走一条平常妇女的道路，成个家，生儿育女，安安宁宁地生活。如果这样，也许她今天正挽着巴巴髻，在灶门口忙上忙下，为孙儿们烧饭吧。甚至人们见了都会说：“某奶奶，你好福气哟。” 但她选择的却是当时最低贱的职业——唱戏，而且唱的是被视为“花鼓淫戏”的黄梅调。因此，当时她被认为是最不安分，最不守女儿规矩的人。她的祖父，原以开饭店为业，并不是正统思想熏陶很深的人，也屈服于家族和舆论的压力，极力反对她的选择，甚至不惜与孙女决裂。

严凤英以其叛逆性格和执著精神，迈出自己的人生道路。但她万万没料到，在她面前摆着的却是一条备受煎熬和屈辱的人生道路。在旧社会，有几个人能瞧得起唱戏的？她刚登台不久，乡间人便哄起来，说有了个“阴阳班子”，有个小妹儿，扮相好，唱得也不错。在那畸形变态的社会，这正是招惹是非的渊薮。戏班子就利用观众的好奇心理，要她出台“讨彩”。她唱道：“打彩的师娘笑盈盈，你把宝贝往上升……”有些有虐待狂的人，用铜钱或者将钞票包上石头向她砸来，以满足他们的变态性虐待狂。

她唱戏的前几年，正是她天真无邪、春华带露的年龄，可是她却受尽了人间的凌辱。她曾经幻想过有个安定的日子，所以她一度甘愿放弃演戏的生涯，随波浮沉。《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那个女戏子，不就是活生生的写照么？

但是，她毕竟是个天才，对戏剧艺术的酷爱和追求，注定她不能安分。她在流落他乡之际，广泛地吸取营养，学京戏，学蹦蹦，学的笃班，学流行歌曲。她不像一些眼光短浅的演员，有一种排他性，按自己的好恶而层层设防。她像一块海绵，吸吮着多种艺术。她想唱京戏，学北京话，学京戏的绕口令，让人指点咬字的尖团音。旧社会，出于维生的目的，一些艺人是不轻易把自己的技艺教人的，于是严凤英总是“偷戏”，看过以后就回家背着人练。这就使她兼学众家之长。凡是她认为比自己有功夫的演员，她都暗地折服，找机会向他们学习。安庆解放初期的京戏演员，象张慧聪、徐丽云等，她都去求教。

1953年，严凤英与王兆乾、王少梅在胜利剧院合影

新中国成立，艺人们觉得，自己的地位在一个早上突然改变，成了文艺工作者，成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是意识永远都是落后于社会制度的。新社会，却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旧意识，旧思想。人们对唱戏的，还是从内心鄙视。到了五十年代，安庆一般人家都禁止子女看黄梅调，说它是花鼓淫戏。甚至地方政府和解放军也明令禁止战士进入黄梅调剧场。我到民众、大观、群乐、胜利剧场记谱，都要脱去军装，悄悄进入后台。到了1953年，一般的中小学生家长还是不准孩子学唱戏，连考文工团都不许。记得当时安庆崇文中学（三中）的一个女学生叫李薇，喜欢唱歌，我和韦远伯都支持她考剧团，后来她下决心进民众剧院，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了，她是小知识分子学黄梅戏的第一人。但是她的命运并不比严凤英好多少，下放到潜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严凤英尽管唱得很红，六月天，是淡季，票房冷清得很，便有人动员严凤英唱《小辞店》，海报贴出，总会有个六成座。后台老板把她当摇钱树，但却有谁是她的真诚朋友？她总是把自己的内心苦楚深深埋藏在心底。

1952年，是她人生道路转折的一年。她从内心焕发出新的活力，她觉得自己已是个身上有着责任的人，不再是个玩偶。尽管，革除旧社会沾染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但她却认真去做。她不再烫发，不再穿旗袍，穿上了人民装和普通的翻毛皮鞋。

这一年，也是黄梅戏的命运发生历史性转折的一年。华东军政委员会调黄梅戏到上海演出，一举唱响大上海。严凤英主演的《打猪草》《柳树井》尤其受欢迎，“呀子依子呀”成了上海音乐学院的校园流行曲。这次演出，开创了一个赋有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的崭新的黄梅戏文化。这一文化是从安庆走出去的，为安庆这一古老的文化城，增添了新的积累。她是继程长庚以后，又一个里程碑。

1953年摄于合肥逍遥津公园

严凤英以短暂的38年生命，体现了她的人生价值，无愧于生她养她的这片沃土。她的不同凡响处，正在于她的开拓精神和创造性。她用自己所掌握的黄梅调，唱出了一个时代的强音。她所塑造的一个个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人物，长期留在人们心中。她演出《柳树井》的招弟，融汇着自己童年的苦难；她塑造的七仙女，完美地刻画了渴望追求真实生活的女性。所塑造的冯素珍，那么大胆机智。

严凤英是安庆的。安庆人应为此而骄傲，为此而激励后人，奋发图强。但是，安庆又是个商业城市，消费城市，市民阶层占很大比例。我们知道，我国戏曲是随着市民阶层的出现而日趋成熟的。二百年出现的四大徽班是如此，随后的黄梅戏也是如此。安庆人应引以为豪。德国有个特殊的节日，名“老城节”，每个城市的老城节日期、内涵都不一样。例如，哈茨山边的高斯勒小城，有一座威廉四世的行宫，因在欧洲开采煤较早，所以展示的是它对燃煤文明的贡献。这一天，市民们走上街头，穿着民族服装，跳着民族歌舞，为自己城市的文明而自豪。我们也办艺术节，但是却有很浓厚的官办气息，群众却比较冷漠，原因是，没有唤起市民的自豪。

从浙江保护龙井茶所想起的：龙井是世界闻名的茶，我早年喝过，的确非常好。但是现在我不买了。因为不知道它的真假。到处都生产龙井，却没有龙井的条件，土质、气候、工艺等等。如今，杭州人认识到地方名产的重要，开始注册，保护。世界名牌的产量是有限额的。浙江人的越剧也是如此，上海、天津、武汉几乎红遍了大半个中国，特别是上海，成了越剧的首领。但是，他们终于把它扎根于浙江本土。一种意识，本土文化的意识。而我们却拱手相让，让黄梅戏离开土壤，反过来又去模仿别人。我看，严凤英就不是如此，她从来都不是个拾人牙慧、搬运工似的艺术家，所以她才独领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