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恩波
我回老家,结果发现我根本“回不去了”。身体去了,心却游离。
因为那些物件,牵系我生命记忆的东西,基本退出了日常生活。
摇篮,绑在房梁上的那种童年最有温度的物件,如今只能通过老照片才能拾取片刻的浮想。我们小时候管它叫悠车,将婴儿放在里面,晃动绑绳,款款摇动,像划船一样,悠荡着每一个乡村孩子睡梦酣然的童年。如今的农家住户,房屋都做了吊顶,再也没有可以悬挂摇篮的梁柱。那挺拔着儿时美好记忆的椽子和檩子,藏匿了燕子窝的乐园,吊起我们欢乐的摇篮边老祖母的哼唱,如雾如烟,再不可见。
还有碾盘和磨盘,环绕着毛驴的碎步,大人小孩的說笑声。那压出来的黄黄的苞米面,散发着成熟的谷物的气息,连接着大地的脉动。推动磨盘,上头转下头不转,磨出来的豆制品,则点缀着农家平淡而朴实的口味。我当初离开老家,曾想收藏一个磨盘,怎奈交通不便,再说那家伙也占据空间,遂隐忍着作罢。哦,我的小毛驴,我的老磨盘,你们都到那里去了呢?还好,有一年到外地采访,为《辽宁电视》杂志撰写“世纪民情”专栏,我去本溪市,结果在某个名为农家院的饭馆过道上发现了充当摆设的磨盘,我情不自禁走上去摸了摸它断续的纹路,仿佛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记忆。
现在每到冰河解冻时节,我会醒得很早,就想起小时候农耕的拖拉机翻地的声音。履带轱辘,高身板,儿时的庞然大物,曾经摇曳着我断奶的梦乡,远去的炊烟。许久不见了。那犁杖,又名犁铧,人在后面扶着,翻土,松动僵硬的表层,好让种子舒舒服服地怀春做梦。我七八岁的时候,看着邻居大伯低头赶着牛一样的犁杖往前缓行,觉得那东西是有生命的。它很听话,很大方,很随便灵活,一点也不像我,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对了,还有另一位亲爱的伙计不能不提,它名为镐头,记得我抡起过它,很吃力,触及地面,结果发现一条蚯蚓断成半截,那会儿,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时隔多年,我的愧疚一如从前。还有我的锄头兄弟,久违了,当年用你除草,在学校实验田里,每一次我都被别的同学远远地甩在后头。汗水湿了衣衫,庄稼地一望无际,如绿色的森林和海。
消失的物件,当然还包括那些童谣。
譬如有一首,歌词为:“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土篮,放学以后去劳动……”这歌声此刻盘旋于我回味的心头。这童谣,没有李叔同“夕阳山外山”的抒情气息,但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色彩和格调。童谣连接着每个人的过去,而过去是无法再亲历的,小镰刀弯弯的,像一柄弯月,刈割着童年的晚风、野菜、露水,我们乡间美丽可爱的叫不出来名字的所有植物。小土篮,一般是柳条编织的,简单的图案盛装着儿时的年华。盛装着玉米穗、高粱秸、土豆秧子、黄瓜种子,馥郁芬芳的农家作物,一应俱全。偶尔,也会把牛粪、马粪放进小土篮里,运回家,用于冬天沤肥,开春化开,那是种子们最好的催化剂。现今我的童谣已经将远去的小镰刀和小土篮安放到那些过往的细节深处,每到午夜梦回之际,任那发酵的情感变成沉甸甸的谷物一样的存在,含蕴着丰富和饱满的生命力与质感。
其实,每一种物件的消失,都是因为有了替代品。譬如,摇篮被学步车取代,原始的农具操作被机械化流程接管,露天电影被电视机、影碟机等剥夺了最初的功能和使用权。生活在日新月异脚步之中的人,不知不觉更换了物件的品种,交替了人生多向度的取舍。但是,那些消失或者即将消失的东西却并未死去,只因为我们的记忆还是有温度的,有感觉的。
现在,当我告别了昨天的光景,而昨天用过的物件,反倒显得越发珍贵起来。这大概就是岁月的魔力,时间的戏法所在。
是的,永不复返的乡村生活,有了记忆,就还是我们的根。
你还记得用嫩嫩的柳树条做的柳笛吗?还有柳树枝编成的帽子,那上演着童年永生的魔幻戏剧的道具,一经记忆的唤醒,就会全方位、立体地复活和重现。哪个年代都有诗意、都有美,即便也曾贫瘠困苦和艰难过,但儿时的韵律注定成为,那个已然消失的年月难以磨灭的心灵和声。某一天望着我眼前的女孩子们用现代技术手段美饰过的指甲,我会时不时地心头一热,遥想起当年乡村的小姐妹们用芨芨草花染过的指甲,那美丽的红,一经水或者汗液浸湿就掉了,几乎无法过夜。小时候邻桌的女孩曾为此伤心地哭过。她挥泪的样子,那么顽皮,那么可爱又鲜活。是的,生命的瞬间也许会消失,却留下了记忆的影子,那影子如果用镜头或者文字表现出来,或许好一点的就叫艺术吧。
谁说不是呢?消失了的物件,经由心灵的感动,就变成了美的梦想和美的神韵。
这样的记忆大概会值得人们永久地回味、雕刻和打磨。
(摘自《沈阳日报》2018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