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新悦
夕阳正一点点地沉入天边, 西边透着淡淡的红,远处的山在冷风中兀立着。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木屋。一会儿,小小的木屋升腾起了炊烟,水汽蒸腾着,自屋的木缝钻出,瞬间消散在挟着黄沙的风中。他无力地躺在床上,斑白的头发,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道道沟壑,窗外的风呼啸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仍是少年。
天,瓦蓝瓦蓝的,比隔壁王大娘的对襟衫还要蓝上几许。故乡被层层叠叠的翠绿的山包围着,清晨,鸟鸣啾啾; 傍晚,万籁寂静。可是有一天,村长带回的采矿队打着致富的旗号开山采矿了,山,一座座地凹陷了,远望像个生了疮的小丑。鼓囊囊的钱袋涨满了人们的口袋,之后,人们兴冲冲地走了,扔下这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的土地。他们离开的那天,刮了一夜的风,炸雷一声响过一声,老一辈人都说这是自然的报复啊……在被风撞击的木门砰砰的声响中,他被惊醒了,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年有人不相信他们的凿凿之言?如果当年有人能拼命阻止村长?也许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是…… 他瞥了眼墙上的钟,已是下半夜。漆黑的夜幕漏下朦朦月光,窗外的风声声都抽在他心里。他怔怔地坐在床前,直至朝霞溢满天际。
昨天的活还没干完,他起身,费力地舒展一下酸累的四肢。他走向木屋一角,扛起一捆树苗,走进漫天烟尘中。这些树苗,就是他今天的活。他熟练地铲着,挖个土坑,将树苗顺势放入,浇上一点水,将熟土回填,再用新土埋实,最后再撒上点清水,一瓢,两瓢……待他揉着有些酸痛的腰站起时,身后已有一长排树苗整整齐齐地立着。“老了,不中用啦”,他微微喘着粗气,“才种十几棵就累了,也不知道我这老身板还能坚持多久。”一阵无力感顿时袭来。他踉跄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发软的双腿再也撑不住,顺势滑坐在沙地上。喘着气歇了会儿,他用期待的眼盯着身旁的小树:“你呀,快快长大吧!要坚强点!……委屈你啦!”他的声音哑了下来,似在压抑着心中快要溢出苦闷:“村里人目光短浅,他们为了私利,把采矿队引进来,把家园折腾成这样,难道他们心里就不愧疚吗?他们就这样忍心看着家园风沙漫天吗?前几天倒是来了个采风的小记者,到处看,也拍摄了不少錄像,但没几天就不见踪影了。”他的心中似有波涛在汹涌,沮丧与失望在心中泛滥。“一个人的执念,一个人的坚持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十年来的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却怎么也弥补不了多年前仅仅几个月的开山毁林。这座山,是他少年的伊甸园,是他祖祖辈辈的家园,而如今黄沙漫天……
当朝霞再一次映亮东边的时候。
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出去干活,突然,门被敲响,他疑惑着:谁呢?他拉开门栓,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前,咦,他不是几天前从这“逃跑”的小记者吗?“老伯,你看,我今天带什么来了?”他抬头一看,远处有一辆卡车正突突着开过来,车上是隆成小山包的树苗,紧接着他便感到数十道热切的目光向他投射过来。小记者说:“老伯,我把你这里的情况都发表在报纸上了,报道出来了,上级部门高度重视,这不,一些志愿者要来这植树造林,习总书记说得好呀,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年轻人又说了啥他听不太清了,整个人晕乎乎的,他觉得自己的嘴角正被一股子力拽向耳朵根,眼眶竟湿湿的。他搓搓手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风太大迷了眼了。”他看那年轻人, 他的眼眸中闪着坚定与期冀。
每天,小木屋都很热闹,沙地里他正细细地将技巧传授:“这风大,要将根往下多扎点;回填熟土后要浇一层水......”他教得细致,他们学得很认真。太阳一次次从地平线上升起又降落,星星点点的绿意缀满了这座荒山。他觉得自己背着个巨大的包袱在漆黑的路上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开始时形单影只,心力交猝,再后来有了无数的同行者,脚步轻快了,步伐迈开了,而如今,他倒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轮初升的红日……
又是一年春好处,他站在修葺一新的木屋前,看着袅袅炊烟烟直奔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