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2018-07-06 07:32
青年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瓜瓜田田姑姑

谁的金属箱?

小瓜瓜总是一个人上学,这条上学的十几里路,他自己已经走了三年多。开始,他觉得这条路很长,后来就习惯了。

约十年前开始,村里绝大多数青壮人员陆续进城打工,不少是举家迁徙,留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小瓜瓜便是其中之一。

人烟逐渐稀少,村子的里里外外变得很安静,有时白天安静得像夜里。家禽牲口也少了,仅有的一条土狗,整日躺路当中瞌睡,半天都不动一下。此外,村头曾经有个热络一时的书摊,如今也不知去向,还有一家小超市,是周围几个村子里仅存的,生意也越来越淡,据说一个星期只卖了两只灯泡和一包方便面。老板是个瘸子。

人口的大幅度外迁,使村子里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野草疯长,自由散漫,遇墙爬高,见缝就钻,没用多少时间,各种草木逐渐占领了村子的各个角落。它们漫到井台桥头路面,爬上墙壁屋顶烟囱,遮满屋门窗子和围墙,甚至还有长到屋里和攀缘到床头的。

有些动物,包括某些长相奇怪的动物,夜晚时分伺机潜入村子,它们四处参观猎奇,像游人一样在房前屋后、深街窄巷里闲逛。它们一会儿在这边听听,一会儿在那里闻闻,一会儿嚎一嗓子,一会儿在树干上蹭蹭痒,有的居然走进了那家生意萧条的超市。当时老板正在电视机前打盹,听见动静,以为有了生意,睁开睡眼转脸望去,竟是一只头如河马、身似山羊的怪兽,当即吓瘫在地。

那天早晨,小瓜瓜到屋后去刷牙,蓦然发现有一对乌黑深邃的眼睛警觉地盯着自己,是一头奇怪的动物,鹿纹,马头,狼尾巴。小瓜瓜吓得手里的牙刷掉到地上,落地的牙刷又溅起了星点牙膏沫,这使得奇怪的动物大惊失色,甩起蹄子逃走了。

接下去的几天,地上经常能看到新鲜的奇怪的野兽脚印,形状各异,有的脚印深,有的脚印浅,有的大,有的小,树上的野葡萄和李子也被咬烂了很多。令人更害怕的是,有一天夜里,风雨交加,已经很久不叫的那条土狗,忽然狂吠起来,好像见到了非同寻常的事物。然后,那条土狗就跑得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干净净,哪怕一撮狗毛都没留下来。

雨后的早晨,蓝天如洗,小瓜瓜望着空旷的田野和寂静的山村,心想一个人上学也挺好,他可以对着万里晴空大喊:“有人吗,我是超人,我是大侠,我是红瓜瓜,我是黑瓜瓜,我是大南瓜,哈哈哈!”喊叫的时候能够感到很快乐。

有只鸟一掠而过,然后又飞回来,在小瓜瓜头顶上空盘旋。这是一只红头蓝身的鸟,对他无比清脆地叫了几声,清丽澄明。

小瓜瓜愣在那里,鸟声很耳熟,好像是他最近模仿的那种鸟雀叫,既美妙又很难学,几天来一直没拿捏好。这次他感觉好,初试几次,就很像了,清亮圆润,遒劲婉约,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只鸟也很高兴,又清脆地叫了几声,然后开始在前面低飞,像领路一样。小瓜瓜不知不觉跟在后面,走上了一条柏油公路。这大约是半年前新铺的公路,不知什么原因,建好之后路上几乎没有车,所以显得很干净,也很冷清。

忽然间,小瓜瓜看到公路上有一个东西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原来是一只金属箱子。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金属箱!里面装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他蹲下来,一边打量着,一边轻轻地摸着。箱子上面有层凉凉的露水,左角上被摔凹进去一点,应该是从车上落地时摔的吧。他稍微使劲拉了一下箱盖,没反应,再拉,居然开了一个缝,又加了点劲,箱盖子“咔嗒”一声开了。

里面是一把黑色的梳子,一个精美的玻璃瓶,还有一本书。雨后干净的公路,蜿蜒到空旷的前方,路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

小瓜瓜决定带上箱子。箱子有点大,塞不进书包,手里拎着又太扎眼,怎么办呢?小瓜瓜很快想到附近有几处可以暂时藏匿金属箱子的地方。第一处是不远处公路段旁边的下水道,那里没有水,但村里的傻子经常会在那里晃荡;第二个地方是鸟窝,附近的树林里至少有七八个鸟窝,但鸟窝都不够大,未必装得下金属箱;最后一个地方是一个穿山甲的洞,这是小瓜瓜的秘密。他见过那只穿山甲,暗暗的颜色,一身皮甲,看上去像一个特种兵。后来这个特种兵就不见了,听说是被一个外地偷猎人打死了。那个洞现在应该是空的。

在一个长满了杂草的地方,小瓜瓜找到了那个洞,他试着将金属箱子塞进洞,真巧,正好可以放进去。

一本奇怪的书

放学回家,天色渐渐暗下来。小瓜瓜做完作业后,已经夜深人静,连床底也响起了蛐蛐声,十分清亮。爷爷开始打呼噜,这是一天中真正属于小瓜瓜自己的时间,他可以悄悄地取出那个金属箱。

小瓜瓜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都还在。那把黑梳子也没什么特别,因为小瓜瓜自己从来没用过。小瓶子却精美绝伦,打开瓶盖儿,一股美妙的香味扑鼻而来,仿佛整个春天都从这个小瓶子里飘散而出。

小瓜瓜从来没有闻过香水,这突如其来的花香一下子把他带到了异样的世界,一个有点女性的世界,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妈妈。

最后就是那本书了。书有一个粗布套,还用细绳系住,感觉很贵重。小瓜瓜解开细绳,取下书套,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书名: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那个书名让他很惊讶,正要翻开书,房门吱扭一声突然打开了一道缝,一个人脸露了一半,是爷爷,爷爷皱着眉头,睡眼惺忪地望着小瓜瓜,问道:“你奶奶呢?”

爷爷的梦游症又犯了,千万不能让他发现这些东西,小瓜瓜一边收拾,一边对爷爷说奶奶去买盐了。

爷爷似乎很不高兴。奶奶一直是爷爷的心病。她失踪了几十年,爷爷终于也不大提起她了,可去年有人来村里打听奶奶的事,一下子又刺激到爷爷,白天他还好,夜晚睡下后就会发乱梦,有时还梦游,居然在半夜起来,在屋里的每个房间里乱走,喊奶奶的名字。小瓜瓜有点害怕,好像奶奶就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藏着似的。姑姑曾反复叮嘱小瓜瓜:“爷爷梦游的时候,不要叫醒他,他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就没事了。”

所以,刚才爷爷问奶奶在哪里的时候,小瓜瓜随机就回答了一下。爷爷听了,沉默片刻,嘟囔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啊,出门也不说一声!”然后问小瓜瓜:“作业还没做完吗?快睡,快睡!”

小瓜瓜赶紧把书放下,心想:“明天还是把金属箱放回穿山甲那个洞里,家里可以藏的那几个地方都不隐秘,假如爷爷发现了,就麻烦了。他如果看到那本书,看到那书名,肯定会大骂我一通,再一把火烧了。我喜欢那样的书名,只好明晚再读了。哎,真奇怪的一本书!”

造句

次日早晨,上学的路上,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天蓝得要把人给吸进去。小瓜瓜很想读那本书,要是今天不上学就好了。

其实,小瓜瓜就读的这所小学即将关闭,因为学生太少,一个小学才有两个班,二十一个学生。也许会和十几里外的另一所学校合并,那样的话,学生总数就会达到五十九人了,但合并后,上学的路程就会是原来的两倍还要多。

这个消息让小瓜瓜很沮丧。他喜欢上学,和空荡荡的村子相比,他宁愿待在学校,虽然同学少,也不怎么待见他,觉得他被父母离弃了,但是,他还是更愿意读书,因为只有在教室里,每天学到新东西,他才会忘记孤单。

他对数学和科学课最有兴趣。第一次看到数学里的无限的符号∞就喜欢,那是一个横躺下来的“8”,像粘在一起的两个圆,分明是两个并列的人头或两只大眼睛,所以很容易就记住了。尽管他不理解也难以接受无限的概念,天空怎么会没有“围墙”呢,如果有的话,那“围墙”外面是什么呢,不还是天空吗?

小瓜瓜喜欢反常的现象,比如辣椒形状的桃子,喜欢吃蒜头的狗,爱跳舞的猪。有天雪后放晴,自然老师布置一个户外作业,要大家去找树枝上的嫩芽。虽然外面天寒地冻,小瓜瓜居然找到几乎和春天里一样的小绿芽,上面还有几只忙碌的红蚁,这让他乐开了花。

然而,有一次肯定是自然老师弄错了,他要求观察月亮在一个月三十天里的形状的变化,并把每天的变化画下来,实事求是,不要美化,不要遗漏。小瓜瓜记得那个月的天气有晴有阴,总共看见了十六次月亮,另外十四天阴天,没有月亮,于是他就画了十六个月亮。此外,他还用心地把月亮之间在形态上的变化,比如月牙弯的弧度,尽量标记下来,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可月终交作业时,别的同学都画了三十个月亮,小瓜瓜就想,不对啊,这个月只有十六个晴天可以看到月亮,你们怎么画了三十个月亮呢?老师却没有指出这点,反而表扬大家的作业完成得很好,而且夸奖那些月亮画得好,月牙儿很可爱,像剪下来的指甲。

语文课也让他郁闷,他原来以为写作文不难,把看到的和想到的直接写出来就好了,后来发觉不是这样。那次作文,语文老师出题写初春的造句,句子开头是“初春了”,余下的句子由学生造句完成。小瓜瓜心想这不是很容易吗,他出门看了看,又瞄了一眼屋前屋后的树木,回屋就在作业本里写道:“初春了,村里没什么人,树叶是灰突突的。”第二天交上去,语文老师在全班面前读了,大家哄笑起来。语文老师说春天怎么会是灰色的呢,应该是“柳绿花红”和“争芳夺艳”的呀,小瓜瓜听了,心里很难受,他怎么就想不出语文老师说的那些美丽的辞藻呢?

他开始惧怕写作文,特别是碰到命题作文,他头更大了,觉得从前学的那些字词句子,全堵在那里、缠在那里、裹在那里,蹦不出来,类似稻田水沟被淤泥堵塞了。他也不清楚什么是“中心思想”“意义”,更不明白“概括”。他看着白天的太阳,望着晚上的月亮,听着林间的水声,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没懂。

那天,正在为造句犯愁,他看到一只满脸通红的公鹅走过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很不高兴。小瓜瓜问它:“你有啥不高兴的?你多快活,既不用造句,也不用总结中心思想,更不用考试测验,有多幸福,可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公鹅像是什么也没听见,扭着屁股走远了。望着公鹅,小瓜瓜忽然有了灵感,随手写下:初春了,公鹅涨红了脸,扭着屁股走开了。他想如果这样造句,就可能不会被嘲笑了。

他不怕抄生字,总比造句好,一个字十遍二十遍三十遍都没什么,抄一个,算一个,抄一个,少一个,一页又一页,写着写着,手脑之间形成了自动的配合和巨大的惯性,往下写,再往下写,写着写着,他忽然想到了无限,那个横躺下的“8”,尽管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意义是什么。

小瓜瓜的成绩开始大幅下滑。在全班十二个学生的排名中,小瓜瓜名列十一,第十二名是个哑孩,因为山村没有聋哑学校,所以哑孩就和小瓜瓜同学了。之前傻孩也在班里试听过一次课,后来就没再出现过,小瓜瓜想,如果傻孩在,自己的名次就会往前升一位。

不过小瓜瓜不太在乎自己成绩的名次,事实上,由于爸爸妈妈外出,他早已习惯于独处,屋后的树林,上学往返独行十几里的路,都是小瓜瓜所喜欢的个人空间。慢慢地,他和树林里的鸟成了朋友,每天做完作业后,他也会模仿鸟雀的啁啾,与它们交流。

几年下来,他学的鸟叫几乎乱真,连鸟们都被蒙骗了,它们认为自己受到了误导和玩弄,伤害了感情,不高兴地瞪着他,这让小瓜瓜乐不可支。有趣的是,有次小瓜瓜学了一番鸟叫后,忽然间,树林里的鸟都被带动了,一片不伦不类的“人工鸟叫”声,在鸟群中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小瓜瓜版本的鸟叫,很快在山林间弥漫开来,听得他头皮发麻。

夜读

打开那本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深蓝色的夜空和银色的群星。书是手工做成的,手绘,自行装订。小瓜瓜有时也喜欢随手涂鸦,那些图画让他眼前一亮,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别人亲手绘制的图文并茂的书,他不由得又读了一遍那书名: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是……”小瓜瓜想着,被迷人的封面图画吸引了:夜晚的蓝天下,一个男孩仰望着深邃的夜空,作为背景的街道城郭,灯光点点……

他盯着男孩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眼熟,又记不起在哪里见到过,这样寻思着,翻看起来:

一个九岁的男孩在早晨醒来,发现家里没人,早餐已摆在桌上,还是热的。男孩吃完早饭,就出门了。

街道上没人,所有的地方都没人,太阳很好,地上电线杆的投影都斜斜的,很整齐。他看到大巴站停着一辆大巴,就上了车。车上没人,连司机都不在。男孩坐到驾驶座,他从来没开过车,觉得很新奇,他随便扭了一下方向盘边的钥匙,马达居然“轰隆隆”地启动了。他不知道油门、刹车、车挡,竟然开动了大巴。男孩吓了一跳,同时也很高兴。

大巴开到了城里,街上也没人,空空荡荡的,街边的商店、银行、酒店都敞开着门。银行里没人,桌上堆着些纸币和硬币,男孩就取了一些。商场也没人,他挑了最新版的游戏机、最新款的手机、最昂贵的笔记本电脑,又挑了世界顶级设计品牌的休闲装、眼镜、鞋、钓鱼竿……付款时发现收银处也没人。男孩觉得奇怪,疑虑重重地走出了商店。

本期插图作者/【美国】托马斯·巴贝

手上提着这些东西逛街很不方便,男孩把它们放在广场的椅子上,反正也没有人,不用担心被别人拿走。男孩又进了一家电影院,那里同样空无一人,却放映着一部电影。男孩坐下来,发现银幕轮流放映着各种神奇古怪、惊心动魄和美丽感人的电影,一部接一部,什么国家的都有,什么内容的都有。男孩觉得太有意思了,不知不觉饿了,这时他发现座位上有几个摁钮,选了个热餐钮摁下去,立刻就有个造型时髦的机器人出现了,带来了丰富的食物,机器人微笑着说: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我会尽力为您服务!

从电影院出来后,男孩又走进动物园,他看到老虎、狮子、灰熊、袋鼠、长颈鹿、大灰象、金丝猴、花豹,在各自的领地里玩耍或瞌睡。它们好像也很久没见到人了,看到男孩都很高兴。男孩想起从前他骑在父亲的肩上看黑熊,与人群挤得不可开交,差点落入熊园。

男孩在城市里四处游走,楼宇布局复杂多样,建筑风格争奇斗怪,护城河里的船只随风荡漾。他还看到了各国大使馆,进入一个名叫“万国旅行中心”的地方,签证窗口有旅行须知,上面说:请转动地球仪,任意挑选自己想去的地方,把选好的目的地名字输入购票电脑去,就Ok了。最后两句是:欢迎光临,有失远迎……

男孩赶往飞机场,候机室空无一人,没有安检,不用买票,只需在电脑上输入旅行的目的地就行了。他很想去“南极”,最后选择了去“火星”,输入完毕,进入机舱。乘客只有他一个人,驾驶员和乘务员都是机器人,乘务员机器人很有礼貌地通知他,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系好安全带。男孩发现自己很快进入无边无际的云海,进而是碧蓝而神秘的天空……

故事到此结束了。小瓜瓜这才知道自己看的是“上集”。

冰花指纹

故事很奇怪,但小瓜瓜被深深吸引了。城市真好,还可以去火星!难怪大家都要去城里打工,而且还不愿意回来。小瓜瓜的爸爸妈妈就没有回来,妈妈说过几年会来接小瓜瓜,可是现在连电话都很少打。怎么回事呢?爷爷不说,姑姑也不说。

窗上有一只青绿色的蜥蜴爬过来,歪着头看着小瓜瓜。以前小瓜瓜做作业的时候,它常来,因为是双眼皮,小瓜瓜就叫它“双眼皮”。“双眼皮”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怎么又突然出现了呢?

灯泡是十五瓦的,昏暗的灯光似乎并非是照亮什么,而是使屋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爷爷从不买更亮的灯泡,他觉得不需要,也费电,附近人家差不多都用这么低度的灯泡,所以晚饭之后,整个山村看上去都是漆黑的。

小瓜瓜意外地发现书中每一幅插图里面,总有一枚图章印记,很隐蔽,常与周围的草丛、阴影和繁杂的环境融在一起,好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这是谁的图章?图章里没有字,像一枚指纹,纹路很奇怪,不像“旋涡”,更像“花纹”,确切地说,像冬天里窗上结的冰花。

人的指纹怎么是“冰花”呢?小瓜瓜好奇极了,这是谁的指纹呢?冰花指纹的纹络很纤细,小瓜瓜看了看自己的拇指,发现彼此粗细差不多,也许这是一个小孩的指纹?可是一个小孩怎么会有奇怪的金属箱子?也许城市里的孩子不一样。

他比对着自己的拇指纹与冰花指纹,不由自主地将拇指轻轻地沿着那花纹形摁了上去,居然合上了。随即小瓜瓜感到自己的手指有点异样,渐渐变凉,甚至寒冷了,他心里一惊,迅疾移开了手指。冰花指纹淡淡地闪着蓝光,像对他示意,向他召唤。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响起来:

“这是我的指印,发现它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将为你排疑解难。但你只能在指印上摁三次,三次以后,我的精力就消耗殆尽,魔力就不再有用了。记住,刚才你只是验证了一下,还没有完全摁下去,如果摁下去了,就会被计为你的第一次。”

“朋友”二字让小瓜瓜想了很多:我们是朋友?我不认识你怎么会是朋友呢?我没有朋友,你……你是……我的朋友?你不过是一个小手指,小手指印,这样就算是朋友了?但我愿意和你交朋友,真的,我……我有疑惑吗?是的,我有很多疑惑,现在已经“验证”了,为什么不摁下去呢,我可以摁三次。

于是,小瓜瓜忍不住把拇指用力地摁在了那闪着蓝光的“冰花指纹”上。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慢慢融化了,然后整个人飘了起来。

误入他乡

暧暧薄雾中,小瓜瓜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宽广的马路上,四周空无一人,不远处是灯火辉煌的城市,路边是街边公园,有长椅,有避雨亭,还有一个全木建筑的小茶庄。

走啊,走啊,小瓜瓜来到一条江边。夜色中,一座大桥横跨两岸,桥上灯光灿烂,桥下水面映照出一条晶莹辉煌的彩光带。

真大呀,处处都是明亮的灯光!大道小巷,楼房停车场,霓虹灯,海鲜馆,购物中心和银行。电影院,出租房,公交车站,健身房,地铁站,学校,还有墙皮脱落的旧围墙。银行的铁门紧闭,酒店的门口灯火辉煌,农贸市场早已空无一人,夜总会里纸醉金迷。

小瓜瓜一直往前走,觉得一切都很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当他走到一家游戏机室的时候,心想,我是知道这里的……他想到了封面上的那个男孩,也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就在这座城市打工吗?在哪儿呢?走着走着,小瓜瓜发现自己走在了铁轨上面,横七竖八的铁轨弯曲延展到远方。他沿着铁轨继续走,似乎听见远处有人喊“小瓜瓜”“小瓜瓜,是你吗?”,小瓜瓜也着急地喊起来:“是我,是我,我是小瓜瓜!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地面上弥漫起一片雾,它飘啊,飘啊,一会儿贴着地面,一会儿升起来,忽高忽低地往前飘舞,小瓜瓜不由得跟了上去。那片雾发现小瓜瓜跟着它,显得很高兴,也有点调皮,它有意放慢了飘行速度,既让小瓜瓜跟得上,也不让小瓜瓜靠得太近。就这样,小瓜瓜和那小片夜雾便回到了故乡,来到了村头的小超市旁,那盏小瓜瓜很熟悉的路灯,现在正亮着。

小瓜瓜望着自己拉长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长大了,长高了,爸爸妈妈会不会认不出他来?他探询地看向夜雾,但夜雾没回答。

夜雾升起来,向黑夜飘游而去,小瓜瓜赶紧跟上去。夜雾看见自己被追上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散成许多碎片儿,仿佛变成了蝴蝶,许多只蝴蝶。

“蝴蝶,是蝴蝶,原来你们是蝴蝶呀!”

小瓜瓜伸手去抓,每一次都落空了,他干脆伸直胳膊胡乱舞动起来,结果被自己的动作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的被子被踹开了。天还没亮,窗外清晨一片寂静,他刚才肯定是做了一个梦。他的身体发沉,渐渐想起来睡前在读书……他转头找那本书,发现书掉落在了地上。

吓得乐起来了

午饭后,天气突变,屋顶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小瓜瓜看到窗台上跳跃着雾白色的冰雹,开始的时候,冰雹只有一颗冬枣那么大,接着就变成了“冰苹果”,然后就更大了,有的居然像足球那么大,重重地砸在泥地上,发出轰然闷响,晶莹透亮地镶嵌在地面上。

这时,屋顶有一个东西破顶而入,堂屋正墙边的那个供台被砸翻了,随之便是稀里哗啦落下来的瓦砾。小瓜瓜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此时屋里光线忽然透亮,落在地上的是一颗足球般的大冰雹,它将屋顶砸开了个洞,透过其中可看到外面的天色。小瓜瓜有点后怕,他差一点被砸到,惊魂初定,继而觉得有趣,一时竟心花怒放。他弯身捡起了那个“冰足球”,好冻手啊,小瓜瓜捧着它仔细观看。

里面晶莹璀璨,空间幻缈,似乎有森林河流和广袤的平原,有直泻而下的瀑布,还有城市的楼房和街道,错落有致。楼里长着树,街上河水四溢,水面上有许多乱蹦乱跳的鱼,鱼很快变成美人鱼,然后又变成美洲豹,开始在水面优雅地奔跑,四溅的水花又变成了漫天的点点繁星……

小瓜瓜真想钻进去一探究竟,这个“冰城”里好像没有人,就像那本书里的城市一样。小瓜瓜若有所思,这时候手中的“冰足球”已经开始融化。小瓜瓜难过地哭了起来。

爷爷正站在屋门口仰脸看天,听到小瓜瓜的哭声,看到孙子脚下那颗正在融化的冰球,转脸又发现被冰雹砸翻的供台,神色大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爷爷跑到做饭的灶台边,把铁锅、饭碗、饭勺和水瓢统统扔到了屋外,一边扔一边大喊:“老天给碗饭吃吧,给碗饭吃吧!玉米完了,小麦完了,地瓜也完了,完了完了,一年白干了!”

这次惊吓之后,爷爷就病了,发着高烧。没人帮忙把爷爷送往二十里外的县医院,最后还是卖豆腐的爷爷和他的孙女过来了,他们在爷爷的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小瓜瓜姑姑的电话,打了过去。姑姑第二天便匆匆赶过来了。

爷爷迷迷糊糊醒来,他望着屋外地面上被冰雹砸出的一个个坑,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姑姑见了也哭了。姑姑陪着爷爷去县医院急诊,验血结果是肺部感染,需要住院。可爷爷觉得住院太花钱,挣扎着要回家,但被姑姑拦下了,勉强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病情好转后又挂念小瓜瓜,就提前出院回家了。

生病之后,爷爷睡觉的时间更多了。小瓜瓜在做作业的时候,常常听到爷爷胡乱说梦话,爷爷说:

“谁在唱歌,是你吗……我不怕穿堂风,穿堂风昨天才登陆的,我不怕冷,真的不怕,你看那岛上的火焰,烧吧,烧吧,烧的时间长了,火也会累的,我有点累了……那马不好,它是存心的,我看得出来,什么东西我都能看出来……”爷爷在说话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什么,那个“什么”显然来者不善。

“……它们来了,快到了……来吧,来吧,当心别掉进洞里了……我一直在等着呢……”

“……哦,原来是你,我以为是棉花呢,你真像棉花,后来又变成了猪,哎,原来你是云……”

现在的爷爷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小瓜瓜原来熟悉的。爷爷的眼神变得陌生了,他看着周围,像来到了一个新地方,看着小瓜瓜,像见了生人,问姑姑这孩子是谁。姑姑说那是你孙子。说完就捂着脸呜呜地哭了。爷爷却不为所动,将目光静静地转向窗外,像在想什么或回忆什么。

爷爷走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身上落满了蝴蝶,太阳下分外夺目。

当小瓜瓜知道时,已过了中午,他正在学校做数学测验,内容是加减法的运算,全部题答完后,又检查一遍,发现其中一道题算错了,竟然把减法算成了加法。

他不是粗心的孩子,改完那道题后,便等着下课铃响。他发现教室门口悄悄地露出一张人脸,朝班里看了一眼,然后对数学女老师做了个手势。数学老师转过脸来,目光找到了小瓜瓜,她轻轻地走过来,让小瓜瓜赶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早上十点多,爷爷在家门边晒太阳,猝然倒地去世了。村里卖豆腐的爷爷是第一个发现的,他每天早上十点左右会挑着豆腐担子路过这里,在村头的小超市,他把情况告诉了瘸腿老板。

几个小时后,当小瓜瓜赶到家,便看到了爷爷“身上落满了蝴蝶”的情景。小瓜瓜被那些蝴蝶分了神,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蝴蝶,竟然如此轻扬飘逸,灿烂美妙。那些蝴蝶纷纷扬扬地飞起来,徘徊在空中,好像在说:“哎,你怎么才来啊,我们等了你很久啦。”

在阳光下,小瓜瓜呆立很久。九岁的他对死亡还不太理解,只是看着卖豆腐的爷爷和超市老板扶起爷爷,把他抬到屋里,平铺在床上。这时候,小瓜瓜才忽然哭了出来。

形只影单

爷爷走了,没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小瓜瓜的姑姑,更没人通知小瓜瓜的父母,因为爷爷的手机和爷爷一起被粗心的火葬场的人火化了。手机的锂电池在火中爆炸了,殡仪馆的人毕竟见多识广,压根儿没把那当回事。

殡葬结束后,来帮忙的邻居们很快散去,家里只剩小瓜瓜独自一人,他的苦日子正式开始了。他像小老鼠似的非常节省地吃姑姑上次留下的干粮,还有家里地窖中储藏的小米和地瓜。小米煮熟了吃,地瓜可以生吃,这些爷爷生前都手把手地教过他。水缸里的井水快见底时,有个村里人挑来井水,装满了一个大缸和一个小缸。

此外,卖豆腐的爷爷带给小瓜瓜一些豆饼。小瓜瓜很喜欢豆饼,觉得是美味佳肴,但两个礼拜后,卖豆腐的爷爷也不再带豆饼来了,因为大豆涨价涨得厉害,卖豆腐的爷爷生意难做,改种瓜果了。

在那些日子里,没人管他,他也不用去上学,小瓜瓜第一次感到无依无靠。他坐在屋里,看着课本和作业本发呆,他想到那个无限大的符号,想到寒冬腊月里新冒的树叶,想到每天上学时带的干粮,想到那个面黄肌瘦的老师,有一次老师还塞给他一个水煮鸡蛋。

两个礼拜后,小瓜瓜的食物快吃完了,雪上加霜的是,小瓜瓜有一天忘了关地窖柴门,仅存的几个地瓜也被什么小动物偷走了。小瓜瓜走出屋子,四处找吃的。

小瓜瓜在村子里走了两三圈,一无所获。当天夜里,在小瓜瓜的梦里,出现了无数种瓠子和玉米饼,谁让他只吃过这些呢。他觉得月亮是个大玉米饼,而宇宙飞船是一条瓠子,他啃起瓠子来,几口咬下去,瓠子就开始冒烟,直直地栽回地球,落到地瓜粥的海洋里。当小瓜瓜弯身想捧粥喝的时候,自己反被地瓜粥吞噬了,陷在里面,小瓜瓜觉得一点也不黏稠,反而体验到一种轻盈飘逸、极其温柔的感觉。很快那些粥又变成了湖泊,仔细一看却是蛋花汤,这是小瓜瓜过年的时候才能喝到的。这些蛋花一朵一朵圆圆的,像荷叶一样飘在那儿。哦,原来是豆饼,都有雨伞那么大,小瓜瓜伸手去摸,却够不到,豆饼很快又变成了一条条小船……

小瓜瓜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月光明媚地照在堂屋墙上、椅子上、供台上和那只灯泡上,使一切变得恍惚,好像浸泡在水中。窗外的虫声此起彼伏,它们也在找吃的吧,可是哪里有吃的呢?

小瓜瓜忽然想到了那本书,于是取出翻开,找到那枚冰花指纹,伸出拇指用力地摁了上去。

我们是故地重游

小瓜瓜飘飘然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爷爷曾经带他来这里找过野果子,爷爷会在这里吗?想到这儿,他就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

令他惊喜的是,树林里有美丽的睡莲,他不忍心摘了吃,又发现许多鲜美的野果子,桃子、苹果和李子,个个甘甜多汁。小瓜瓜吃了个够,现在总算不饿了,精力也开始恢复了,唯一遗憾的是没带书包或篮子,不然就可以带点回家吃了。天色渐暗,野花在晚霞下开得特别好看,便不由得向那边走去。

在那片野花怒放的草地上,有七八只动物也在警惕地注视着小瓜瓜。它们有的斑纹像豹,有的体态如鹿,有的角似羚羊,有的脸像河马,个个面色灰暗,眼球乌亮,好像来自一个永远没有阳光的寒冷的深渊。小瓜瓜有点害怕,想往后退,还没抬脚,它们已抬起了头,龇着利牙,鼻孔发出“扑扑扑”声,鼻息速度也在加快,“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小瓜瓜发现它们的眼神很特别,从中看不出任何驯良和约束。

这时,那个脸如河马的动物开口问了:“这个小孩,你是谁?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小瓜瓜不知怎么回答,沉默着。

“嗯,看来你真不知情,奇怪。”它看了看左右的同伴,龇了龇牙。看到小瓜瓜没反应,它对左边那头豹身马首的动物咕噜了一声,就走过来,示意小瓜瓜跟它们走。他们穿过一片森林,蹚过一处湿地,又爬过草地如毯的山坡,来到风光迤逦的湖畔。

那些动物停下来,还是那位像河马的动物先说话:“嗯……看来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不过,你毕竟是人,所以我还是要对你庄严宣布: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都是属于我们的,包括天上飞的鸟,飘的云,刮的风,下的雨,也都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虽然被迫离开很久,却时时想念,从不曾忘记,现在我们回来了,算是故地重游,巡视领地。这,你明白吗?”

小瓜瓜眨了眨眼,半张着嘴,呆在那里没动。

它看着小瓜瓜,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别装傻了。虽然我们动物早熟,生下来就可以奔跑,三四个月就可以打猎,独当一面,你们人呢,成熟得太晚,听说你们五六岁还让妈妈喂饭,想想就要笑。你也有十来岁了吧,对我们动物来说,意味着已入暮年,活不长了,可你竟然还在装萌!我们动物可以上一次当,上两次当,但不会永远上当,我们具有一种惊人的学习能力,早晚会吓你们一跳,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为时尚早。

“我把你带到这里的原因,是想让你领略一下世界之初的澄明清静,相比你们的城市和村庄,这里才是真正的天堂。你应该趁机大口呼吸这里的空气,品尝这里的鲜果,倾听这里的风声水声林涛声,亲吻这里的树皮和青苔,因为你回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见到它们了。真的,你看那边,那遥远的天边,本来是一望无边的原始森林,后来出现了一片片的烟囱,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座座城市,城市里又伸出一根根烟囱,从早到晚冒着一条条黑烟,吓得我们以为火山要爆发了,只能连夜疾走他乡。

“据说城市里的很多人得了奇怪的病,比如花粉过敏、肠胃病、偏头疼、抑郁症、消化功能紊乱、失忆症……嗯,我们倒是尝到过失忆症的苦头,病源是你们的垃圾,好在我们自我修复的功能足够强大,总算又找回了记忆。

“听说你们还有富贵病、妄想症、溺爱,此外还有思乡病,我们也觉得奇怪得很,我们只有四处迁徙,四海为家,不然吃不到鲜草。此外,你们还会得相思病,这让我们很感动,相比之下,我们好像更精于怀疑和绝交艺术,这也许是我们的陋习。和你们人类相比,我们是弱者,是你们的盘中餐,濒临灭绝;所以我们必须要怀疑你们,这样才能保护我们。不过,如果我们一旦喜欢上你,相信你了,就会永远忠诚的。”

小瓜瓜听得入神,这些在学校从来没学过。那个面如河马的动物继续说:“当然不全是这样,嗯,还有,听说你们居然还要减肥,还有厌食症,真是匪夷所思,到口的美食还要视而不见,忍着不吃,这对我们太难,也有违我们的生存准则。肥胖病就更可笑了,你看到过肥胖的老虎和肥胖的长颈鹿吗?你们还剪指甲,这对我们是个灾难,那可是我们的刀枪。”

这时角似羚羊的动物投来一个眼色,像河马的动物就不再往下说了。它们也许不想在人类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所以转移了话题。

那个斑纹如豹的动物说:“嗯,说到那个城市,后来不少人迁徙了,没过多久,整个城市就荒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已完全认不出那片地方。从前和我们互敬友爱的各种动物,鸟、蝙蝠、蛇、乌龟……都不知哪里去了,连蜘蛛和蚊子也少见了,野果子、树叶和嫩草几乎找不到。我们完全认不出这片地方了,浑浊的池塘发出臭味,到处是垃圾,还有许多尾部冒烟的东西横冲直撞,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垃圾的危害,还悄悄拿来搭棚筑屋,尽管很多垃圾都散发难闻的味道,有的气味不那么强烈,少数一些尝起来味道还不错,结果却让我们上吐下泻,头昏脑涨,浑身奇痒,视力模糊,记忆消失,时有幻听,还很亢奋,使我们不断地原地打转,或者在垃圾场直线狂奔,曲线跳跃,圆形转圈,直到累趴为止。

“我们领教了垃圾的可怕,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们远离都市,躲进密林,繁衍养息,慢慢排掉垃圾对我们身体造成的污染和伤害,并教育我们的后代要永远警惕垃圾,远离城市。不仅如此,我们还秘密研习某种用于自卫的特异功能,以防不测。”

母语之谜

这一大段话,听得小瓜瓜头昏脑涨,有的他一知半解,有的他一无所知,忍不住插问了一句:“你总是说‘听说’,到底是听谁说的呢?是听老师说的吗?你们也有学校吗?”

“我们是听父母和朋友说的。”像河马的动物答道。

“哦,我……父母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他们不在……”小瓜瓜轻声说道。

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眼睛一亮,问道:“你们怎么会像我们一样说话?”

那些动物听了,彼此看了看,似乎不知怎么回答,一段稍显尴尬的沉默之后,还是那位角似羚羊的动物开口了,它的话让小瓜瓜更为吃惊,尽管它的吐字发音模糊而奇怪。

“学的。”

“可是,你们……怎么学呢?”小瓜瓜很纳闷,不懂它们如何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我们的很多事,你们不太懂的。”它说。

“是吗。比如说呢?”小瓜瓜问。

它欲言又止,转向河马脸的动物,似乎在征求同意,然后才对小瓜瓜说:“很久以前,据说发生了一次彗星撞地球的事件,那次撞击不仅带来了地球严重缺失的充沛的海水,还带来了一种水族,那种水族非常轻灵,属于一种特殊的生命形态,它们在剧烈的撞击中幸存下来,就是我们的祖先。水族给地球带来一种生命的同时,也带来了它们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很神奇,它可以在新的环境里,迅速吸纳新东西,再自动调整,然后演变出很多语言的分支,类似细胞的蝴蝶效应的繁殖,可以说是地球上的母语。学会了母语,对别的语种就能融会贯通,学你们的语言就很容易。其实,我们还会……”

说到这儿,它又用眼神向豹身马首的动物征询,取得许可后,接着说:“其实,我们不仅会你们人类的通用语,还会许多方言,通过那些方言,我们就知晓了你们全部的生活和习俗,从而学习你们的长处,避免你们的短处。所有这些我们全凭记忆储存下来,这样虽然很累,但我们的记忆力却因为经常使用而变得很好,这种能力也将依靠遗传基因传给后代。你看,我们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愚蠢,你们以为我们呆,连笑都不会,更不懂浪漫,成天不吱声,其实我们只是低调而已,我们是深藏不露,我们不想招惹麻烦。”

小瓜瓜被它的话触动了,他从来没想到动物们会这么聪明,而且没上过学,换了自己肯定不如它们。它们看到小瓜瓜欲语还休的样子,于是换了个话题。

“你每天早上背个包去干什么?”那个豹身马首的动物问,看起来它是首领。

“背个包……哦,你说的是书包吧。”小瓜瓜恍然大悟。

“书包是什么意思?”

“就是上学用的,装书,装课本。”小瓜瓜耐心地解释。

“什么是‘上学’?”对方依然一头雾水。

小瓜瓜想了想,说:“就是学识字,还有数学科学。”

“那些是什么?”

它们不断发问,这回轮到它们不懂了。它们的脑子里像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问题就像洪水般涌来:什么是课本?什么是认字?什么是数学?什么是伙食?什么是联考?

小瓜瓜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到又引起它们新一轮的好奇:老师是什么?什么是开除?罚站是什么意思?科代表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城里找啊

“你刚才说,你父母不在,那他们去哪儿了?”还是那个首领在问。

“在城里。”小瓜瓜说,声音很小,“在城里打工……挣钱。”

“钱是什么,为什么要挣钱?”

“钱就是……可以买东西的纸片儿。”小瓜瓜努力解释。

“好奇怪,我们就不需要钱,我们活得很好……那……你父母为什么没带你去啊?”

“他们说等准备好了就把我接过去。”小瓜瓜的声音更加小了。

“准备好?什么叫‘准备好’?”它们大惑不解,望着小瓜瓜仿佛他才是一个怪物。那个面如河马的动物低头苦想,却毫无结果,它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的父母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分开。

“那么,那座城市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小瓜瓜说。

“那你身边还有别的亲人吗?”

小瓜瓜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了爷爷,可是爷爷已经去世了。

“独自一人不好。”

“我,我还有个姑姑,但是她不在村子里,她在别的地方。”小瓜瓜说。

“身边没人不好……你应该去城里找父母。”

小瓜瓜听了,愣在那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提议,爷爷和姑姑都没提过,他觉得这个提议有道理。是啊,为什么不去城里找爸爸妈妈呢?小瓜瓜其实早就有过这个念头,现在,这个念头在心中明确了。

“你们人类真的很奇怪。我们是不会丢下孩子不管的,我们会同生共死,患难与共,绝不落下一个的!”那个首领一边说着,一边翘着下巴,显得十分骄傲。谈话结束了。它们一齐打起响鼻,然后撒开蹄子奔向前面新鲜丰沛的草地。

被窝里的妈妈香

不知过去多久,小瓜瓜醒了过来,马上闻到了一股蒸玉米的香,正是这香催醒了他。他愣了一会儿,转脸望向周围,没人,却有显然是从蒸锅冒出的蒸汽袅绕在屋里和房梁之间。

“谁在做饭呢?”他纳闷了,莫非……是爷爷?或者……是爸爸妈妈?可屋里没有人,只有远处知了的刺耳叫声浪一般涌来。

这时,有个人端着冒着热气的东西进了屋。啊,是姑姑!

看到小瓜瓜醒了,姑姑把手中那盆热包子放到桌上,又过来扶起小瓜瓜,让他靠在被子上,然后给他喂粥。小瓜瓜很久没喝到热乎乎的粥了,张口喝了起来。

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也许是血管里流淌的某种本能,或出于某种感应,总之她赶来了。她进屋的时候,没见到任何人,注意到堂屋的墙上新填的相框,里面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她摸着父亲的遗像哭了一场,之后想到小瓜瓜,屋里屋外地找,都没有。只有村里卖豆腐的老人说看到过小瓜瓜。姑姑看着这简陋的泥屋,看着小瓜瓜摊在桌上的课本和作业本,看着吃空了的地窖,又呜呜地哭了。

孩子哪儿去了?姑姑太不敢往坏处想。这时,她听见屋外有动静,发现草垛旁立着一只长相奇怪的动物,豹皮,鹿头,马腿,狼尾巴,嘴里衔着一个小孩,鼻孔发出“突突突”的声响。姑姑吓了一跳,就见那只动物放下孩子,很快跑远了。姑姑赶紧扑过去,抱起了小瓜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孩子怎么会被那么可怕的动物叼在嘴里?姑姑怎么也想不明白。

几天之后,姑姑带着小瓜瓜离开了山村。姑姑住在离此地近百里的一个乡镇,因为离新修的高速公路近,土地被开发商征用了,这几年变化很大。姑姑得到了作为补偿的一套公寓,位于楼的顶层。虽是第一次住上了新楼,却失去了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土地,姑姑只好做镇上街道和公园的保洁员,多少有些收入。

刚来姑姑的顶层公寓时,小瓜瓜不大敢站在窗口往外看,觉得时刻会掉下去。刮大风的时候,他觉得整个楼都在轻微地摇晃,他对此疑惑不解:这么重的红砖水泥的楼怎么会被风吹晃?要知道,山风再大,山是不会动的。他看到云影跑过地面,然后忽然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云影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在山谷里游走,最后就看不见了,它们消失在远山里。远山,应该就是云和云影的家。他见到过一片飘走的“云花”,也见过成群结队的“云叶”,它们很轻,慢慢地走,云是妈,影是爸,远山是家。可是小瓜瓜的爸爸妈妈在城里打工,不是在远山打工。

姑姑家温暖的被窝,使小瓜瓜感到舒服,觉得有一种“妈妈香”。小瓜瓜忍不住想,妈妈会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像姑姑这样馨香和温暖?小瓜瓜的记忆早已模糊了,只有姑姑是真切的。小瓜瓜觉得姑姑亲,姑姑使他有家的感觉。至于爸爸,印象一直很模糊,更多的时候似有似无,看不到他的时候,就不觉得他的存在。

出走

自从那天起,树林里怪兽的提议就总是在小瓜瓜耳边响起:去城里找爸爸妈妈。原来他自己也是可以去找爸爸妈妈的,他有点兴奋,也有点害怕,但又不知道从何做起,怎么实行,唯一能想象的是在见到爸爸妈妈时,要说些什么,是问候,还是……他竟然想象不出说什么,说什么呢,他觉得好像只需要自己站在两人面前,就够了。

他必须保密,不能让姑姑知道。他需要钱,但这是最难解决的。之所以想到钱,不是因为他早熟远虑,完全是被饿怕了。爷爷死后的几天,小瓜瓜被饿得钻树林找野果子吃,那些天的经历是噩梦,他怕饿。

可是哪里能找到钱呢?不能向姑姑要,她会问的。不过姑姑的口袋里有钱,这是小瓜瓜知道的,他想了很久,不知该怎么办。他觉得背着姑姑拿钱是不好的。小瓜瓜忽然想起那本书里说的:城里是不需要钱的。

但是,爸爸妈妈在哪个城市呢?这个问题,这么重要的问题,小瓜瓜居然才想到。他不记得爷爷说过,姑姑也没提过。问姑姑吗?不行。怎么办?小瓜瓜动用他的全部记忆和智慧,仍然一无所得,茫茫无望,他感到沮丧极了。

他又想起那个冰花指纹,这是他当下唯一的希望了。他已经用了两次,现在还剩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用了,就不再有了,可这次不用,又什么时候用呢?这次不用,他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想到这儿,他取出了那本书,翻开书页,找到那个指印。啊,美丽的冰花指纹仍旧静谧地躺在那里,它肯定在等他,就是这样的。小瓜瓜不再犹豫,把自己的拇指对准了它,用力地摁了上去。

雕像的影子

小瓜瓜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周围没人。

他看着照明灯光下的广告牌,看着街边参差不齐的楼房,不错,这就是城市。他看着楼上亮着灯光的窗户,觉得每个窗户里都可能住着爸爸妈妈。他担心稍不留意,就会错过,他想喊,又喊不出口。

刮风了,而且越来越大。有栋楼的玻璃窗碎掉了,哗啦啦地落到地上,发出纷乱而银亮的声音。现在大风开始撞击玻璃窗、广告牌,发出阵阵的鼓噪声,真像在撞门。

街面上尘土飞扬,有些广告纸片和烂报纸被卷起来了,在空中曼妙起舞。它们飘到小瓜瓜面前舞动了几下,然后向前方飘走,小瓜瓜见了急步跟在后面。它们在风中飘忽不定,一会儿向前方飘,他就跟上前去,一会儿飘向左面,他就转向左方,一会儿飘向右面,他就转向右面。

那些广告纸片和烂报纸亦飘亦止,他就亦走亦停,小瓜瓜觉得有趣,就开始追逐它们,它们见状就慌慌乱乱飘舞得更快,他忽然想到那些蝴蝶。一阵街风旋转而来,那些广告纸片和烂报纸又朝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子旋舞而去,好像有预谋似的,难道风也是和它们一伙的吗?

他停下来打量四周,望着那条昏暗的街道,心中犹豫不决,后来又起步跟过去了。

那是广场旁边的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是斑驳老墙,也许是古墙,墙上写着些标语。小瓜瓜沿着墙根走,正要右转,忽然撞见几个人,吓了一大跳,定神细看,原来是几尊石头。这几个石头老人,正在低头下棋,棋盘和椅子也是石头的。这是小瓜瓜第一次见到雕塑,他站在那里,呆望了很久。棋子都很奇怪,空白无字。爷爷曾教他下过象棋,教他认棋子、棋盘、走棋的规则,等等。看着这尊雕像,他觉得它的模样有点像爷爷,于是仔细看了看它的眼睛和下巴,它的嘴角和抬头纹,都很像爷爷。他摸着那冰凉的雕塑,心想爷爷怎么就变成了石头呢?

小瓜瓜认不出棋盘上的无字棋子是什么,也就看不出棋局的形势,但毫无疑问,那棋局已永远地定格在那里,只有太阳和月亮才能将下棋人的影子,慢慢移向左边,然后又移到右边。

蘑菇妹妹

小瓜瓜继续走。周围的楼房更高,街道也更宽了。月光皎洁,夜色朦胧,他发现周围的楼宇上都长满了草木,有些楼顶还有树林,甚至有瀑布从窗口往外直泻而下,水落之处腾升起弥漫开来的水雾。

他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片轻盈的蘑菇,在人行道的砖缝中零落地蔓延开来,其中几只已被自己踩碎了。他蹲下来身,把它们捡了起来。

它们如此嫩滑津泽,清凉自闭,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存在,长在这么坚硬粗糙的水泥砖缝里,这并不属于它们的地方,却这么柔弱而静美,多么神奇啊?!小瓜瓜想到渐渐被草木覆盖的村庄,有些地方肯定也开始长出蘑菇了。

借着月光,他发现不远处的一个蘑菇群,形状接近长方形,蘑菇的疏密也不一样,如水的月色里,它们似乎在轻轻荡漾。小瓜瓜呆住了,再仔细端详,汗毛便立了起来。那是长在一个很大的人形的雕塑身上的蘑菇群,嫩白极了。

“您好,哥哥!”

小瓜瓜一愣,谁啊,叫我“哥哥”?他环视四周,却什么也没发现。

“我在这儿!”

原来是一个布偶小姑娘,胳膊还挎着一只小竹篮,篮子里有几个蘑菇。她的嗓子有点沙哑,好像很久没有说话了,所以嗓音显得很奇怪。小瓜瓜不由得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救救我,哥哥!”

“怎么啦?”小瓜瓜问。

“您瞧,我的腿被压住了!在这里待好几天了!”

小瓜瓜这才发现她的腿卡在一块水泥下面,没法动弹,身上已经长出了青苔。单从姿势上看,她像得了佝偻病的小老奶奶。

“你,你这样有多久了?”小瓜瓜关切地问。

“有几天了,腿卡在这里出不来,都急死了。每天看着太阳升起,又看着太阳落下,月亮出来了,月亮又落下……”

“你是……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小瓜瓜问。

布偶说:“我在这里采蘑菇。能麻烦您把我腿上的东西挪开吗?”

小瓜瓜蹲下来,挪开了一坨水泥块儿,布偶立刻高兴起来,说:“谢谢,谢谢啦,还是人的力量大,这么重的东西,您手一动就拿开了,真令人震惊和羡慕。”布偶说着站起来,亲了一下小瓜瓜的手指尖,说:“很荣幸认识您,和您这么个巨人相识。”

“你叫什么名字?”小瓜瓜问。

“我叫什么名字?嗯,我……我……我好像没有……名字,因为,因为我是从制作车间跑出来的,还没听别人给我起名儿,所以,我还不知道。”

“车间里跑出来的……不管怎么样,总该有个名字吧。”小瓜瓜说。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应该有个名儿,可也奇怪,您要是不问,我还没想起来我是没有名字的……请原谅……”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小瓜瓜问。

“嗯……我的腿被卡住的时候正在采蘑菇,那,那您就叫我‘蘑菇妹妹’吧。”说完,蘑菇妹妹看了看小瓜瓜,问,“您的名字呢?”

“我叫小瓜瓜。”

“小瓜瓜?真好听!”蘑菇妹妹说着,迅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瓜瓜,羡慕地说,“您长得真帅,真壮啊!这么高大伟岸,头发怎么都是立起来的呢?手指头像蘑菇那么粗,脚像布袋那么大,耳朵也很宽厚,就是……您的衣服很奇怪,虽然很脏,但有色调感,我很喜欢。还有,您的脸上也涂了迷彩色吗?”

“迷彩色?什么东西?”小瓜瓜问。

“迷彩……我也说不好,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颜色的混搭。”蘑菇妹妹说。

“混搭?”小瓜瓜还是不明白。

“对啊,混搭。我也能迷彩一下就好了,您是怎么做到的?”蘑菇妹妹问。

小瓜瓜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去想它就可以了吧。”

蘑菇妹妹想了想,说:“嗯,看来并不费事。我懂了,像青苔那样形成就好了。”她又问:“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历来是没有人的地方。”

小瓜瓜说:“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只是想找一个城市。”

“一个城市?”蘑菇妹妹问,“为什么想找一个城市?”

“我的爸爸妈妈在那个城市里打工,我要找到他们。”

“这里就是一座城市啊!”蘑菇妹妹兴奋地说。

小瓜瓜很疑惑,他怎么没看出来呢。

蘑菇妹妹很确定地告诉他,他已经在城市里了。然后继续问:“那……您……”

“我和爷爷在一起生活。”

“爷爷,您有爷爷,真好……那您是不是也是自己跑出来的啊?”

小瓜瓜吓了一跳,没想到被布偶一眼看出来了,于是小瓜瓜决定什么也不隐瞒,对她说:“我爷爷去世了,就剩我自己一个人了。”

蘑菇妹妹眨了眨眼睛,问:“您爸爸妈妈对您不好吗?”

“不,不,对我好,对我好的……不过我也记不得了,爸爸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才一岁多。”小瓜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模糊了。

“不用难过,您爸爸妈妈一定对您好的。”蘑菇妹妹安慰他。

“你说的是真的吧?”小瓜瓜问。

“那是肯定的。我听人说,你想父母的时候,也是父母想你的时候。”蘑菇妹妹说。

小瓜瓜听了,心里很高兴,但还是将信将疑,说:“可是,我以前没跑出来过,这次出来,是找他们的,他们会知道我在找他们吗?”

蘑菇妹妹听了,想了想,说:“一定知道的。”然后进一步鼓励他:“您一定会找到的,不要担心,真的,祝您好运。”

“也祝你好运。”小瓜瓜答道。

“我们还会再见的。”蘑菇妹妹向他挥手道别。

送走蘑菇妹妹,小瓜瓜望着周围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楼宇,寻思着怎么走,往哪个方向走,心中一片茫然,觉得往哪里走都差不多。

这时候又传来了蘑菇妹妹痛苦的呻吟声。小瓜瓜顺着那声音走过去,看到蘑菇妹妹坐在地上,神情沮丧。原来她的腿卡在那里几天,麻木了,不听使唤了。“这怎么办呢……能……能帮帮我吗,小瓜瓜哥哥,我走不了了,您能带我走吗?”蘑菇妹妹央求道。

小瓜瓜说:“当然可以啊,但我们往哪里走呢?”

“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是我们寻根协会的年度大会。”蘑菇妹妹说道。

“哦,我听说了,是不是在一个海岛上?”小瓜瓜问。

“是的,是的,您怎么也知道!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是我们亲人和同胞团聚的地方,需要坐飞机去……”她说着,目光闪烁。

“坐飞机?”小瓜瓜乐了,“是乘风去吗?”

蘑菇妹妹说:“是的,是的,可是刚才刮大风的时候,我的腿还被卡着,眼睁睁看着大风过去了,错过了机会,怎么办呀。”

小瓜瓜说:“那我带你走吧,但我只能带你一段路,因为我也要找爸爸妈妈。”

蘑菇妹妹说:“谢谢了,只需要带我走一段路就好,我很快就会恢复的。”

小瓜瓜问:“海岛在哪儿?那会很远吧?”

“可能吧,我还没去过。不过,我觉得心里向往的地方,就不会远的。”蘑菇妹妹说。

小瓜瓜叹口气,说:“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儿。”

蘑菇妹妹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说:“不要灰心,在遇见您之前,我也绝望过,以为自己这一生可能就要在那一坨水泥块儿下度过了,没料到遇上了您,这不是奇迹吗?!您一定会找到您父母的,相信我。”

小瓜瓜对蘑菇妹妹说:“让我先看看你的腿吧,是怎么弄的?”

蘑菇妹妹说:“是被一辆垃圾车上卸下的垃圾给压住了。”

小瓜瓜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爷爷告诉我的。”

“不会,我没痛感神经……”蘑菇妹妹说。然后又问:“您爷爷什么时候去世的?”又很伤感地说:“你们都有父母,还有爷爷,而我没有,我只有车间……”

“车间……”小瓜瓜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含意,若有所悟。这回,轮到小瓜瓜安慰蘑菇妹妹了,他说:“但是,你有兄弟姐妹啊,你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都会盼望你回去的。”

双眼皮的蜥蜴

当姑姑发现小瓜瓜失踪后,很是自责没照顾好侄儿,还痛哭了好几天,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又回到村里的小学问小瓜瓜的老师和同学,大家虽然都很担心,但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小瓜瓜给大家的印象比较孤僻,不大合群,除了上课以外,不大和同学在一起玩,没人了解他,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瓜瓜也没有回爷爷家,老家的门锁已锈,窗台和屋顶的草都长得很高了。姑姑站在那里,含泪长时间盯看着这熟悉的屋子,她突然发现这座房子已经很陌生。窗台上有只蜥蜴趴在那里发呆,小眼珠还是双眼皮的。

问了几个村里人,两个隔壁老人,全无结果,村头棋牌室的几个老人也一问三不知,他们愣愣地看着姑姑,好像已经忘记了眼前的女人是谁。姑姑见状心里更着急,第二天她又搭车匆匆回到自己家,依然没有什么新消息,只好去镇上的派出所报警。警方经过十天的搜索,依然毫无线索。警察对姑姑说:“这种事急不得,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们的。”姑姑趴在小瓜瓜爷爷的遗像前又哭了一场。

小瓜瓜失踪的第三天,姑姑感到身心疲惫,犹豫了好久,先给小瓜瓜的妈妈打了电话,没人接,再给小瓜瓜的爸爸打电话,停机了。当晚姑姑难以入睡,她想着小瓜瓜的爸爸,也就是她弟弟这几年的婚变,她也同情小瓜瓜妈妈,她的名字叫田田,不知田田和弟弟分手以后过得怎么样了。姑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田田的时候,她已怀孕七个月了,因是意外怀孕,各方面都没准备好,所以只能回到山村里来生孩子。姑姑和田田见面就很投缘,像自幼的闺密无话不谈,彼此都很了解。田田为这次意外的怀孕很纠结,因为她的钱还没赚够,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办一个自己品牌的玩具设计和制造厂。那些天田田常常和姑姑聊到深夜,也哭到深夜。

田田的梦

田田也来自山村,初中没读完就进城打工。因为这家玩具厂的总经理是田田的表叔,所以,田田刚进厂的时候是可以不做工人而直接做个经理的,可田田喜欢亲手做玩具娃娃,宁愿选择直接做针工。针工就是缝纫工。田田说她就是想用自己的针线做布娃娃,做几年后,看看能不能参与设计,然后,再更上一层楼。

田田长得很甜,也聪明,总会在衣料图案搭配上别出心裁,做一点技术上的改良,提高功效,所以车间主任对她另眼相看,表叔也越发看重她。她的薪水虽然和大家一样,但奖金就比别人多多了。有一次,田田拿着刚发的奖金去布料批发市场逛。当时她正在琢磨一款布娃娃的设计,她认为这个设计会很漂亮,比目前工厂里面生产的都要好看,准备买一块布料试一下。没想到这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她感到自己掏钱包的手被一只别人的手攥住了,转脸一看,是个男的,旁边还有几个同伙,一看就是此地的街头混混儿。这几个痞子早就盯住了田田,断定她是新来的外地人,可以随便欺负,加上田田长得甜,几个痞子一合谋,便分好了工,两个人去抢她的钱,得手后,另外两个人再把她引到一个巷子里,做更坏的打算。于是,正当田田从口袋里取钱时,就被这个痞子攥住了手,大声说他们丢了钱,一口咬定是田田偷的,要搜身。田田知道撞上了流氓,但已经躲不及,虽被他们围在中间,但田田并不惧怕,反倒大声喊了起来:“耍流氓啦,耍流氓啦!”这一喊,人群就围了过来,人一多,几个流氓一时也不敢怎么样。

这时,有个也在那家玩具厂打工的小伙子站了出来,就是姑姑的弟弟,名叫鹏鹏。鹏鹏没上完初中就在家务农,后来又出来打工,在这家玩具厂做保安。那天他正好休假,上街理发,听到一个女孩的呼救声,便迅速挤到前面,看到几个痞子在欺负一个女孩,而那个女孩是田田。

鹏鹏暗恋田田已久。他觉得田田长得出挑,虽然和总经理是亲戚,却没有一点架子,特别温和,不笑不说话那种,但他还是不敢接近,怕被拒绝了没面子。这次撞见痞子为难田田,天赐良机怎能错过,便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伸出自己铁钳子一样的手,扼住那个痞子的脖子,往后一推,那痞子就四仰八叉地轰然倒地,脖子上早已红了一片。尽管先声夺人,但余下的三个痞子也不是吓大的,其中有一个更是打架不要命的家伙,他们一哄而上,拳脚交加。鹏鹏见对方人多,又都是打架的主,就准备用“软招”制敌。

他对痞子说:“这是我妹。你们说她拿了你们的钱,拿了多少?我一分不少赔给你们。”痞子们也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就讹了鹏鹏一千,相当于他半个月工资。

自从英雄救美事件后,厂里人见到门岗室里的鹏鹏,都交口称赞,平日不把鹏鹏当回事的女工,也频频侧目而视。田田自然也记住了这个“哥”。因同在一厂,两人见面的机会明显增多。两人常在一起神聊,聊个人的梦想,聊城市的好和机会。虽没有登记结婚,但两人早已经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不久,田田怀上了小瓜瓜,虽是意外,但那时两人感情好,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两个月之后,小瓜瓜呱呱坠地。

也许是头胎的原因,胎位不正,或者还有别的不可知的因素,总之,田田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当田田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小瓜瓜时的最初反应竟然是:我还活着。

田田当时只有十九岁。有了孩子,田田才发觉自己并没准备好做妈妈,她虽然爱自己的儿子,但毕竟太年轻,粗心,耐心也不够,比如夜里喂奶,喂着喂着自己就睡着了。有一次在睡梦中,她的乳房蒙住了小瓜瓜的脸,差点使他窒息,要不是小瓜瓜努力挣扎着挤出哭声,惊醒了鹏鹏,小瓜瓜很可能就被憋死了。

那时,鹏鹏将儿子视若掌上明珠,田田的这种疏忽令他非常不满。农村男人,有了孩子,特别是有了儿子后,体谅媳妇辛苦的并不多。可田田不这样看,她认为养育孩子是夫妻双方的事,何况她拿的工资比鹏鹏多,凭什么鹏鹏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她却要夜夜照顾孩子,不公平。这样的争执一再发生,夫妻之间就有了隔阂,爱的热度陡然下滑,感情也平淡了。本来两人准备在孩子生下来之后就登记结婚的,现在两人都不再提起,这事便拖了下来。小瓜瓜长到一岁半的时候,田田对鹏鹏说:“我要进城打工了,我家人需要我,我不想一辈子在山村里待着,我不怕苦,但我怕穷,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目标,不甘心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原谅我,也辛苦你了,以后,我会常来看儿子的。”

田田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小瓜瓜还在睡梦中。田田是有意选择在儿子熟睡的时候离开的,她怕小瓜瓜用眼睛找妈妈,奶声奶气地要妈妈,那样的话,她就走不成了。

鹏鹏也憋了一肚子气,他需要钱,需要为儿子攒钱,只能再去城里打工。可是,他自己也万万没想到,竟然又认识了一个姑娘,再次坠入爱河,不久就结了婚。两年后,妻子为他又生了一个儿子,鹏鹏心里乐开了花,但生活开销更大了,玩具厂保安的工资无法满足家庭的日常支出。于是,他辞去了保安工作,在镇上承包了鱼塘,收入虽然多了不少,但更忙了。水产养殖是不能离开人的,人要不在的话,一是怕有人偷鱼,二是怕别人,尤其竞争对手会从中作梗,鹏鹏就更少回来看小瓜瓜了。

海面漂着彩色的娃娃

姑姑是最理解田田的,她们曾无话不谈,因此了解田田年轻的心思。

田田也是在山村里长大,每天跟着自己的妈妈采茶、晒茶和炒茶,日复一日,天长日久,无数个山村女孩的青春都是这么开始,也是这么结束的。田田的不同之处在于,正值青春之际,有一个表叔走进了她的生活,他的出现,豁然打开了少女的自我世界。表叔那年来,是为了采购蓖麻和稻草,在田田家住了一个礼拜。表叔精明,酒量好,也很健谈,一看就是闯荡过世界的人,对田田也很关心,每天忙完生意上的事,必定带回几瓶老黄酒和一些点心,和田田的爸爸一起喝酒,一起聊天,田田也可以坐在旁边吃茶点,听聊天。

有一天,田田爸爸问表叔为什么不在家好好打鱼,却做起玩具的生意?表叔觉得海里的鱼越来越少,不做生意就娶不到老婆,而做玩具生意比打鱼赚钱多了,做个鱼的玩具都比捕捞到真鱼更赚钱。田田爸爸又问表叔,怎么单单想起做玩具,而不做别的?表叔认为那完全是出于一次偶然。

表叔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起他的奇遇。那天早上,他照例出海打鱼,到了中午什么也没打到,每次拉网上来,不是垃圾,就是空网。海面上阳光毒辣,晒得人头昏脑涨,感觉浪涌也大了,海面也斜了,这分明是晕船的征兆。表叔是一个老渔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晕船,于是赶紧站在船舷处,极目远眺,他知道在这时盯住远处的海平线不放,晕船的感觉不久就会缓解。这时,他看到一个奇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整个海面上全是橘黄色的、粉红色的、天蓝色的和别的颜色的东西,它们在那儿漂啊漂啊,慢慢就朝船这边漂来了。漂近了一看,竟全是玩具,充气玩具,充气超人、充气海盗、充气王子,还有一些他认不出来的人物,它们要么仰在海面,乐呵呵笑嘻嘻地望着蓝天,要么面孔俯贴着海面,好像也在闷着乐。

有趣的是,平日打不到什么像样的鱼,这次则忽然有不少鱼欢快地跟随着这些充气玩具,它们有的用嘴拱着,有的用自己的身体冲撞着,有的甚至一跃而起,在空中转体,向下面的充气玩具砸下来,发出砰砰砰的声音,看得大家都乐了。

表叔和船上的人一起把充气玩具一个个捞上船,也毫不客气地将那些戏耍充气玩具的鱼统统捕获,装入鱼舱。当大家看着船舱里这些充气玩具的时候,发现它们居然都是新的,因为充足了气,体积大,太占船舱的地方,很快就装不下了,于是他们把充气玩具的气放了,使那些鼓鼓的充气玩具变成了一张张的娃娃,一张张的超人,一张张的王子和海盗,这样便装满了船舱。看着彩色娃娃在船舱里“笑”,玩具身下的活鱼在跳,表叔乐坏了。

回到岸上,消息很快传开,有的说是一艘远洋货轮遇到了海啸,翻了船,玩具都四下漂散,还有的说那些玩具来自一个大洋中的神奇海岛,岛上是个非常现代的玩具加工厂,遇到了超大的台风,刮翻了工厂,玩具都飞上了天,又落入了大海,随海流漂移。不管你信哪个版本的传闻,大家都觉得新鲜。不久,有个生意人来看那些玩具,要全买下。有意思的是,他出的价钱,比那趟出海打上来的鱼贵了很多,这怎能不让人动心和感叹呢!从此,表叔就改行了。

田田这个山里出生的女孩本来就没见过海,更没见过海上漂流着的彩色充气娃娃,这使当时正处在蔻豆年华和梦想年纪的田田想入非非,她在一旁听得入神了……啊,一海的彩色娃娃!这个景象无疑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梦,一个使她对自己人生开悟的隐喻,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理想。那几天,田田老是找借口跟着表叔,表叔去哪儿,田田就去哪儿,而且一句话不说,弄得表叔一头雾水。

几天后,表叔走了,留下了的田田则不再是从前的田田了。她开始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她发觉自己迷上了玩具人物。那些日子,本来并不常做梦的田田做了许多奇异多姿的梦,一些从来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她一个人乘船出海,在海上四处飞驰,耳边生风,浪花弄船。她觉得海洋真大啊,望着海浪一排排一层层地向身后闪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海洋的女王,心醉神驰,激情荡漾。不知怎的她骑上了一只充气海豚,刚骑上去的时候,她发现这只海豚的眼睛很温柔传情,游的速度也快慢有序。就这样来到深海,她看到一片淡蓝的城市的轮廓,一个寂静无比又年轻的城市,觉得美妙极了,很想去看看,于是就拍了一下海豚,说:“往海边的那座城市的方向游吧,去那里看看,多美妙的城市啊!”听了田田的这句话,海豚忽然有点犹豫,眼神甚至露出伤感,田田发现了,纳闷起来,就问海豚为什么犹豫,为什么忧伤。海豚告诉田田,那是一座空城。田田很吃惊,怎么是空城呀?!那么壮阔的城郭,难道没有人吗?海豚说:“很久以前,那座城的灯光是亮的,烟囱里也冒烟,还时时传来歌声笑语,后来就没声音了,沉寂了。”田田听了不大相信,催促着海豚向远处的城郭游去。海豚只能从命,静默无语地向那个方向飞驶,不久就游到了海边的一个港口。海豚向田田道别,转身潜入水中,游往那深深的大海……

走上港口,到处都是渔网,一艘巨大的机动渔船搁浅在海滩,浑身都是铁锈,另外的木渔船都肚皮朝天,趴在那里,露出失修已久的破败样。走进城里,空无一人,街道上,树上,楼上的窗口,楼顶上,运河上,广场上,到处都是充气鱼在那里飘动着,它们在那里飘啊飘啊,穿进窗户,又从另外的窗户游了出来。

田田走进一座楼里,发现走廊里飘着各种彩色的充气娃娃、充气热带鱼、充气狗狗、充气美人鱼……啊呀,你怎么是……怎么……是表叔啊!眼前的充气表叔,比见到的真表叔要肥胖多了,面色红润,头发却是棕色的,像个大大的洋玩具。田田觉得蹊跷,她想知道表叔怎么到这里来了。表叔告诉田田他来接订单。田田又问:“这里怎么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那谁来下订单,又有谁要买呢?”充气表叔说:“正因为没人,才需要许多充气人,不然会孤独的,充气娃娃也会孤独的,所以要接大订单。”田田又问:“没有人,接了订单也没法完成,这不是肯定要违约吗?”充气表叔不再说话,微笑着悠悠地飘走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冷汗浸透。她深陷在刚才的梦里难以自拔,一座空荡荡的城市,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完全不懂梦里的那些奇怪的情景,有什么意味,特别是那个充气表叔让她觉得好笑。从此以后,那些彩色的充气玩具,后来也包括所有玩具,只要是娃娃,都会引起她的格外好奇和注意。

那些都是在小瓜瓜出生前,田田断断续续说给姑姑听的。姑姑还记得,田田说这些时透露出清纯的快乐和悲伤,说明她其实还是个孩子,这也是姑姑特别喜欢田田的地方。决定离开前,好几天夜里,田田郁郁寡欢,常常独自流泪。她并没有向姑姑透露自己离开的决定,她怕别人的劝导会动摇自己离去的决心。

田田走的那天,姑姑还是发现了,她送田田去大巴车站。田田没说什么,姑姑也没说什么,等到大巴进站,等到车门打开。田田上了车,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望着路边姑姑的身影越来越远。当人影越来越小,直到模糊不清的时候,田田的泪水才止不住地、不断地涌淌。

姑姑的梦

小瓜瓜出走后的那些日子,姑姑的性格好像也变了,常常发火,记忆也变差了,常常丢三落四,做饭会忘了关火,上班则忘记了扫街,只是在外边漫无目的地走。有时她整夜睡不着,有时又睡得很死,那天她终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上了一辆去城里的大巴,路很颠簸,大巴晃荡得厉害。那是一辆老旧的大巴,马达轰鸣,像古老的喉咙得了严重的哮喘病。伴随着这个声音,姑姑去了许多城市,甚至去过一次首都。这是姑姑第一次去首都,她有点胆怯,怕见人,因为她觉得城里的人都会瞧不起她,连城里的楼房和鸟都会对她翻白眼。

到处是泉水,原来泉眼就是每栋楼的窗口,泉水从那里涓涓涌出,直泻而下,这样就冲到了楼底,涌到街上。水里有很多活蹦乱跳的鱼,鱼在街道上游的时候都哈哈地笑起来。

可是,小瓜瓜在哪儿呢?有人说他在城市里,有人说他在山村里,有人说他在大巴上,也有人说他哪里都不在,而是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他是坐飞机去的,而开飞机的是一只长有双眼皮的蜥蜴。

姑姑遇到了这只蜥蜴。蜥蜴朝姑姑斜视了一眼,然后跳走了,姑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它跳啊跳,姑姑走啊走,这样就来到一个厂房,厂房门大开,没有人,走进去一看,满地堆着玩具,都是崭新的,有各种布料和图案的布娃娃,有各种芭比娃娃,像雅思兰、哥莲、珍妮花、丽诗、祖丽莎,头发颜色有柠檬黄的,有翠绿的,有紫罗兰的,有湖蓝的。姑姑见了,童心绽放,喜爱极了!她很想弯腰抱起其中的几个,又不想错过其他的,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那只蜥蜴继续跳啊跳,跳到另一间更大的厂房,里面的玩具都是男孩子喜欢的,有挖土机、魔方、奥特曼、蝙蝠侠、变形金刚、水晶球……

姑姑看到那些水晶球,心想,这不是小瓜瓜说起过的那个“冰足球”吗?她走上前去,弯身抚摸着它们,然后拿起一个来。啊,这么轻,这么透明!她看到水晶球里面璀璨缤纷,一下迷住了。她又想起了什么,对,她想起小瓜瓜对她说起过那些“冰足球”里的奇景异象。她静下心来,细细观看着那冰球里面的世界,但是,她并没看到什么,一切都是雾蒙蒙的,一切都似是而非。这时,她被什么声音吵醒了,是手机在响,她拿起来一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田田”,是小瓜瓜的妈妈打来的。

美妙歌声

街道小巷和庭院,虽破败不堪,依然曲径通幽,两边的老墙和院落,仍维持错落有致的层次,斑驳的树影历历在目,一些防盗窗居然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只是上面绿萝攀缘,还开了不少鲜花。

蘑菇妹妹走得有点累了,小瓜瓜也有点乏了。这也不奇怪,这两个人,小的跟不上大的,大的要将就小的,小瓜瓜走路的速度不得不放慢许多,尽管如此,对蘑菇妹妹说来,简直就是在跑。

她对小瓜瓜说:“瓜瓜哥,歇会儿吧,我的腿要抽筋了,我的腰要断了,我的目光要凝固了。”说完,她噘着嘴,仰起脸来对小瓜瓜说:“瓜瓜哥,您抱着我走吧。”

小瓜瓜想想也是,这样就能走快很多,于是抱起了蘑菇妹妹。

“您一直抱着我吧,直到我找到哥哥姐姐们,好吗?”蘑菇妹妹很高兴,但很快又闷闷不乐起来,“万一找不到,您是不是就把我放到地上不管啦?”

蘑菇妹妹在小瓜瓜的怀里很享受,她第一次感到了他的体温,这是刚出厂的布娃娃们所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所以一路上蘑菇妹妹舒服得微醺欲睡,周身松弛。如此走过了很长一段路后,她觉得自己的体力恢复过来了,便抬起头来,好奇地左右观赏风景,看来一会儿,她又提出请求:“瓜瓜哥,我可不可以坐在你的头上呢?”小瓜瓜说:“走路颠簸,您会不舒服的。”蘑菇妹妹说:“不会的,您的头巨大,我会坐得很稳当的。”

路越走越宽了。蘑菇妹妹坐在小瓜瓜的头上,上下颠簸,起伏前行,有时颠得厉害,蘑菇妹妹就会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谁挠到了她的痒处。

小瓜瓜和蘑菇妹妹来到了一个红墙大院。围墙大半已塌,塌陷处那些藩篱也断了,而那些失去攀附的枝藤显得轻盈而孤单。房子的墙上照例有些标语和宣传栏,小瓜瓜定神环视周围,发现所有的标语都在学校里见到过,有的颜色已经旧了。

小瓜瓜忽然很想去院子里走走,可蘑菇妹妹阻止了他,她提醒他看那片青翠的草地,上面有很多鲜花,此外还有许多玩具,只是有些凌乱。

蘑菇妹妹说:“不久前来了一个人,很奇怪的人,成天躲在屋里唱歌,我们也听不懂他唱什么,反正一会儿哼哼唧唧的很柔软,一会儿呜呜哇哇的很郁闷,一会儿又轰轰隆隆的很威武。夜里就不唱了,转而发表演说,声音很大,嗓子也圆润,好像在唱歌剧。”

小瓜瓜很好奇那是谁。蘑菇妹妹说:“不知道,他也不理我们,就是自唱自赏,还变着花样唱,一会儿是美声的,一会儿是民间的,一会儿是儿歌,一会儿是牧歌,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是女声,一会儿是学自然的声音,什么雨点落入泉水里的声音,什么布谷鸟的声音,反正逼真得很。”小瓜瓜更奇怪了,难道一个人可以唱这么多不同的声调吗?蘑菇妹妹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人类的能力怎么这么不可思议。瓜瓜哥,您也是人,您会吗?”小瓜瓜只会吹口哨,于是吹鸟叫的声音,是他在山村的树林里学会的,吹完一首,又换一首。蘑菇妹妹听入了迷。

小瓜瓜看到蘑菇妹妹这么喜欢听,兴致高涨,换了一种调子,轻轻吹起一首极其温柔的口哨,蘑菇妹妹听着听着,眼睛又慢慢地睁开了,她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开阔地带,夜色依旧,不过天际开始有点朦胧了,周围的树影的轮廓暧昧不明,好像是楼宇,也好像是树林。

两人走了过去。迎面的楼宇是幢样式古旧的建筑,建筑的上半部的装饰墙壁,显然受了某种教堂建筑的影响,不同的是教堂的装饰图案通常是“花瓣”,有荷花,也有玫瑰花,而这里是一只九首仙鹤,它正展翅飞向月亮。那只仙鹤造型典雅,九张脸庞美妙如仙,而那种连续排列的脸庞让人容易感到它是在动态之中,所以真的觉得它在飞翔。

小瓜瓜和坐在小瓜瓜头上的蘑菇妹妹望着眼前的建筑。这时,他们听到了歌声,两人面面相觑,便走了进去。

进了大门,好像是一个空荡的大礼堂,轻声朝里面喊了几嗓子,没人应,又喊了几声,仍无回应,空气中回荡着一种无比轻柔、优美动人的歌声,绕梁不绝。

屋里洁净无杂物,借着月光,小瓜瓜看出这是个大会场,地上各种色彩的布娃娃堆积如山,他们的相貌与蘑菇妹妹如出一辙。蘑菇妹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高兴地说:“找到我的兄弟姐妹了,找到我的兄弟姐妹了。”然后,等不急似的,从小瓜瓜的头上一跃而下,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又爬起来,一边喊着,一边伸开双臂,冲向那些布娃娃。

蘑菇妹妹对他们说:“我正要去海岛找你们呢,没想到你们来找我了,我真高兴,真开心。”那些长相老些的布娃娃说:“我们在海岛等了你两天了,没见到你,就知道出什么事了,所以昨天乘着海风来到此地,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你了,你还好吗?”

一幢辉煌的高楼

小瓜瓜看到蘑菇妹妹和她的兄弟姐妹团聚了,心里很高兴,趁着他们互道安好,频频拥抱亲吻,小瓜瓜悄悄独自离开了。

小瓜瓜又走在了路上。空气中露水很浓了,肩头微湿,裤脚也慢慢被路上杂草上的露水湿透。他有点纳闷,平坦的大路怎么长了这么多的杂草?他在夜色里打量周围,发现自己走的是条宽阔的长满了野草的大道。不仅是路上,连路边那些公园的长椅上、亭阁楼台上、屋顶上、电线杆子上、高架桥上和桥墩上,都长满和攀缘着郁郁葱葱的植被。怎么会这样呢?

小瓜瓜有点害怕了,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城市吗,这么荒无人烟,黑洞洞的?爸爸妈妈,你们在这里打工吗?还是不要打了,回去吧,我们回去吧。但这是哪儿呢?他的脚步一会儿犹豫不前,一会儿急行如奔,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四通八达的街区,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宛如迷宫的社区,最后来到一个公园的树林里。

树林中的石板路上已有淤泥,林密如墙,很难穿行。不一会儿,透过密林的间隙,他看到对面不远处有一幢亮亮的高楼。小瓜瓜加紧了步伐,手上腿上都被树枝划伤刺破了,衣服也被刮破扯烂了,草丛上的露水再次淋湿了他,使他像刚从水里冒出来的人。他什么也不管不顾,踏着高低起伏不平的路,终于来到了那幢高楼前。

这是一座高耸的灯光辉煌的建筑。

楼里的所有窗子都是光灿灿的,而楼顶后面的夜空,可以隐约看到一枚月牙儿。建筑的样式很奇特,从入口处门廊、窗子和方方面面的装饰和结构看,既不像传统的,也不像现代的;既不像外国的,也不像本国的,有点不伦不类,但又足以让人驻足,流连忘返。

小瓜瓜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这幢建筑的大门。

大堂灯火通明,银碧辉煌。为什么不是“金碧辉煌”,而是“银碧辉煌”呢,这是因为所有灯光色彩都是银色的、偏冷的,就像走进了一个“水晶宫”,而非金光塔。在这种冷莹莹的光的笼罩下,小瓜瓜感到好像走到了月亮里。人呢?这么大的楼,怎么会空无一人?小瓜瓜在大堂里四处转了转,发觉都是没见过的。银质雕塑天使举着壁灯,以及光滑晶莹可以照见小瓜瓜自己影子的墙壁。

大理石的楼梯台阶上,有一整墙面的巨大的镜子,镜子里面的小瓜瓜神情迷茫,四周打量着,然后他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并伸手去摸了摸。摸了一下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头发和嘴唇,然后又摸了摸那银色的雕花镜框。

小瓜瓜看到双门打开的电梯,起初还以为是一个小房间,走进去又出来。他觉得楼梯台阶太光滑,需要留神才不会滑倒,这样走过了二楼,走到三楼时,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吗?!”

没人回应。小瓜瓜继续上楼,他发现每层楼的所有壁灯都是亮着的,所有的门也都是打开的,但就是没有人。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好像无止无尽,他没想到这楼这么高。他继续上楼。窗子在哪儿?小瓜瓜随便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是空的,他看到了窗子,并走了过去。外面是黑的,一点灯光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着玻璃窗,从玻璃的反照中看到了一个人,吓了一跳,原来是自己。再转过身,又是一面镜子。

悲伤的镜子

“你好!”镜子说。

“你好。”小瓜瓜说。

“你叫什么?”镜子问。

“小瓜瓜。你呢?”小瓜瓜问。

“镜子。”

“镜子?我知道你叫镜子,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名字?”小瓜瓜问。

“名字?不需要,我不需要名字。”镜子说。

“为什么不需要名字?”小瓜瓜好奇地问。

“没有用啊,这里没有人,所以不需要名字。其实,也不需要镜子,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这里。”镜子说。

“你好像有了些裂纹,在这里,在左上角。”小瓜瓜说着,看到自己在镜子里那些细小的裂纹中,也有点分裂了……他隐然想到爷爷的一只眼睛因为黄斑病而把人看“破碎”了的事。

“我的一生只能照到别人,却照不到自己,后来被打碎了,出现裂纹了,才能在裂纹的折射中看到了自己。”

“谁打碎了你?”

镜子叹了口气,说道——

“唉……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主人天天都照镜子,每次在镜子前一站就是很久,因为他好像没有任何其他事可做,所以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对着镜子发表演说,向着镜子恭维不止,好像在背台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在恭维我,后来察觉不是,因为他老是说谁的名字,很多人的名字。他不光说,而且上下左右打量着镜子里的他自己,好像他是别人似的。有一天,他忽然哭了,然后把嘴紧紧贴在我的脸上(也就是他的脸上),不断地亲啊亲啊。亲就亲吧,我也没办法,可他突然间一拳打来,把我砸碎了。”

“脸碎之后,我就看到自己了,虽然那仅仅是些丝丝缕缕的断面图,但我还是看到了我自己。我哭了,他看了看碎镜子,也哭了,当然不是哭我,是哭他自己。几秒钟后,他又笑了,说你现在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真好看,像钻石,像万花筒,像七零八散的人。说着说着,他就把我从墙上取下来,走到窗边,正想把我从窗户扔出去的时候,又犹豫了。后来,他就把我挂回了墙上。”

这是一个小秘密

“你是谁?”

当小瓜瓜上到十五层的时候,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缸。

“我是鱼缸。”

“就是养鱼的玻璃缸吗?”小瓜瓜问。

“在下正是。”鱼缸。

“鱼呢?”小瓜瓜问。

“都死了。”鱼缸说。

“死了?”

“死了。”

“病死了,还是……”小瓜瓜问道。

“没生病,是主人把我打烂,水流干了,鱼就死了。”鱼缸说。

“既然打烂了,你怎么还是好好的呢?”小瓜瓜还是一头雾水。

“我被回炉了,加入了某些新材料,就转换成抗击打的鱼缸了。”鱼缸有点自豪地说。

“原来如此,那你主人为什么要打烂你呢?”小瓜瓜继续问。

“我也不清楚,事发突然,又有点莫名其妙。本来一切挺好,我被放到客厅,开始的日子还是很怡静的,后来,我的水域里有了四条金鱼,主人有时会来看,排遣一下寂寞的心情,但是鱼出事了。不知为何,它们彼此不共戴天,很快就剩下一条活的,其余都死了,两条漂在水面上,一条沉在水下面!”鱼缸说道。

“吵架了?”

“不知道啊,它们好像并不认识,但一见面就合不来!”

“合不来就打吗?”

“是啊,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小瓜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鱼之间,也就是同类之间会这么合不来,他站在那里,听鱼缸接着说下去。

“只剩下一条鱼之后,曾有过一段和平的日子,那条幸存者开始很兴奋自豪,不可一世,几天之后就觉得孤独了。它一天到晚在那里游来游去,游啊游啊游啊,好像要找个什么伴儿。可是在哪儿找呢,就那么小的鱼缸,除了它自己和假山石鱼草外,转来转去就那么一点点地方,鱼缸底下除了那些死鱼生前留下的排泄物之外,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主人来了,显得很不安,他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了,就对鱼说话。他把脸贴到鱼缸玻璃壁上往里面看,看到了那条游来游去的孤单的鱼,鱼也看着他。这样彼此看了一会儿,鱼瞪着眼,主人却微笑了。之后,主人往水里扔了一支铅笔,扔了一块橡皮。鱼很高兴,玩了会儿铅笔又玩了会儿橡皮。不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又贴近鱼缸玻璃壁,瞪着那边的主人的眼睛。我发现主人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东西,我有点不安。后来主人也觉得无聊了,往浴缸里吐了口唾沫就走了。

“几天过去,那条鱼就有点狂躁症了,也许是它吃了那口唾沫,也许是没再见到主人,谁知道!那条孤单的鱼开始撞假山石,啃橡皮和铅笔,又开始撞我,撞啊撞啊,弄得假山石晃动,水流旋旋,撞得我也痒痒的,很别扭。我想安慰它,可是一转念,那三条鱼不就是你自己杀死的吗,怪谁呢!是你自找的啊。我就没再管它。一个礼拜之后,那条鱼也死了。

“我记得它死前的夜里,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好像在回忆,也好像在自白,总之一夜无眠。我当时太困了,睡意沉沉,没听清楚,醒来后感到整个鱼缸里都是它的遗言,现在想起来有点怪异,也有遗憾。”

“鱼也说话吗?”小瓜瓜问。

“当然,但只有我能听到,这是个小秘密。”

“嗯,那么说了些什么呢?”小瓜瓜好奇地问。

“嗯……这个……不能告诉您,请原谅。”

“后来呢?”

“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唉,我今天话也忒多了些……您……您知道水里的声音吗?”鱼缸神秘兮兮地问道。

“不知道,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丝丝缕缕’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水里的风声……”鱼缸说。

“水里的风声?”

“是的,您需要静心聆听,就听出来了,一种轻盈娟美的呼啸声!”鱼缸说得神采飞扬。

“很神奇,可惜我无法体会。”

“是啊,可惜这是很难共享的美妙绝伦的体验,但不足为外人道,因为,这也是一个私密。”

“私密?”

“是的,是秘密,秘密是玄奥中的眨眼,迷宫里的捷径。”鱼缸显得有点卖弄。

“看来是的……”小瓜瓜越发糊涂了。

那儿有“生日”吗?

“您好!”当小瓜瓜走到十九层的时候,走廊里,一只蓝色的气球悠悠地飘来,在小瓜瓜面前停住,一边左右飘摆着,一边说道。

“你也没有名字吗?”小瓜瓜对气球说。

“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以前,大家叫我生日气球,后来叫我节日气球,后来叫我什么SOS气球,也就是呼救气球。昨天晚上,主人忽然叫我‘你个球’,说我一点用也没有,把我扔出来了……而且,让我非常伤心的是,主人把我从总统套间扔出来后,还在我身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觉得被抛弃了,主人觉得我没用了。正在这时,门又打开了,主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应该那样对待你。为了惩罚我的过失,我把你放飞了吧。只是,现在我还不能彻底放飞你,拴着你的那根线还暂时不能去掉,好不好?’我还能说什么呢。

“刚飞出窗外的时候,我很高兴,飞啊飞啊,天很大,云很美,我终于自由了。就这样,我在窗外飘了很久,舒畅极了。但是每当我想飘入蓝天,飘向星星月亮的时候,那根连着我的线就会拽住我,使我不能远飞。而且,不仅不能远飞,也飞不高,飞着飞着就下坠了,然后每况愈下。唉,我以为自己得到了自由,其实不然,后来我觉得还不如不让我来到窗外,就在屋里待着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不知道有天,有云彩,也就什么也不想了,是不是?

“实话告诉您,我的体积每天都在变小,虽很慢,但在变小,我能感觉到。我的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我终于懂了主人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岁月无情。’所以,我就回来了,回到了屋里,我现在心情就平静多了。”

“你的主人在哪儿?”小瓜瓜问。

“就在楼里的什么地方,您会找到他的,嗯……其实他要是知道您在这里,会来找您的,他很寂寞,很想有人来,可是从来就没有人来,您是第一个人,第一个来客……”气球说。

“第一个?我是第一个?那,这是哪里呢?”小瓜瓜问。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糊里糊涂地就来到了这里,那根拴住我的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好像我们长在了一起似的。对了,您是从哪里来的?那儿有‘生日’吗?”

“有啊,当然有,不过……”小瓜瓜欲言又止。

“有生日的地方,就应该有我的,可我好像从来没有去过您说的山村。”气球说。

“不过……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我爷爷也不过,我们村子里的人都不过生日的。”小瓜瓜说。

“过生日多好啊,您能许个愿,和家人和朋友在一起,多好。”气球说。

“你过生日吗?”小瓜瓜问。

“我?我……只有你们过生日的时候,才会有我们生日气球,所以说,我们的生日是同一个日子。”气球说。

“你在这儿过过生日吗?”小瓜瓜轻声问道。

“没有……没有……”气球说着,伤感起来。

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个声音从小瓜瓜的身后传来。

“我也没过过生日。”

白发老人结巴了

这是一个老人说话的声音,此刻,说话的人正从走廊那头走来。头发雪白,步履蹒跚,目专神聚地走来。他看到小瓜瓜时的表情非常特别,一种真正的喜出望外,灰白的脸色忽然泛出了些微的红润,顿时显得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好像几十年住在山洞里的人下山时,忽然见到人的那种样子。

他慢慢走过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孩,仿佛动物园专家对新到的动物进行鉴赏,又像古董专家面对疑点多多的珍宝予以审视,仔细,专注,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的部分和信息,似有很多的话要说,很多问题想问,又不知从哪里开始。小瓜瓜被老人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得退后几步,也怔怔地盯着他,第一次感到在人世间,有这样看人的吗?!

“你好!”老人又说。这句比第一句更干瘪,更刺耳。久滞的声带,乍有气流震动,发声奇葩,音质失控,难道一百年没说话了吗?

“您好……”小瓜瓜答道,好像面对着博物馆里的木乃伊。

“从……哪儿……来啊?”

“我也不太清楚。”

“你……你……不知道自……自己从哪里来?”

“是的。”

“嗯……我当时来的时候,也……也……也不清楚怎……怎……怎么来的。”说着,老人又露出了微笑,略显尴尬,含有对自己结巴的无奈和不满。老人停了一下,想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因为小瓜瓜的出现,对他而言实在太意外了。

瓜瓜也仔细端详老人,觉得他与去世的爷爷相比,周身有寒气,像窖里的瓷罐,灯光下的影子,太阳下的黑夜。

老人把小瓜瓜带到一间很大的屋子里,满目都是饮料和小吃,老人对小瓜瓜说:“你随……随……随便……挑。”

小瓜瓜眼睛亮了,心情大爽,挑了一瓶饮料。啊,可口无比的饮料。

老人也开了一瓶,喝了几口,好像在庆祝什么,然后用手指朝那些小吃指了指,示意小瓜瓜自己挑两包小吃。小瓜瓜挑了两包鱼干,鱼干塞进嘴里,马上就化了,满口鱼香,像把整个海洋的美味都吞了进去。

再开口说话的时候,白发老人就不结巴了。

“您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小瓜瓜问。

老人说:“我慢慢对你说吧,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慢慢来,你呢,慢慢听。”

我是他

“你好像知道那本书?”老人问。

“是的,我知道。”小瓜瓜说。

“那你在哪里得到的?”老人问。

“在村外公路上捡的。”小瓜瓜如实回答。

“那么,你看了那本书了?”老人问。

“看了,只读了上集,没看过下集。”小瓜瓜说。

“那么,你知道那个男孩是谁吗?”老人问道。

“不知道。”小瓜瓜说。

“我就是那个男孩。”老人说道。

那双变色的眼睛

小瓜瓜听了,一下子呆在那里,看着老人,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您是书里的人,怎么会跑到这里呢?”

白发老人说:“说来话长了,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那就听我慢慢对你说吧。”——

我是个少年天才,三岁时已能弹奏非常炫技的钢琴奏鸣曲,七岁自修完所有高中的课程,九岁考入全国排名第一的理工大学。我在数学、历史、社会学和经济学的功底都首屈一指,达到博士生的程度,各种考试不仅难不住我,反而成为我展示自己才华的平台。但是,当我成为众目睽睽的少年明星时,我却没有成为一个众望所归的人物。我厌倦了。

我住的那个城市里有一个图书馆,那是我打发时间的地方。我虽年幼,却很少翻看少儿读物,觉得那幼稚可笑,而总是坐在成年人的地方泛览经典。

我常读的是百科全书,老版新版一起对照着读,总让我乐不可支,觉得知识就像植物园里的植物一样,越长种类越多,我就看那些新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一种特别适合我自己的读书方法,里面的内容交叉纵横,包罗万象,文章又短,如果一篇短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会找那方面的专著来阅读,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就坐立不安。

我很容易就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有时也被某一点纠结得寝食不安。记得那一段时间,我注意到食物链,既然能量能从一个食物转到另一个食物,那么记忆会不会也能被转到下一个食物?于是我就开始查找专科典籍,终于找到了几册已经尘封多年的专著。在书籍出借记录单上,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读者,而且只有九岁。这引起了图书馆里的一个老太太的注意。

她是这座图书馆的资深馆长,一个奇怪的人。脸很老,皱纹纵横交错,可是眼睛却很亮,乍一看的时候,觉得那双眼睛像戈壁滩上的两个翡翠湖泊,最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会隐约地变色,一会儿发黄,一会儿发绿,一会儿棕黄;眼神也会随之变化,一会儿通晓世故,一会儿纯贞如童,一会儿容易走神,一会儿注意力又像金刚钻那样集中,这让我很是困惑。

她不断地旁敲侧击,试探我的兴趣和学识,明里暗里考我,结果都被我抵挡过去了。有时我也顺势问她一些问题,实则也是挑战她,她真是四两拨千斤,应对裕如。我们谈起了某些古文明的早期野蛮,历史变迁中某些主要语言的混搭和出新,某些鱼类、鸟类以及温带和热带植物在新环境下的变种,动物某些功能的消减和强化,经济学流派的睿智和荒谬,某些雄辩无比的数学定律和现实的严重矛盾,等等。

我那时傲慢无礼,幼稚可笑而不自知,她是第一个看出我性格上缺陷的人。我光说不练,生活上懒惰无比,特别喜欢坐享其成,什么都想要,又不愿意花力气。

那天老太太忽然热心地给我推荐了一些书,比如《粗皮小人》《绿头火柴》《海里面的海》《下水道里的法庭》《站起来的水珠》《遥远的睫毛》等等,这些都是旧书,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神奇得不得了。其中一本的书名让我眼睛一亮: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多么奇怪的书名!我立即翻开阅读,读着读着,就完全被书里的故事吸引住了。

衣食住行,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所到之处,都是梦寐以求的地方,海洋极地,高山流水,森林湖泊,名胜古迹,小巷深处,高级酒店,热带雨林,峡谷溶洞,浩瀚都市,大海扬帆,都是你一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担心没钱花,也不会人挤人,山珍海味,随便享用,珍奇宝物,应有尽有,一切都是手到擒来,就是一个响指的瞬间。

不过,这毕竟只是一本书,一个幻想,可是它使我沉浸在里面,感觉十分幸福,不愿回到现实。读完以后,我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一本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书。

老太太见我如此喜爱这本书,意味深长地说:“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和一个世界的时候,你和对方就彼此难分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们是一体了。”她盯着我,继续说道:“看来你是一个天才,我想在你身上做个实验,你有兴趣吗?”

我当然有兴趣!

她看着我,眼睛的颜色从蓝色变成了紫色。正是在那紫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书里上集的内容,你都知道了,你喜欢那样的世界吗,世界上就你一个人?”老太太问。

“那当然好啦,应有尽有,随心所欲,我巴不得呢!”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老太太听了,直直地看着我,问:“想去?”

“想。”我说。

“不后悔?”老太太又问。

“不后悔!”我答道。

老太太顿时精神烁烁,说:“我可以把你的意识和记忆转入本书里的那个男孩身上,这个转换成功之后,你就能进入书里的那个世界了。”

我看了看她,没说话,因为我不明白“转入”是什么意思,以及怎么转入。

她说:“我知道这里的人中,只有你可以看到我眼睛颜色的变化,这说明你拥有与众不同的神奇能力,也可以讲是一种古老的神性,只是在现代人身上渐渐消失了,没想到我在你身上又发现了。我很高兴,请跟我来吧。”

想知道吗

说到这儿,白发老人呷了一口威士忌,然后看着小瓜瓜,微笑地说:“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那……你……你是怎么来的呢?那老太太做了些什么?”小瓜瓜急切而好奇地问道。

老人说:“唉,这……请原谅,这我不能说。我答应过老太太,老太太也让我起过誓……”

小瓜瓜很失望,老人又问:“难道你不想知道故事的下集吗?”

小瓜瓜看着白发老人,用力点了点头。

白发老人收起了微笑,他抬头看着小瓜瓜,像是久经沙场的拳击教练打量着第一次上场比赛的学生。过了一会儿,白发老人说:“下集才是可怕的。”

“下集说的是什么呢?”

老人说了起来。

下集

那个男孩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一点不觉得累,兴犹未尽,感到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于是继续到处走。

他走进一个礼品店,看到许多漂亮的卡片,有生日卡、新年卡。从前每年过春节、元旦的时候,他总是要给亲朋好友买些卡的。可是,现在既然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那这些卡片寄给谁呢?

眼前的那一片高楼应该是一所大学。教学楼可真高啊,他上楼挨个看教室,阶梯教室、化验室、教研室,宽敞明亮,而且全有多媒体教学的设备,可老师在哪儿呢,也没有同学,自己一个人可以享用一间教室,也能独享一所学校,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教学,没有思考和讨论,不用担心考试,也没有分数和升学,毕业后没有人录用你,这算什么呢?想着想着,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陷入了沉思。

那就去网吧。网吧真好,电脑都是高清晰度的显示屏,有饮料和冷热便当,甚至还有餐饮机器人,摁个选择钮,炒菜和热汤就由机器人精准送到身边。游戏随便玩,但没有搭档,也没有对手,几天下来,胸部就开始发闷,甚至有点恶心。不如走出去透透气。

不远处是个足球场,青草绿茵,满场地都是足球。他觉得技痒了,于是进场踢球,他挑了个印着世界甲级足球俱乐部标徽的足球,一路带球狂奔,勇往直前,两耳生风,直接进入对方禁区,起脚攻门,哈!球应声入网,再攻,再入网。哎,真爽!一连踢进七八个球,真过瘾,真解气。可是,一个人老在那儿自己攻门,很快就显得无聊了。他自己也明白,因为没有对手,没人防守,连傻子都能进球,都可以是冠军。可是没有观众台无数激情球迷的欢呼雀跃,没有如醉如痴的足球现场直播的评点,没有输家的灰心丧气和奋发雪耻,没有如潮的鲜花和美女啦啦队,冠军又有什么意思呢?

四周空无一人,他想去一个有人的地方,哪怕是人影幢幢之处也可以。他想到了电影院,于是去最近的电影院,电影广告表明有十一部电影同时放映,外国的国产的都有,他就挑了一部比较时髦和流行的——穿越星际的大片,然后来到放映间,不用对号入座,因为只有一个观众,他在放映室最好的中间位置坐下。他终于在电影银幕上看到了人。

他感动了,看了一部又一部,渐渐地,他就不局限自己偏爱的题材了,随便放什么都行,纪录片、文艺片、科幻片、传奇、英雄、战争,反正有什么,就看什么,即使看累了,眼睛发酸流泪,但合眼休息一会儿,还可以继续看,看得昏天黑地。他就这样断断续续看了一百多部影片,喝了三十多杯饮料,上了四十多次洗手间。总之,在那个黑黑的放映室里,他被银幕上许多诡异离奇、悲欢离合的故事所感动,他似乎感到这样的生活好像也不太空洞。

“砰”的一声

看完后,电影又进入循环放映。他站起来,发现腿麻了,然后听到折叠椅弹回去时发出“砰”的一声,那是整个电影院里唯一的孤单的声响,在他心里跳了好几下。他没再去别的放映室。他来到大街上,依旧没人,街道宁静,楼宇孤寂,只有天上的云在缓缓飘动,他感到还是电影里的生活好,虽然那里有酸甜苦辣咸,有不尽的爱恨情仇,无数的悔恨交加,但是,不正是那些构成了故事,形成了生活吗?在他现在的生活里,在这一个人的世界中,他没有故事,也就没有了生活。

他感到无比寂寞。四处死寂,不是安静,是死寂,他想念爸爸妈妈,想念自己的同学和所有他认识的人,他想念人群,想念自己不喜欢的人,甚至想念对手和敌人了。慢慢地,他开始和自己的影子说话,和电线杆的影子说话,和树的影子说话,和球的影子说话。可是影子是不会说话的。他终于绝望了,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然后又躺下。思念的情绪又慢慢涌了上来,他呜呜地哭了。

从那以后,他就总是躺在一家酒店里面,足不出户,打发着一天又一天。他发觉自己很能睡觉,浑身也变得十分疲懒。有一天,他在刷牙的时候透过镜子,忽然发现自己迅速老了,早已不再是男孩,而是一位老人,半尺长的胡子洁白如雪,面颊骨突出,皱纹纵横交错。他看了看身上,原来预计会长毛的地方,现在毛已经脱落了,怎么衰老得这么快呢?难道是早衰病?早衰病就是这样得的?

他沮丧极了,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最让他惊恐的是,他发觉自己的牙也所剩无几了,门牙早就脱落了,说话漏风,好在也没人听,更没人看。在那天黄昏的时候,他凝视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老人,心情居然是平静的。他问镜中人多大岁数了,镜中人回答不到三十岁。他们都以为对方八十岁了。一来一回,倒是可以排遣寂寞。不过那次与镜中人对话,竟使他一夜未眠,早晨起来,即想去喝酒,于是就出门了。

酒吧里的呼噜声

出门才发现,街道上,楼的墙壁上,高架桥上,都长满了密密厚厚的野草,就像他自己头上、脸上和身上那些不期而至的雪白的毛发一样。凉风习习,天高云淡,他走近酒吧。

酒吧也被茂密的野草覆盖了,野草里有青蛙叫,还有蟋蟀叫。他不甘心,想推门进去,推了好几下门也没开,门倒是没上锁,只是被野草蔓藤缠住了。他继续奋力破门,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撕开扯断了缠绕在门上的荆棘。屋里面全是草,全是鸟粪,全是昆虫声,全是浑浊的酒味。

吧台上的灰尘很厚,灰尘上有爪印,大概是鸟留下的。他转头看到吧台后面的墙柜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酒瓶,那些酒瓶子都开了盖儿,盥洗池子里有些空酒杯。他很惊喜,心想:难道有人也在这里喝酒吗?太好了,终于有人了,我的妈啊,终于有人了。什么人都可以,什么年龄都可以,哪怕是哑人和婴儿,哪怕是病人和狂夫!

他走进里屋,一个储藏间,里面都是酒,酒瓶子、酒坛子、装酒的纸箱子,装得满满的,还有些别的杂物。这时,他踩碎了地上的玻璃器皿,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低头看,一地玻璃碴儿,几只没完全摔碎的大号的高脚杯破裂在地上。谁在这里!

屋里越来越暗了,隐约地,他听到了什么呼噜声,难道有人在里面睡觉吗?他轻手轻脚像个贼,终于走近了声源,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一些怪物野兽。是它们在打呼噜,面如河马,角似羚羊,豹身马首,斑纹如虎……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他听到有怪兽在说梦话。“噗噗……噜噜噜……树林没了……没了……哪儿去了……草也……没了……都是水泥,噜哺哺……噗噗……当心垃圾,垃圾不能吃,你吃了?赶快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颜色再绿也不能碰……哺噜噜……那不是野果子,不是,不是的,我们打赌?!赌什么?以后见到草我先尝尝?噗噗噗……尝尝就尝尝……也不是好吃的嫩叶,是烂纸……”

另一段梦话也响起来了:“这也不能吃,那也是垃圾,那……那……吃什么……小宝宝没有奶水了……”

“喝……喝水,我昨天喝了……喝了一口,味道……不错,就是把牙喝掉……了两颗……看着原来的情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公园里的……板凳好……好吃极了,让……我想起了苹果树……噗噗噗噜噜……虽然干燥了一点,但是……噗噗噗……噜噜噜噜……也很有嚼头。”

他听了怪兽的这些梦话,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可这一笑,却惊动了它们。那只面如河马的怪兽此时打了一个哈欠,嘴合上时,小眼慢慢睁开了,愣了会儿神,似乎向前面望了望,不过又合上了。

他愣在那里,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到害怕,望着眼前横七竖八的怪物野兽,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他终于看到了一群活生生的、打呼的、鼾声如雷的生命,终于闻到了酒吧里浑浊不堪、让人昏昏欲晕的酒气,终于听到虽不熟练却是发自对方的说话声了。他精神为之一振,思想为之一新,关于动物,原来印象里的脏兮兮,现在是一种原始野性,原来的丑巴巴,现在是雄武霸气,原来的笨乎乎,现在是大智若愚,原来的凶狠狠,现在是必要的权威。总之,他现在对这些怪兽,以至于对整个动物界,都另眼相看了。

他很想和它们聊聊,觉得有不少问题要问,也有很多苦水要倒,于是开始轻轻唤醒它们:“醒来喽,醒来喽,太阳出来喽,太阳出来喽!”

它们继续呼呼大睡,没任何反应,估计喝了不少酒,他数了数那些空酒瓶,总共七百六十一瓶威士忌,四十六瓶白兰地,一百四十三瓶龙舌兰,五十一瓶朗姆酒,七十八瓶茅台,五十九瓶泸州老窖,十二瓶五粮液,总共一千一百五十瓶,还不包括那些喝了一半的和掉在地上摔碎了的瓶子。

先醒来的是一头“四不像”,虎头猴身马腿长颈鹿的脖儿,它迷迷糊糊地瞧了瞧他,然后,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又睡了过去。第二个醒来的是“六不像”,鱼头牛身鹿角羊腿豹子纹,它看了看他,警觉起来,立刻翻身立起,直直地瞪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憋气声,以示威严。呼噜了一会儿,看到眼前的这个人被吓着了,它又瞪了他片刻,觉得对方不具有威胁,才仰起头来,问:“你是谁啊?”

他赶紧解释说自己走丢了,很久没见到人,连任何长眼睛的动物都没碰到,今天见到了,非常快乐,非常高兴。“六不像”白了他一眼,露出蔑视的神态,问:“什么叫作‘长眼睛的动物’?有不长眼睛的动物吗,我看你就没长眼吧,哼!”

他说:“有啊,有没长眼的动物,我自己差不多就是了,这么久的孤独寂寞,就像没长眼睛,我知道哪里有草,哪里有,真的,不过只有一盆,但也比没有好啊,对不对?”

“六不像”又白了他一眼,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像骗子,又有点可笑,便不再理他,卧地伏身,合上了眼睛。很快,呼噜声再次重重响起。

迷宫

他在酒吧里等了足足一个月,它们还在睡。他想离开,却依依不舍,想喝两杯,发现酒吧里的酒都被野兽们喝光了。即使再继续等一个月,也难说它们会醒来,于是决定先去别处看看,说不定还可以遇到其他动物呢。

他开门,门又打不开了。怎么回事?再使劲,还是开不了,但总算开了一道门缝,原来酒吧的门又被茂盛的藤蔓缠住了。他使劲拽门,拽啊,拽啊,拽啊,终于把门拽开了。

起风了,街上都是黑猫,有的趴着,有的在走,有的在洗脸。当它们看到从酒吧里走出了一个人,即刻静止不动,惊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他,然后都叫了起来。那叫声仿佛是在传递警报,此起彼伏,漫遍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继续走,越走,越感到麻木。不再是疲倦,也不再那么容易饥渴。他走入了一个古老的街道,望着那些古旧的建筑,才发现之前走过的地方是新区,这里才是旧的城区,或者是一座旧的城市?他不太清楚。

街面有的是用老旧的鹅卵石铺就的,有的是石砖,有的是大块的巨石,其中有的石面上还刻有年代和朝代的名字,个别的青石板上还有人名。阅读和分辨这些,花去了他大约两个礼拜的时间。

怎么还会有时间的概念?在这里,除了日落日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只是从自己手腕上戴的手表了解时间。奇怪的是那个时间是自动调整的,也不存在电池会耗尽的情况,表盘上的指针永远嘀嗒嘀嗒地走着。

他发现这片古老的城区在布局上比新城区更复杂,街道,楼房,楼梯,广场,下水道,公共雕塑,水渠,医院,游乐场……错综复杂,很容易迷路。有些时候,他发现又走回了原处,如果不是靠街边房屋窗沿不同的植物花卉作为标志,他大概永远也走不出来。

说到这儿,老人停了下来,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睁开。

他接着说:“我最怕晚上一个人在街上走,不是怕人,而是怕见不到人。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也就习惯了。但我还是怕,怕一盏盏路灯,它们好像在看着我。它们有伴,而我没有。而且,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楼房窗子都亮着灯,好像里面生活着人家,一户户温暖如春的家庭。有几次我实在没忍住,就进楼去敲那些屋子的门。听到敲门声,门是会自动开的,传出人声和音乐,但那是从客厅的电视机里传来的。屏幕上面的节目古老而奇怪,语言也是我听不懂的,我无法形容,反正是我从来没看过,也无法想象的内容。厨房宽敞,餐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碗筷一套一套地摆好了,只是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

一座没有顶层的高楼

“后来,我远远地看到了一座灯光辉煌的高楼,眼睛为之一亮,或许里面有人。于是我朝着那个方向走,经过最宽的大道,来到了一个中心广场,有喷水花园,有小孩尿尿的雕塑,我走到这座高楼底下,抬头仰视着它,它那高高的顶端好像要消失在夜空里了。就这样,我走进了这幢大楼,一晃又有两年多了。”说着,老人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里?”小瓜瓜问。

“这里。”老人答。

“为什么您要到这座大楼里来?”小瓜瓜问。

“因为这座空荡荡的城市里,唯独这座高楼里有些意外的事,可以排遣我的孤独。”白发老人说。

小瓜瓜不解地望着他。

“这座楼没有顶层。”老人说。

“没顶层?”小瓜瓜更奇怪了。

“是的,我刚进来时没发现,以为只是一座高楼,如果我上到顶层,就可以看得很远。我就能看到这座城市究竟有多大,我当年是在哪里迷失的,我现在可以从哪里走出去……有了高处,就会看得清楚,看得明白。”白发老人说,此时他精神多了,接着说,“可是,这座楼很奇怪。是一个神奇的设计,上两层,退一层,然后再上两层,再退一层,循环往复,也就是说,因为‘永远要退一层’,你就永远上不到顶层了。”

“怎么可能?”小瓜瓜轻声提出质疑。

“因为你永远要退一层。”白发老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小瓜瓜还是似懂非懂。

“有的时候,不是退一步,而是循环。我后来发现,那个循环的轨迹在形式上就是无穷大的‘∞’。”老人说道。

“∞?”小瓜瓜心里一动。

“是的。”老人答道,并继续说下去,“每层有音乐,但每层音乐都不同。”

“音乐?”小瓜瓜更加好奇了。

“音乐。你上这层的时候,没听到吗?”老人问。

“没有,没听到。”

“这也不奇怪,你需要有感受音乐的耳朵。在这高楼里,我深深感到,每层的音乐都是专门为我谱写和演奏的。一层楼,一支曲子,再上一层楼,再一曲。”老人说到这时,闭上了眼睛,面容露出喜悦,显得宁静而庄严。

一层楼,一支曲子,小瓜瓜还是不明白,因为他几乎没听过什么音乐,只听过刮风声、下雨声、打雷声、流水声,对了,还有鸟鸣声。

过了一会儿,老人心中的音乐大概暂时告一段落,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小瓜瓜,继续说道:“那些音乐全是模仿自然的声音,雨声,泉水声,瀑布声,河水湍流声,鸟雀的叫声,各种鸟叫声,好听极了。还有雷声,春天和夏天的雷声。所以,每上到新的一层楼时,就像迎来了一个新的季节……我现在不再觉得孤独了,因为我可以永远上楼,我有一座永无顶层的高楼,每一层楼,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体验,都有新的好奇,我很高兴。”白发老人微笑地看着小瓜瓜,竟有些慈祥了,他的脸色因威士忌的酒精力度而红润起来,气色明显好转,他轻声继续,“在这楼里,我还遇到了新朋友,气球、鱼缸和镜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朋友。我很喜欢它们,也需要它们,它们是有灵性的,在我的调教下都一一顺从了我,对我的话开始言听计从。为了友谊,它们也不打算去参加什么寻根大聚会,寻什么根啊,到头来都是一个梦。它们开始和我一样喜欢这座高楼。这是我们的新居,一个辉煌的地方,有朋友,有音乐,有美酒。”白发老人越说越激动,白发丝在微微颤动。

小瓜瓜由衷地为白发老人高兴,却觉得这些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老人的说话声在空荡的大厅里回响,听得小瓜瓜自己的心也空了,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老人脸色愈加神采飞扬,谈兴高涨,他向小瓜瓜伸开双臂,说:“现在你来了,我多么高兴,终于有个人可以在一起畅饮开怀了。为了这一天,我苦等太久了,我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流浪的,今晚我要把最好的酒,最可口的美味佳肴拿来款待你,你是上苍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我想也不是最后的一个……”说完,老人从酒柜里取出了一箱威士忌,里面的玻璃酒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小瓜瓜说:“我不会喝酒。”

白发老人说:“在这种地方,酒是你最知心的哥们儿,最睿智的良师益友,更重要的是,喝了酒就不觉得孤单了!”

说完,他将手里那小杯酒一饮而尽,又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盯着酒杯里酒的成色,自斟自饮了起来,不时发出一声叹息,嘴里轻轻地哼起了什么曲子,奇特而陌生。小瓜瓜本来就没听过什么音乐,老人的哼唱更是他闻所未闻的。

“知道冰花指纹吗?”白发老人忽然停止了吹曲子,问道。

小瓜瓜听了,暗暗吃惊。他以为那个冰花指纹好像是只属于自己的,没想到这位白发老人也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说:“冰花指纹是个谜,我至今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谁的指纹呢?小瓜瓜想问白发老人,也想告诉白发老人冰花指纹帮过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

“还是忘记它吧,它会害你的!”白发老人说。

小瓜瓜低下了头,他不想说冰花指纹的不好,毕竟它帮过他,救过他,他也喜欢冰花指纹,可是,冰花指纹知道他在这里吗?他不想待在这里,他怕这里,可是……他怎么出去呢……他好像出不去了。

白发老人大笑道:“出去,为什么要出去?不喜欢这里?你会喜欢这里的,你会习惯的,别傻了,你看你是怎么一步步来到这里的!你以为它帮了你,救了你,可结果呢,不要说你爸爸妈妈不在这里,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你还没醒悟?醒来吧,醒醒吧,你反正出不去了,真的出不去了,你会和我一样,现在和我一样,将来也会和我一样,被困在这个应有尽有的、空无一人的、牢笼一般的自由世界。你可以尝试一切办法离开,但你会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到处都是无形的墙。你无法越狱,因为这是没有牢房的牢房。你也无法离开,因为别的地方都一样。没办法了,绝望了吧,不要以为那冰花指纹真的能帮助你,不,不会的,也不可能的,因为你原来的经历和记忆,你的所有的三维空间里的意识,都已经成功地转换到思维以外的空间世界了。今后你能看到的就是我,看着我老去……”

说到这儿,白发老人盯着小瓜瓜,问:“你以为我是老头吗?不,不,不是的。你看我多大年纪了?唉,你看不出的,因为连我自己也看不出,其实我今年不到三十岁,我的头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变白了,但那可不是少白头,是我的心长了很深很多的皱纹……

“谁说这是空无一人的城市,你有我,有它们,有无穷的财富和无限的自由,这些不是世人都垂涎欲滴的东西吗?他们一个个为此朝思暮想,铤而走险,耗尽毕生的心血和精力,还不见得能如愿以偿,而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多幸运啊,一切都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像‘啪’的一个响指那么容易。一切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你想想,在你原来的城市里,就算你是富豪,也只有几个保姆和秘书,最多是一个公司的人都听你调遣,而在这里呢,你有一整个城市为你提供衣食起居,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还有无限的、无形的手为你提供无偿的服务,那不就是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吗?!此外,你还有美妙无比的音乐,有那辉煌的、没有顶层的、无限高的大厦,还有我这么一个过来人作为前辈和导师,与你对饮解忧,你还要什么……

“你千万不要怠慢了那面镜子,它是你真正的同伴,你寂寞的时候是少不了它的,在那里,你才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可以喘气呼吸的人,那就是你自己。你能在那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你就是存在的,你还活着。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镜子能帮助你看到你自己,所以你要对它好,要呵护,感恩,要勤拂拭。镜子对谁都是好的,从没有偏见,不会说谎,更不会造谣,你见过造谣的镜子吗?对了,没有!

“你也不要再把鱼缸打碎,把气球捅破,你得忍住,亲切地对待它们,至少会给你提供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常说说话,这样你的语言功能就还有希望残存下来一点点。你可以对走廊说,对门说,对门上的猫眼说,对酒瓶说,对抽屉说,对马桶说,对地板说,对天空说,对黑夜说,对月亮说,对你梦里的任何人说。对了,你还有父母吗?哦,你有父母,那你就对你记忆中的、想象里的爸爸妈妈说,说你想念他们,深深地爱他们,你很快就会回到他们的怀抱。这样的话,你对生活也就满怀希望了。这有益于你的健康,会使你长寿。我想这样可能更好,这样你的内心就会因此满怀阳光和善良。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是一个奇迹,我最近发现我的肌体越来越年轻,空无一物的牙床上,又冒出了小牙,也叫六龄牙吧,头发也开始增多,虽然仍是白发,但我现在最喜爱的颜色就是白色,白色象征着宁静和极致,也意味着有继续变化的巨大可能和空间,因此,白色蕴含着希望。‘希望’真好,当然,你可以永远‘希望’下去……”

然后,白发老人忽然大笑起来,那是嘲弄一切的狂笑,也是一种深感绝望和放肆自嘲的大笑。

小瓜瓜看着眼前的老人,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怎么办呢?怎么走出去呢?我已经走了这么久,找了这么长时间,我好像有点累了。冰花指纹,告诉我,我该怎么走出这个无限孤独寂寞和应有尽有的世界呢?我怎么才能找到我已经陌生了的爸爸妈妈?我怎么才能回到生我养我的荒凉的山村呢?

尾声

“醒醒啊,小瓜瓜,醒醒吧!啊,你醒了?”小瓜瓜感到有人在轻轻地碰他的脸蛋,便睁开了眼睛。

困意难除,睡眼蒙眬。怎么睡得这么沉啊,睡了多久了?窗外阳光明媚,蛐蛐在叫,还有蒸汽,屋里飘逸着好香的蒸汽,是什么好吃的……

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女人,面熟,又不确定。谁啊?他想张口问,却口舌干燥,如鲠在喉,极难发出声来。我怎么了,病了?我在哪儿?这时,小瓜瓜看到那个模糊的女人旁边,又现出了另一个女人,满脸笑容,无比亲切。啊,是姑姑,是姑姑。

姑姑温柔而笑盈盈地说:“这是你妈妈啊!小瓜瓜,你妈回来了,接你来了,还不起来搂搂妈妈啊。”小瓜瓜看着那模糊的女人,一时愣在那里,极力思索着和回忆着,她好像是照片里的妈妈,又好像不是,因为眼前的这个模糊的人显得更加苍老和疲倦。怎么累成这样了?不是在做梦吧?

“小瓜瓜,醒醒啊,是妈妈来看你了,来接你啦!”姑姑看到小瓜瓜仍未完全醒来,又笑着说道。

小瓜瓜这时才神色凝聚起来,怔怔地看着妈妈。田田满脸是泪地搂住被窝里的儿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对不起,孩子,原谅妈妈,妈妈不会再走了,不会了。”

被妈妈搂抱起来的小瓜瓜,这时才似乎醒了。多么奇怪的梦啊,我醒了吗?!他仔细看了看眼前女人亲切温暖、泪水沾湿了的面容,张了好几次嘴,才说出来:

“妈妈,我找到你了,我是小瓜瓜。”

⊙ 【美国】托马斯·巴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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