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
1930年秋日的一天午后,山東临城火车站出现了使所有目击者都瞠目结舌的一幕:一位不到三十岁的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通过贵宾入口踏上站台,他看看手表,轻吁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赶得迅速,终于可以搭乘即将驶经临城前往上海的客运列车。这位青年男子,系北洋时期三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辛亥革命元勋黎元洪的长子、时任民国煤炭龙头企业“中兴煤矿公司”(以下简称“中兴”)驻矿委员黎重光。这天上午,黎重光接到“中兴”总部从上海发来的直达加急电报,说久已等候的一位外商突然抵华,要求紧急约见“中兴”驻矿代表,洽谈那桩已经中断多时的机械设备交易业务。于是,黎重光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务,收拾一应材料后,驱车前往车站。站长闻知黎重光来乘车,立刻上站台来见面,告知该趟列车行驶正常,五分钟后就可抵达临城站了。哪知,就在这时,驻站部队的一个班长带着数名士兵,荷枪实弹气势汹汹而来,说要对黎重光的行李进行搜查。站长马上上前打招呼,介绍说这是黎公子。对方打断说,我们搜的就是黎公子!
这些军人还真是把黎重光作为特定对象进行搜查的,他们不但搜查了旅行皮箱,还检查了随身携带的那个公文包,搜查时故意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取出堆在地上乱翻乱踩,动作奇慢。一直到那趟列车抵达临城车站,完成了上下客驶离车站后,才算结束。黎重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趟列车从面前驶过……
清光绪五年(1879年),山东省峄县(今枣庄市)乡绅金铭、李朝相、法玉昆与直隶省东明县知县米协麟、候补知县戴华藻协商在峄县开办煤矿公司,米协麟、戴华藻认为此事可以一试,但必须获得官方的许可。在那个年代,开矿属于“动土”,那是必须获得中央政府即朝廷书面许可的。像米、戴这样的七品小官根本是没有搭得上话的资格。不过,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商量出一条路子:由戴华藻出面,利用与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的同乡关系予以联系,请李鸿章予以打点疏通。
戴华藻求见李鸿章一番游说后,李鸿章答应“容吾试试”,让戴华藻告知提出此议的乡绅起草奏折由其代转朝廷。于是,金铭、李朝相、法玉昆三人便联名起草了一份平民奏折,仍烦请戴华藻送往李鸿章处。以李鸿章当时炙手可热的权势,由其代转上奏朝廷的折子自然获准。次年,山东巡抚周恒棋签发了准许开办煤矿的许可证,李鸿章委派戴华藻向民间集股白银二万余两,正式成立了“中兴矿务总局”(稍后改名“中兴矿务公司”),该企业的性质为“官督商办”。
“中兴”正式投入生产后,最初用土法开采,嗣后增加股金,陆续购置机械设备。这一举措,不经意间为“中兴”创造了“中国第一家在清朝末期就利用机械化采煤的企业”的名头。
“中兴”采用机械化设备采煤后,利润节节上升。可惜好景不长,到了1895年李秉衡任山东巡抚时,“因事关地方权益通饬禁止开采”。四年后,山东盐运使张连芬在中兴矿务董事会连续不断长达三年的公关沟通后,终于出面奏淮朝廷,其理由是“可借助外资协办,前山东巡抚‘因事关地方权益通饬禁止开采之事由即可免除”。于是,“中兴”在加入德商股份后,得以继续开办。由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裕禄会同督办直隶矿务张翼奏派张连芬总办新矿,并奏明“中兴矿务公司”改名为“德华中兴煤矿有限公司”。
1908年,德商赎回了股金。中兴公司股东会呈报清政府批准,定名为“商办山东峄县中兴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兴煤矿公司”),改总办制为总理制,张连芬任总理,成为中国第一家民族资本独资经营的煤矿企业。
李鸿章生前对“中兴”的前景极为看好,说服戴华藻放弃已经到手的直隶保定府望都知县职位,一度出任这家民办企业的总办。李鸿章的眼力果然了得,“中兴”后来成为举世闻名的煤炭企业,在中国三个最大的煤矿(另两个是“开滦”和“抚顺”)中名列第一,堪称旧中国煤炭行业的“龙头老大”。民国前期,“中兴”发展健劲,鼎盛时期年产量达185万吨,拥有37艘远洋轮船,修建了陇海铁路,参与建造了上海港、江阴港、连云港、青岛港和汉口港。
可以说,“中兴”的创办过程就是一部企业公关史的上篇。在上篇中,该公司除了在最初创业阶段不断与清廷各级官员乃至最高级别的一品大员李鸿章、荣禄打交道,之后进入民国后更是把这种公关意识不断强化。之前跟清廷大员的交道还是通过熟人辗转进行,李鸿章、荣禄等人自己是不出面的。而到了民国前期的北洋政府阶段,这种交道就是直接跟对方进行了。“中兴”在北洋政府执政时期,其公关工作居于全国所有企业之上,创造了一个无法复制的唯一:竟然聘请到两任民国总统徐世昌、黎元洪任董事长,民国总理周自齐、朱桂辛任财务总监。有这样的靠山,地方政府自然不敢跟公司过不去。不过,公司自己也识相,企业所有经营中都是按照国家规定操办,未见不法违规之举。
不过,这种情况到了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开始走下坡路了。
1928年4月17日,南京国民政府派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国民革命军兵站总监俞飞鹏为首的官员组成“中兴煤矿公司整理委员会”,宣布接管公司营业权。在对公司高层“沟通”时,转达了蒋介石的意思:由“中兴”主动提出“乐输”军费500万元后,即可恢复正常营业。“中兴”董事会经过研究,断然拒绝了国民政府的这种强行勒索。蒋介石不是温和之辈,得知“沟通”结果后,于同年7月5日下令以国家名义没收“中兴”所有矿厂为国有资产。“中兴”董事会随即作出反应,他们没有找国民政府解释、申诉,而是采取了另一策略。该公司在经营中有借贷行为,其主要债权人是江浙财团、华北财团和上海银行公会。这些财团和银行同时又是蒋介石屡屡采取军事行动时的财政后台,当他们发现蒋介石的行为已经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利益时,立刻联手向蒋介石施加压力。蒋介石不敢不考虑财政后台的意见,反复考虑下来,只好被迫妥协。当然,按照“贼不走空”的江湖规矩,要让俞飞鹏等人白跑一趟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中兴”最后还是忍痛拿出100万元后,方才于同年9月24日获得了一纸同样是由国民政府矿业部出具的发还中兴矿产的公文。
“中兴”为不使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和能够平安經营,决定要跟官方搞好关系。对“中兴”来说,所谓官方,一是南京国民政府矿业部,二是山东地方政府,三是驻军。北洋时期,能够请到总统、总理出任公司首脑,北洋政府解体由南京政府代替后,当然没法请到蒋介石兼任董事长,于是退而求其次,把已故总统黎元洪的长子黎重光请到枣庄出任“中兴”驻矿办事委员,负责“中兴”与官方的一应“公关”事务。黎重光上任伊始,小心翼翼,尽量要跟各方搞好关系,免得给公司的经营带来麻烦。
经过一番筹划,黎重光先是跟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三路军后勤部长兼济南市长的陈维新攀上了“世谊”关系(陈毕业于保定军校,毕业时黎元洪亲往该校讲话并向毕业生颁发文凭);然后,通过陈维新介绍,结识了省政府实业厅长王芳亭、民政厅长李树春、建设厅长张鸿烈、教育厅长何思源等韩复榘手下的实权人物。继而通过王芳亭介绍,又跟国军第三路军总司令、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开始接触。
这些公关工作要算进行得紧锣密鼓了,可是,当地军队的长官等不及了。一位姓高的团长决定给公司一点颜色瞧瞧,以示警告。按照惯例,驻枣庄、临城部队的营房、军官的住宅以及内部设施、家具等一律由“中兴”负责。这次黎重光在火车站遭到军方拦截,以搜查为名故意阻止他登车之举,是这样引发的:前不久,原驻军接到命令让紧急调防,最高长官马团长对此心怀不满,下令把军官住宅的家具、粮食、燃料等等凡是可以变卖的全部变卖卷款而撤,并且故意没告知矿上。这样,高团长所率之新部队次日赶到后发现军官住所没有家具,大为惊恼,派传令兵送来一张单子,让矿上须在一天之内提供多少多少套家具。矿上的木工厂紧急加班,但还得油漆,因此不可能在一天内完成。驻军团长因此怀恨在心,便给时任中兴总部驻矿办事委员会主任委员的黎重光颜色看。那天,黎重光接到总部电报,让其速往总部所在地上海与外商谈判。黎重光前往临城车站上车。按照以往规矩,枣庄、临城两站的驻军、路警对中兴公司出差职员向不盘查,因为一是时有打点,二是铁路是“中兴”出资修造的,不能不买面子。可是,这天却是例外,临城站的驻军士兵拦下黎重光,将其所携行李倾倒于站台,反复检查,一直等到去上海的列车开过后才予以放行。这趟误车给中兴公司造成的后果是外方认为中方无信用,故决定终止贸易谈判,而且根据之前的协议规定,由于违约责任该由中方承担,所以预先支付的40万定金不能收回。而且,由于不得不另找上家而延误了生产进度,其损失的就不是40万元了。
黎重光遇上这等气恼事,事后还得主动登门拜访驻军团长,向对方表示歉意。
“车站受阻”事件引起了“中兴”和黎重光的重视,意识到光靠认识甚至熟识是不能办事的,得用钱财或者其他好处予以疏通、打点,而且必须打点得迅速,充分发挥主动性。经过一番“沟通”,前述济南市长陈维新及省府诸厅长都得到了好处,唯独省主席韩复榘自命廉洁,黎重光不敢冒失撞上去,先搁在一旁。
可是,百密一疏,光惦记着不能得罪山东地面上的军政实力派,忘记了“执政党”。国民党山东省党部得知情况后,因没从“中兴”得到好处,便发作了。一日,省党部指派一名杨姓科员(另有“中统”特务身份)跑到枣庄,到矿上寻衅滋事。工人向矿警处报警,矿警奉命出警。杨某竟然拔枪威胁,矿警会武术,将手枪夺下,退出子弹后还给对方,将其逐走。黎重光获知后,敏感地意识到此事大有后手,于是立刻奔济南管辖“中兴”的省最高机构实业厅,面告厅长王芳亭。王说此事涉及省党部,恐怕不好弄,随即给黎出了个主意:明天蒋介石的总参议蒋伯诚路过济南,我陪你去见蒋说话。次日,黎重光由王芳亭陪同去火车站,候得蒋伯诚的专车抵达便上车求见。哪知省党部主任张苇村已经料到此招,突然赶到车站也上车见蒋。双方在蒋伯诚前申辩,一个说杨某寻衅,殴打矿警;一个说杨某去“中兴”执行正常党务公务,遭到矿警阻拦并抢夺手枪。弄得蒋伯诚无法判断是非曲折,沉吟着不知说什么好,王芳亭说要么交由省实业厅处理?蒋伯诚正好下坡。
此事最后处理的结果还是“中兴”方面吃亏:此后议定“中兴”从当月起每月给张苇村“津贴”1000元,给省政府秘书长张绍堂300元。(中间因省党部不买实业厅账,王芳亭只好请出张绍堂搞定省党部。)当时韩复榘标榜“反腐”,“二张”生怕撞在枪口上,对方提出“津贴”须由黎重光亲自办理,现金携带不便,支票易留痕迹,所以要求以交通银行本票给付。“中兴”只好答应,此后黎重光就只好每月跑省城。为使省府门房迅速报知“二张”,黎重光又让“中兴”驻济南办事处每月给门房好处。
实业厅长王芳亭则除了按月得到“津贴”外,黎重光还得投其所好陪其聊天、喝酒、打牌。后来实业厅奉命撤销,王芳亭离鲁去北平,离开前要求给他两万元“中兴”股票。黎重光作不了主,向“中兴”总部请示,总部认为赠送红股例不可开,否则后患无穷。但王的要求必须考虑,否则他人虽走,势力尚在,一旦作梗,无法应付。最后,总部同意赠送王芳亭两万元,让他自己在市面上购买“中兴”股票。
“中兴”在一众官员眼里是一块大肥肉,找得到理由的谁都想捞好处。南京国民政府农矿部先是拟派一“监督官”长驻“中兴”,韩复榘知晓后认为这是侵犯了山东省府的权利,以“中兴公司系商办,农矿部无权派监督”为理由反对。农矿部于是决定改派一名采矿专家以“山东省实业厅驻矿监理官”的名义进驻“中兴”。“中兴”总部因省实业厅是顶头上司,只好同意。于是,省实业厅就指派一名据说毕业于清华大学采矿系秦姓公务员为“监理官”,“中兴”每月给其薪金300元,但这人每年驻矿时间总共不到一个月,也不干什么事。
至于省主席兼国军第三路军总指挥韩复榘,极好面子,喜欢捧场。“中兴”不敢拂其意兴,每逢有事,只好勉力而为。1931年,山东境内黄河泛滥,韩复榘发起募捐,赈济灾民。省府秘书长张绍堂给“中兴”打电话,要求“中兴”率先响应,一定要给韩主席一个面子。“中兴”总部开会研究后,决定捐款20000元。韩复榘得到消息后,非常高兴,对前往省城交款的黎重光勉励有加,并设宴款待。1933年,韩复榘发起在济南郊区建造国民革命军第三路军阵亡将士祠,落成时邀请“中兴”前往参加典礼,点名要黎重光作为代表出席。黎重光请示“中兴”总部,受命携带大洋两万作为捐赠阵亡将士遗属生活困难补助费面交韩复榘。韩复榘高兴地接受后,当众宣布消息,引得到场的其他来宾纷纷解囊。不久,“中兴”济南办事处打听到韩复榘的儿子即将娶媳妇,总部认为必须送礼。哪知,办事处主任携厚礼前往省府,门房却不让入内,说韩主席有令:其子成亲决不收取礼物、礼金。“中兴”总部于是指令黎重光设法一定要使韩复榘收礼。于是,黎重光出马,携带一纸交通银行10000元的本票前往。韩复榘果然拒收,黎重光事先已有打算,便说:韩主席,此是我私人支出的贺礼,如果先父泉下有知,一定会捎话请您收下的。韩复榘听黎重光打出了已经去世的黎元洪的牌子,这才收下。
“中兴”自从有了黎重光临城车站受阻的教训后,再也不敢得罪或者变相得罪军方,非常注意跟军队搞好关系,因为这班丘八爷手中有枪,且有权势,动不动就可以刁难“中兴”,大到拦截运煤列车不予放行,小到故意检查“中兴”出差职员行李,刻意纠缠,久不放行。那时客运车辆少,有时一天只有一趟车,误了一班也许就会误了生意场上的大事。枣庄、临城驻军因此也把准了“中兴”软脉,敲诈勒索不断,而且成为一个惯例。驻军频频调动,勒索都是铁律,而且名目众多。当时,枣庄和临城共驻扎第三路军的一个团,团部设在中兴煤矿内。“中兴”必须无偿提供装潢好的房子作为团部以及军官家属的宿舍、士兵营房。军官住所还得备好新制作的家具,这些家具一旦送去,就是军官的私产,他们调防时把家具悉数带走或者变卖。所以矿上只好让木工厂提前制作一批备用新家具,以便在接防部队驻扎前搬入军官住所。另外,驻军全团一年到头所用的煤块焦炭均由矿上无偿供应,而且往往是加倍供应——因为部队有把煤焦拉到市场上去卖掉换钱作为伙食费的嗜好。至于军官家属的煤焦使用,那当然也是免费供应,除了自用,也时不时让士兵到矿上拉一车作为礼品赠送亲友。此外,只要部队有演练任务,矿上就得送肥猪给他们改善伙食。至于跟军官的各种应酬,那更是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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