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我疑心我的女儿虫的眼睛里新长出了一层阴翳。因为我发现她看人和物,远不像过去那样清澈、活泛,而是充满了成年人的忧心忡忡。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好像在很费力地等着前方的影像一点点地变得清晰。我担心她是患上了近视。可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说她们前不久还举行了体检,她的视力是1.5。
我的女儿进入九月之后就开始发生了许多变化。她不再读小说,不再像过去,动不动就在饭桌上摆出一副与我讨论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奥威尔的架势。她也不再爱看电影,虽然过去,她是一名资深的影迷,对世界电影明星、奥斯卡金像奖、戛纳电影节什么的如数家珍。她拥有两大本包括莱昂纳多与贝鲁奇在内的影星们的签名照片,那是她向全世界的影星们写信索要的成果。她不再与动物们亲近,闯入家中的蟋蟀和路上的蚂蚁,她再也不闻不问,远不像过去,她迷恋与生物有关的一切,正经研习过数十本关于生物学的书籍,熟悉无数动物的生活习性,出门在外,一个蚂蚁窝就可以让她待上半天……
她不再要求出门旅行、去书店购书、去肯德基吃炸鸡、去艺术中心欣赏音乐剧,不再故意饶舌、做鬼脸,五音不全地唱着宋冬野的摇滚……她把自己捆绑在学校与家之间只需十分钟的路上。她让自己钉在家里的书桌前。她总是陷入沉默,唯有笔在手指头上转动不已。她的面前,永远是一沓厚厚的试卷,她的周围,全都是作业、文具、课本、练习题、全攻略、一点通。
我叫着她,试图与她攀谈。我用十分亲切甚至起腻的语气叫着她,希望能得到过去那样的甜蜜回应。她的头从试卷上抬起来,可是我却从她惶然的眼睛里看不到我。我看到了她的瞳孔里上演着我所陌生的影像。一层阴翳,蒙在了她的眼睛表面,阻挡了我与她的对视与交流。
我知道那阴翳的来历。我也知道它的学名。它叫高考。
这是大年初一。这应该是与父母家人在家欢乐团聚的时刻。可我却在路上。天地间阳光正好,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年味儿。几乎没有车辆,路上空空荡荡。是呀,谁会大年初一驾车在路上奔跑呢。
我的车上坐着妻和虫。被高考催逼着的虫。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发出一个个英语单词。她在练习听力,复习英语。她凝神思考的样子,好像她不是坐在车里,而是在家里的书桌前。年于她仿佛并不存在。
而几日来,她其实是以年为敌的。快过年了,老家做喜事的多了。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她的外公做七十大寿。我们从南昌回到了老家,为他祝寿。虫无疑懂得为外公祝寿的重要。可是祝寿的场面过于热闹,亲人们堆满了屋子,没有一寸安静的地方,她自然是无法看书写字。我看到她脸带微笑回应着亲人们的问候,却在无人的时候皱起了眉头。
第二日,我们回到了离她外公家八华里的她的爷爷奶奶家,就是那个赣江边叫下陇洲的村庄,我的故乡。为了让她能安静学习,我给她安排了一个楼上的房间,找来了我小时候读书用的桌子和椅子。我们以为她能对她的祖籍地有一定的认同感,能与老家的年和平共处,能做到在老家过年和学习两不误,可是我们错了。
她满脸悲愤地走下了楼。她说年没法过了。一个快过年的老家,到处乱哄哄的,两个侄子经常上来敲门,隔着一栋房子的马路上摩托车一辆接一辆,轰鸣声大得吓人,她一页书都读不下去。从昨天到今天她都浪费两天了,如果继续待着就要继续浪费下去。这怎么可以!你知道两天可以刷多少张卷子吗?你知道现在离高考还有几个两天吗?年每年都要过的,可是一个人一生高考只有一次你知道吗?回南昌吧,求你了爸!
立即回南昌,这怎么可以!陪父母过年,于我们是与虫高考同样重要的事情。费尽了口舌,我才把她劝住。这样就到了大年三十。老家巷落里依稀响起了鞭炮声,年已经近在眼前。这是人人高兴的一件事儿,可她是愁怨的。除夕的团圆饭无比丰盛,可她几乎没什么食欲。我们看着她强装欢颜,对着长辈马虎了事地说着祝福的话语,真是难受极了。
大年初一,我们草草向家乡的长辈们拜完年,就匆匆发动了汽车的引擎。我向年老的父母说着抱歉。颇有几分不安的父母点燃了鞭炮。——那专用来祝福虫高考准备的鞭炮是父亲精心挑选过的。
我们绝尘而去,奔向女儿的高考。
前面的黑板上,用白粉笔黑体写着离高考103天的字样。后面的学习栏中,贴满了大概是学生们自己制作的清华、北大、浙大、复旦等名校的校徽——这当然是老师用来激励学生的伎俩。座位上,坐满了许多和我同龄的人。我们的身份是家长,现在正开着家长会。
老师们依次开始了演讲。他们的演讲风格,各有不同,有的轻言细语,有的语速迅疾,有的和顏悦色,有的一本正经。可他们的表情,集体凝重,如临大敌。他们所说的,无非是自己所教科目学生们的表现,最近考试班级排名情况,在离高考百天里,家长们应该注意的事项等等。我看见老师们在提到所教课目有进步孩子的名单时,不少家长都面有得意之色,而提到退步孩子的名字时,教室里有人不由得勾下了头。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保持很久。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还有一百多天,谁知道谁才会笑到最后呢?
最后,一直含笑站在一旁的班主任走上了讲台。她是位并不年轻的女士,身体干瘦,疏于打扮。关于她的故事早在家长间流传:她足够敬业,是学校里的骨干,长期是高三把关老师,曾经为了教学,把恋爱、婚姻一推再推,至今孩子只有一岁。她肯定是为今天的家长会精心做了准备(可她没有对自己的仪表进行任何的修饰)。在演讲之前,她打开了电视设备。
电视屏幕上的一张张照片里,学生们一齐走上了街头。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与交警、协警一起在一个个路口维护着交通秩序,并且拦住一个个路人,向他们进行有关交通规则的采访。班主任在旁边解释说,那是她设计的一个户外课程,目的是让孩子们减压。
然后她开始了演讲。她不断地夸赞她班上的学生,夸他们懂事、勤奋、聪明、乖巧,善于沟通和协调。夸他们一个个都非同凡响,身怀绝技,好像她的学生,都是未来的比尔·盖茨、华罗庚、钱学森、周华健(我由此怀疑她是周华健的粉丝)。她说她以他们为傲,她因他们而充盈。
她说着说着竟哭起来。她几乎不能继续她的演讲。她的嘴里只是在重复着说,他们都特别棒,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我对他们充满了信心,毫无疑问他们都将考到全国最好的大学……
我们走出了教室。也许是被老师们的表情所传染,我们一个个表情凝重,如临大敌。在走廊上,原本陌生的我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大家都说,老师们太不容易了。
每晚九点,我和妻,有时候是我们中的一个,有时候是我们俩,会守在一盏离家不远的明晃晃的路灯下。——路灯的后面,是一个车辆众多、灯光昏暗的十字路口。路灯的前面,是一个繁忙的地铁口工地,装着巨大的搅拌机的工程车横冲直撞。路燈的更前方,就是虫就读的学校。虫每晚都要在学校上晚自习。每晚放学后穿过这么复杂的路,老实说我们不放心。
也许我们并不仅仅是不放心。我们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不远处的虫。她在那个灯火通明的青春城堡里,寒窗苦读,挑灯夜战,我们愿意以这样的守候,来分担她的苦。
高考将近,当我们想到,相伴的日子会越来越少,这样的守候,顿时就增添了仪式之感。比如我会经常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原因是她认为,我穿着它时最帅。比如我会久久向不远的那座青春城堡行注目礼,似乎是要帮着虫记住她的光和影。我们会对路灯旁的那棵景观树格外留意,因为我们会认为,在我们守候的时段,它的每一片叶子的荣枯都富有情意。
远远看到骑车或走路的虫,我就会跳起舞——或者是虫教我的一种简单的踢踏舞步,或者是几个夸张的滑稽的动作。虫大多数时候会笑一笑,偶尔会骂我一声神经。她的笑让我欣慰。我想,她笑了,就意味着沉浸于题海中的沉重的她从我的搞笑动作中获得了轻松一刻,意味着疲惫的她真切感受到了来自血缘的支持。
远远地看到无数个放晚自习的孩子们。他们都穿着虫的学校统一的英伦风格的校服。那大衣款的校服一群群走在夜晚的路上,让人觉得他们是一群练习飞翔的大鸟。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一起找到自己满意的航线吗?
我站在菩萨的面前。——那是老家一座叫天玉山的山上寺庙里的菩萨。清明,我独自回到了老家祭祖。然后到县城约见同学、朋友。有朋友把我带到了这里。朋友介绍说近几年寺庙十分灵验,只要心诚,一定有求必应,所以香火极其旺盛。今天正好是菩萨的生日。朋友上山,是特备了香火,向山上的菩萨求福。
天上下着小雨。山有些海拔,越到高处,雨越大,气温更低。我觉得冷。山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络绎不绝。及至寺前,但见香烟弥漫,鞭炮声炸天。菩萨的面前无数的信众跪成一片。烟雾与雨雾缭绕中,我看到寺中的菩萨,宝相有失庄严,其眼耳口鼻不成比例,撒上金粉,完全是一副乡下改不了粗野的暴发户模样。可以想见那是来自乡下泥匠的手艺。
无须隐瞒我是个颇有阅历的人。我拜访过诸多名山大寺。而且我于这座山不过是个路人,是朋友临时把我带到山上的。我还是个无神论者。我从没有跪过任何一尊佛。按理此刻我只需袖手旁观,等着朋友求佛完毕即可下山。可我做不到心无挂碍,我有此刻无数向菩萨下跪的人心中同样的虚弱。我的女儿正值人生大考之际,她的高考成败关系到我全家的命运,我的家庭正处于重大的关隘。在菩萨面前,我心里念着:菩萨呀,请保佑我的女儿,考上理想的大学,让她的青春没有苦厄,让我的家庭能够安然渡过难关——
许是山上的寒气太重,从山上下来,感冒袭击了我。我冷,浑身发抖,面色发青。按理我应该沮丧才对,可我并不以为意,我甚至有点放了心。我想是菩萨显了灵向我发了力。他借此告诉我,我许下的愿,他是听见了的。
每天晚上,妻都要打开电脑,与虫的同班同学的家长们相会在QQ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一班的学生家长们背着孩子们建起了一个QQ群。在群里,他们都没有名字,孩子的名后面加上爸爸或妈妈,就是他们的称号。他们也没有面目,即使在一起开过家长会,除了少数家长,我们很难与他们的称号对上。可每到晚上,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相聚在QQ群里,老朋友一样郑重其事地讨论与高考有关的话题。高考,让原本素不认识的人们,成了同仇敌忾的盟友,患难与共的亲人。
他们在群里讨论的话题五花八门,比如最新的一套以全攻略命名的模拟试卷的购买地址,适合孩子们高考前营养的食谱(每周末我们必开车去离家不近的碟子湖大道上的清真寺门口买新疆维吾尔族人宰杀的牛羊肉。关于此处是全市最好的牛羊肉的消息,就是妻从群里得来),孩子们每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排名(排名靠前的孩子家长自然就得到了祝贺,排名下滑的也相应会获得安慰),今年相关科目考试重点的猜测,历届高考状元的考前经验,家长与高考前孩子的相处之道……
在他们的讲述中,孩子们的临考状态也是千姿百态。有的孩子晚上会说梦话,表面温顺的孩子,梦里会说着诸如杀了你杀了你的狠话,只是不知道,他在梦里何以怀着如此深的仇恨,要杀的那个人又是谁。有的孩子会说着与题目有关的话语,似乎梦里依然在刷着试卷。有的孩子与父亲的关系恶化,有一个晚上甚至扬言要走出家门,被母亲死死抱住并反复劝说才慢慢冷静下来。有的对父母郑重其事地说要放弃高考,原因是他对高考这种形式已经厌恶至极。有的正陷入失眠的苦恼之中,总是到半夜也难以入眠,睡前喝牛奶和热水泡脚也不见效,家长在群里问怎么办才好。有的在家里不爱说话,父母百般问询也不置一词,不知道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让人徒然担心……
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如履薄冰的家长们在群里相互打气:加油啊大家。忍耐吧同志。苦日子快熬到头了。
可我们还是听到了不好的消息。晚饭时虫告诉我们,本市某某中学一名高三的学生自杀了。
虫说,那学生上课时突然从座位上跃起,冲出了教室,跨过了教室外的走廊护栏,身体落在了五楼下的坚硬的水泥地上。
虫说,他的头先着地。流了好多血!
虫说,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从九月以来就变得沉默寡言的虫一下子说了好多话。她的语调比平日快。从她的表情判断,她受到了轻微的惊吓。有一种不好的情绪在牵扯着她,而她出于本能,想挣脱出来。她的神态,隐约有了挣扎的痕迹。
我们对这消息并不陌生。整整一天,我们的手机短信、微博及QQ都充斥着它。关于这件事的原委,许多人的解读不一而足:有人说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有人说他长期受失眠折磨,终于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有人说他的成绩本来不错,可是最近几次模拟考试成绩排名连续下滑,他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却选择了如此激烈的方式;有的说,当时老师批评了他几句——他本已不堪重负,老师的批评,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死让我们悲伤。英国宗教诗人堂恩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少。”现在,我们都站在那片叫作高考的陆地上。我们要防止这块大陆上更多的坍塌,防止他的死亡之血继续扩散,并给我的孩子造成精神上的血晕——为了搬移孩子们头上任何压负的阴影、重物,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我开始向她开始了表面漫不经心的宣讲。我批判他的鲁莽轻率。我强调生命永远大于高考——多少人们,没有通过高考的窄门,可一样有了成功的机会。我认为生命的真谛不在于得失,而在于给予——给予社会多寡,才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所在。过于看重得失反而容易让自己的格局变小,患得患失往往是无数心理疾病的源头。我告诫做儿女的应该也要站在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对父母来说,儿女的平安远甚于成功与否。他的生命何尝是他一个人的?他纵身跳下一了百了,可他的父母亲人以后该怎么办……
我力求说得若无其事又语重心长,以免说教味太浓招致她的反感。我承认这有一定的难度系数。我掌控得不够好,及至后来,我都觉得我有些啰唆了。我想对她展开告诫,可我发现我充满了告饶。虫并没有说话。她接受了我的劝告吗?
必須让家中保持绝对的安静,以让虫能安心复习和做题。我们很早就关掉了电视,虽然妻,是狂热的韩剧粉丝。我们打开电脑,但把声音掐死在喇叭里。我们让手机调到振动,一有电话迅速躲到卫生间小声接听。我们把客人堵在门外,请月亮升起在窗前。我们甚至尽量减少在家中的走动,深感灯光下自己的影子都显得多余。
必须有丰富的营养,才能保证孩子应对高考的体力。我们的饭桌上,轮流做的是虫喜欢吃的红烧牛肉、红烧排骨、啤酒鸭、清蒸鲫(鳜)鱼、山药排骨汤、肉饼莲子汤和时鲜蔬菜。茶几上,摆满了苹果、梨子、猕猴桃、桃子、李子、哈密瓜等时鲜水果。储藏柜和冰箱里,奶粉、酸奶、蜂蜜等食品挤得满满当当。妻常为如何做出一顿好饭菜操碎了心。而我,热衷于扮演着采购员角色,大包小包地把食物领进了家门。
我减少了出门应酬的时间,为的是与虫一起备战高考。我改变了经常酒气熏天的形象,为的是让家中的气息更加清新平和。我们细心地给家里养的植物浇水,是希望它们陪着虫一起成长。我们把没看完的书放进书架,把脱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努力让家里变得井井有条,是为了让整个家,看起来更像个模拟的考场。
夜色已深。我捧着泡好的牛奶,看着虫喝下去,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躺在床上,直到看到虫的房间的灯光熄灭,我们才放心地睡去。
妻穿起了她难得穿上的旗袍,戴上了她生日时我送给她的红珊瑚项链。惯于素面朝天的她甚至还涂了口红描了眉。虫则穿着休闲的夏装,在她的母亲面前仿佛是个跟班。而其实今天的主角是虫,因为今天她要奔赴考场。妻的打扮,是尊崇人们口耳相传的高考服饰美学,旗袍和红珊瑚,取“旗开得胜”“红运当头”的寓意。
高考终于来了。清晨我们被精心设置的闹钟叫醒。我们刷牙,洗脸,吃着早餐,竭力让这日子看起来跟平日并无二致。可我们都心照不宣:该来的终于来了。所有的努力都要在今明两天得到检验。它是福还是祸?我们不得而知。然而既然它无法回避,我们唯有精神抖擞地去迎接它。
家离学校不远,可我还是发动了汽车的引擎。天热,我不希望第一场考试虫进入考场是汗水涔涔的样子。我希望她是轻松从容的。——虫放下了车窗玻璃,眯着眼睛,让风吹拂着她,完全是一副假日之中的模样。从后视镜里看她的脸色,昨夜她应该没有失眠,她的临考状态是不错的。我们都稍稍放了心。
路上到处都是警察。地铁口工地已经停了工,原本横冲直撞的工程车此刻整齐地停在工地,就像乖顺的羊群,或者慈悲的长者。惯于抢道和轰油门的出租车也不像平常那般粗鲁,而是读书人般的文明有序。我停好车,眼前的一切让我讶异:学校(考场)门口警戒线的前面,是一片旗袍的海洋。
我看见那些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女人们,穿着各色各样的旗袍。她们有的浓妆艳抹,完全是节日盛装的装扮。有的却蓬头垢面,除了那件崭新的旗袍,其他的还来不及收拾,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匆匆。有的身材消瘦,旗袍穿在身上倒是贴身,气质也与旗袍吻合。可有的身体完全走形,旗袍穿得就有些勉强,腰部有胀开的危险,神色与旗袍也一点不搭,样子就有几分滑稽。可她们集体的表情是不顾一切的,似乎是即使天上落下冰雹,也不能阻止她们把旗袍穿到底。
她们的身份是母亲。她们都送着孩子来到考场,用身体来祝福她们的孩子旗开得胜。想必这一年来,她们一定和我们一样,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吧?
而在学校的大门口,警戒线内,一群穿着红色T恤的人们牵着手一字排开,他们是这所学校的高三老师。他们来迎接他们精心培育的学生们步入考场,并以此来祝福学生们红运当头。
看着虫进入了考场,我和妻,都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在离考场几百米外的路口,家长们故作镇定,轻声交流,但都引颈而望,目光向着考场的出口。他们来迎接他们的英雄。还有一会儿,高考,让大家长时间喘不过气来的高考,就要结束了。
孩子们陆续走出了考场。他们鱼贯而出,集体走向几百米外的路口。没有人喊口令,但他们的步调几乎一致,表情也大致相同。他们不像往日,骑着单车,让速度产生的风吹动自己的衣襟和头发,或者疾走,大声喧哗,招呼着同行,而是缓慢、无声,脸上充满了迷茫和忧伤,以及耗尽了心力的虚弱无助。——与其说这是一支高考中走出的梦之队,不如说这是一支参加集体送别的队伍。
终于从人群中看见了虫。她与另一个女生一起走着,并且用了我们极其罕见的姿态。在我们的印象里,虫是独立性极强的女生,从小就不愿作小鸟依人状。可现在,她挽着她的同学,似乎是她们都快要虚脱了,需要相互支撑才可以自持。她们多像两个大病初愈的人!
她们似乎在轻声交谈什么。那话题应该是无比遥远的,比如暑假的安排,很早就转学的远方城市的同学信息,这世界她们把握不住的若干部分……刚刚过去的高考题目,宛如伤口,我想她们是不会碰的。
我和妻站在路口,与她们只有几米的距离。可以肯定她看到了我们,可她视若不见,继续挽着女生向前走。她们越过了通往我家的路口,却依然没有松手告别的意思。她们的脚步极慢极轻,好像怕惊醒了谁。她们不断地向前走,好像要走到天之尽头。
她的样子,让我心疼。——这个只有17岁的女生,经过了高考之后,似乎是老了好幾岁。
我和妻跟着她们,慢慢往前走。妻不自觉间挽起了我的胳膊。我感到妻,也仿佛是耗尽了心力,需要挽着我才有力气前行。
高考一结束,我就出差了。我想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紧张备考,家里总归可以消停几日。可是不行。还在路上,就不断收到妻的短信。她说虫上午去学校估分了。虫回来后脸色不好了。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了,叫她也不回应。虫刚刚打开房门告诉妻说,她这次可能考砸了。综合卷有好几道题好像没做对。语文卷阅读题与答案出入很大。她算了算分数,大概在600~610分之间。这样的成绩,怎么上985、211的学校?读什么好大学?我这辈子……
虫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同学的聚会也不参加,早上过了九点也不起床。妻劝慰她她也置若罔闻。妻想让她散散心,带她参加一个她的同学组织、熟悉的朋友参加的一个省内户外活动,她不愿去。后来终于勉强去了,可坐在车上谁也不搭理,只把脸转向窗外。到了景区也不下车。进入下榻酒店就死活不出门。妻说,晚上你劝劝她好不好?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我打开了微信视频,虫在视频里望着我。她咬着嘴唇,眼睛里噙着泪。她可能是想不哭,可是她忍不住。只一会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眼睛表面的阴翳依然清晰可见。她干脆放肆地哭起来,声音近乎号啕,五官完全变了形。额角小时候受伤留下的小小疤痕瞬间变得无比触目。她说,爸怎么办?我完全考砸了。南京、浙大、复旦、中山这些学校是没法上了。我不甘心!我都想好了,我要去复读。我要上临川二中(一所离南昌一百多公里的有名的中学)!一年后我再考!
我看着手机里的虫。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的焦虑、懊恼、痛苦、悲伤、气急败坏、失魂落魄、咬牙切齿。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是冷静的,她总是有主见的样子。她一直按照我灌输给她的——做一个能独立思考、内心自由的人,去塑造自己。她看起来一直特别沉得住气。而她也是骄傲的,因为她的成绩一直很好。整个高三时期,她在她的学校的考试成绩一直没有掉出五十名之外。她的学校是南昌最好的学校之一,而她在零班——那是学校高三重点班中的重点。她最好的模拟考试成绩是全校第三名。可是现在,她有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她的冷静与骄傲,瞬间消遁无形。
我稍稍整理了下思绪,对她进行了艰难的劝慰。我告诉她,成绩没最后出来,你的估分也许并不准确。即使真是六百分,我也不认为你考砸了,中山复旦南京浙大上不了,但可以挑的大学还是不少。高考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而已,何须在这个阶段上耗心力太多?过于偏执人生会受苦。如果认为这次是考砸了,又有多少关系?高考从来不是人生成败优劣的唯一分水岭,你还年少,未来可以纠错的机会还有很多很多,你想上的学校,考研考博时还有机会上。不要把自己当作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要接受自己是普通人的事实,是普通人,就允许自己有失败,原谅自己有过错。相信自己是普通人,就可以不那么脆弱,就可以让自己更加坚韧坚强,即使受到挫折也更加斗志昂扬……如此云云。
有一小段时间她没哭,她似乎在听我的话。可过一会儿,她又号啕起来。她边哭边说,我一定要复读!我一定要去临川!
我坐不住了。我给上海在大学当教授的朋友打电话,问才成立不久的上海XX大学如何?据说是全世界不少诺贝尔奖获得者会去讲学,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学生毕业,怎么评估它的治学理念?学生毕业后工作远景是否乐观?一座没有传统的大学值不值得信赖?虫报了提前录取,应该可以考上它。我问北京某高校的朋友,说你们学校是不是与西班牙有联合办学的事实?我的孩子如果考了六百分是否可以去,预科读完去西班牙读大学的比例有多少?每年学费贵不贵?毕业后前景如何?我问我在高招部门的朋友,哪些大学,适合六百分左右的、想学生物专业的考生?
我查找往年的大学在江西的招生分数与招生人数。我频频进入各种大学的网站。我把适合虫录取的各种信息搞到一个本子上,到了晚上就与妻分析辨别,直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才肯罢休。
我把虫带到吉安,做报纸副刊编辑的我的朋友安面前。她的女儿高考因失误没考上北大。后来在北大读研,还到国外做了一年交换生,现在在北京一个大的金融公司做投资顾问。安笑着对虫说,那一年高考,分数出来后,女儿倒是没太难过,但她哭了三天三夜……
虫在她的房间,读着过去没有读完的小说。这段时间,她读的是她最爱的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么厚的书,正好可以稀释她的悲伤。我在我的卧室里,浏览着电脑网页。我们貌似互不干涉,可我们都心照不宣。
今天是高考成绩出来的日子,是检验虫估分的精准度的时刻。是宣判,是一锤定音,是今年所有的高考家庭屏住呼吸的一刻。
妻上班去了。我向单位请了半天的假,我陪着虫。我守在电脑前,等待着成绩。
规定的时间还没到。可我一次次地把虫的准考证号输入指定的地址,一次次刷新网页。
终于在九点多,网页显示了虫的分数信息。648分。名列全省842名。
这不是虫最好的水平。但也不是虫估计的那样糟糕,她并没有考砸。她的综合卷的确没考好,但语文和英语得了高分,部分弥补了综合卷的亏空。
是老家天玉山的菩萨显了灵。是今年大年初一父母买的鞭炮炸出了效果。是妻高考那天穿的旗袍、老师们的红色T恤发挥了作用。是虫一年来近乎苛刻的自制、超乎寻常的辛苦有了回报。
我试了试我的嗓音,努力找到那个正常的音域。我努力让自己声音的节奏变得平缓,然后我用那精心调试出来的声音叫着虫。我感到我的心跳得厉害,眼看就要从我的胸腔里跳出来。可我不想我的声音听起来太异常,我不想吓着她。
她来到了我的卧室。我告诉她说分数出来了,她考了648。她并没有考砸。她故作镇定,凑近了电脑。她看到了她的名字、准考证号、分数、全省排名。毫无疑问,是她的估分错得太离谱了。
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一声。那是虫子的尖叫。她的内心积压了太多的委屈、焦虑、担心、无措,此刻唯有尖叫才能释放。
我听到了我的号叫,那是动物一般的嚎叫。那种号叫,几乎盖过了虫子的尖叫。它既不顾一切又如释重负。它锋利如刀又炽热如火。此刻我才知道,我的内心,也积压了那么多的委屈、担心和无措。我控制不住的号叫让我意识到,在整个事件当中,我也是一个受损之人。
我的泪水忍不住了。我和虫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两个受难得救的亲人。
HK校园内的植物无比丰茂,仿佛森林,可校舍显得老迈陈旧,看得出都是上世纪的建筑。我去过许多近年扩张建起的大学,校门气派、张扬,里面的建筑现代崭新,花草树木遍布如园林。HK明显没有那些新贵那样的奢华与铺张,然而它是国内综合排名前二十的大学。也许它并不屑于用崭新的教学楼、园林一般的花草来 表达它的实力。它是穿旧中山装却德高望重的学者,是老牌的绅士,是在南方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
它接纳了虫。虫将在它的怀抱中成长。
选择大学的过程同样艰难。虫的兴趣在于生物,中学时就在老师指导下学习完三十多本生物学的相关课程,并参加了全省的生物竞赛,获得了二等奖。但生物是屠龙之术,据说全球只有5%的生物专科学生可以找到就业岗位。她转而去了解建筑设计。建筑需要想象力,需要绘画能力,需要人文素质,虫自小爱绘画、爱文学、爱艺术、爱文化,说不定能读进去。可理想的建筑专业在同济大学,她的分数够不上,只好作罢。最后,她选择了临床医学。那是与生物离得最近的、应用广泛的专业。这样,她来到HK——HK的医学院,是我的医生朋友们集体认同的培养优秀医生的摇篮。
报名的前一晚虫收拾行李。我看到她带了长笛和小说——马尔克斯的《族长的秋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罰》。这是不错的行李。是的,不管在哪里,不管学习何种专业从事何种工作,音乐和文学,永远是让梦想得到呵护乃至不断繁殖的元素。
——我和妻来到了虫的新宿舍。经过了一个暑假的搁置,整个宿舍一片脏乱。我和妻打来水,细细地擦洗床位和桌椅。我们想把以前的学生留下的痕迹擦洗干净,让虫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给虫铺好了床。交代虫要多吃水果。要抽出时间锻炼身体。要与同学友好相处。要多参加大学主办的各种活动。出门要注意安全。不可夜归。不可有不良嗜好。不可心生恶念,纵容恶行……
我和妻走出了校舍,我忽然涌起了一阵感伤。是的,虫几乎从没有离开过我们。现在,她要一个人生活,我们的家将分成两半。一半是在外省的她,一半是在南昌的我和妻。之后的我们,会怀着怎样的牵挂和惦念?
我们是一直搀着她的。现在,手松了。以后的路,她要自己走。她从小到大都无比顺利。未来,她有了挫折,是依然无措、哭泣,还是会越来越坚韧坚强?
HK远了。我和妻握着手,相顾无言,听凭马达声响个不停,道路在出租车的轮下卷起。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