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文琳 任培锋
(1.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2.重庆师范大学 继续教育学院,重庆 401331)
诗歌意象是我国及西方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20世纪初,意象派运动的领军人物埃兹拉·庞德在《意象主义者的几个“不”》中给出了意象的定义:“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情感的复合体。”[1]88他在《关于意象主义》一文中指出:“意象可以有两种。意象可以在大脑中升起,那么意象就是主观的。或许外界的因素影响大脑,它们被吸收进大脑融化了,转化了,诱发与它们不同的一个意象出现。其次,意象可以是宏观的。摄取某些外部场景或行为的……意象不仅仅是思想,它是漩涡般的或集结在一起的溶化了的思想,而且充满了能量。”[1]92意象不是一般的具象,而是主观与客观相结合。一方面,意象派诗人强调客观事物的存在,主观意象必须表现客观存在。主观应受制于客观,避免塑造或改变客观的本质,而不赋予客观存在某种确定的比喻含义。另一方面,当意象派诗人强调对客观事物的描写时,他们必须通过赋予客观事物以生命和情感来表达主观感受和体验,至此,客观具象和诗人的主观体验才统一于意象。
近年来,认知视角已经渗透到文学研究中。认知是一个心理学概念,指的是“感觉输入的转换、简化、细化、存储、恢复和利用的过程”[2]55。人们对文学作品的理解也与心理学的认知规律相一致。刘文、赵增虎的专著《认知诗学研究》,就“把诗歌跟心理学的基本概念认知移情、图形背景、图式理论等相结合”[3]23。
叶芝从1889年发表诗集《十字路口》到他1939年去世,其文学历程长达50年之久,按照其诗歌中自然意象的特点,可以以1914发表的诗集《责任》(Responsibilities)为标志,大致将其诗歌意象划分为两个阶段,即前期浪漫唯美的自然意象及后期冷峻客观的自然意象。叶芝创作早期受威廉·布莱克、珀西·比希·雪莱、埃德蒙·斯宾塞等浪漫主义作家的影响较大,并且深受唯美主义代表者奥斯卡·王尔德所倡导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影响。叶芝前期诗歌寄情于浪漫感伤的艺术幻想氛围之中,书写优美的自然风光和唯美的爱情,其自然意象带有明显的清丽色彩和梦幻般的风格。这与叶芝早期的经历有关。叶芝的父亲约翰·巴特勒·叶芝曾经是一名律师,后潜心绘画,成为爱尔兰艺术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画家;叶芝的哥哥杰克·巴特勒·叶芝是一位声名显赫的画家,用诗意的笔法绘就了爱尔兰民族的独特风貌。叶芝先后就读于爱尔兰皇家艺术学院、都柏林大都会艺术学院, 这些艺术氛围为叶芝早期诗歌创作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灵感以及一抹浪漫色调。
1.岛的意象
叶芝在1893年创作了诗歌《白鸟》(TheWhiteBirds):
(1)I would that we were, my beloved, white birds on the foam of the sea!
We tire of the flame of the meteor, before it can fade and flee
…
I am haunted by numberless islands, and many a Danaan shore
Where Time would surely forget us ,and
Sorrow come near us no more.[4]26
达南仙岛(Danaan Island)像雪一样白,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在那个传奇的天堂、青年人的国度,凡人可以享受永远的青春而不会老去。诗人在幻想中要与爱人一起去到一个被时间遗忘、没有悲伤、无忧无虑,可以永远享受爱情和青春的达南仙岛。诗歌中的白鸟和雪白的仙境,叶芝以及茅德·冈,都被诗人想象成白鸟,与达南仙岛融为一体。
更著名的一首诗歌是诗人在1893年创作的《湖心岛茵尼斯弗利》。
(2)I will arise and go now, and go to Innisfree,
And a small cabin build there, of clay and wattles made;
Nine bean-rows will I have there, a hive for the honey-bee,
And live alone in the bee-loud glade.[4]22
诗歌中诗人构造了远离现实世界的自然田园,充满了热爱生活的浓郁情怀。诗人要离开当下的现实生活,去到茵尼斯弗利岛上,但这个岛只存在于爱尔兰的传说之中。据说,当某天叶芝走在伦敦的街道上时,忽然发现街道旁边的橱窗里有小型的喷泉,它发出的清脆的流水声让叶芝乡愁顿起,诗人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爱尔兰流连于村庄、树林、山谷、小溪的无忧无虑、烂漫自在的生活,于是便有了这首诗歌。诗歌采用了通感、联觉的手法,给读者营造视觉与听觉的双重享受。“正午的浓浓紫色,黄昏铺满了红雀的翅膀”带给人的是心情的愉悦;而公路与人行道却是灰暗的,给人一种压抑和沉重的感觉,这也反映出现代社会的物质构造让人们远离了大自然,更加凸显出诗人对茵尼斯弗利岛所代表的自然、生命的热爱。
1889年的诗集《十字路口》中有一首《去那水中的小岛》,讲述的也是跟随恋人到水中的小岛上去。
(3)She carries in the dishes,
And lays them in a row.
To an isle in the water
With her would I go.[5]40
诗歌表达了诗人对腼腆心上人的怜爱之情。诗人将羞涩的恋人称为“像兔子一样的胆怯害羞”(shy as a rabbit),不擅应酬,但贤惠勤劳,助人为乐。诗人愿与她一道,远离尘世喧嚣,去到水中的一座小岛,过离群索居、悠然自得的生活。全诗采用了民谣格式,以达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用白描手法,生动细腻地刻画了心上人的性格特征,让读者对她的怜爱油然而生。
2.集合-理论模型
认知心理学认为,人们对事物的了解是将接触到的信息转化为符号,并与储存在大脑中的其他事物相结合,基于知识的表征模型(Representation of Knowledge)来进行理解。集合-理论模型(Set-Theoretical Model)认为概念在记忆中由信息的集合来表征。集合可以包括类别样例或者类别的属性或性质[6]237。
集合理论模型可以用以解释岛的概念,叶芝在构造“岛”这一概念时,首先赋予其抽象的本质含义——水中的一块陆地(waterland),再通过类别样例进行解释,“岛”是仙境,是有着美好的自然风光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是能够实现价值的所在。
图1集合理论模型下岛意象的解释
在不同的诗歌中,都提到“岛”这个概念,并且用集合的方式展现了诗人所指称的岛所具有的特点。通过岛这个集合中具体个体的特征来论述“岛”这一意象中应该包含的内容,从而借用了读者的联想来传递诗人笔下“岛”所具有的外延,达到读者对诗人借用的意象进行认知的目的。
1.树林意象
叶芝前期诗歌描绘的多是远离社会和家庭,神秘的充满爱的魔力岛(magic islands)、丛林深处(jungles)、海边(sea)、河边(rivers)、山谷(valleys)等,而且多是星光闪烁的晚上,充满了绚丽的凯尔特色彩(Celtic colors),典型的代表诗作是诗集《玫瑰》中的《谁与弗格斯同行》,诗中包含了叶芝前期诗歌重要的树林(woods)意象。
(4)Who will go drive with Fergus now,
And pierce the deep wood’s woven shade,
…
And rules the shadows of the wood,
And the white breast of the dim sea
And all disheveled wandering stars.[7]70
树林通常作为中心意象,当树林意象出现时,会被露珠(dew)、鲑鱼(trout)、小鸟(bird)、浆果(berry)、小鹿(deer)等一系列意象众星拱月式的环绕起来,构成一个世外桃源式的整体自然意象。在叶芝的《情歌》中,他运用联觉的方式,展现了布谷鸟的歌唱,鲑鱼的自由游弋,小鹿的灵动活泼,在诗歌中赋予树林和草以芬芳,让读者联想到各种颜色的花朵和清新的小草。从而展现了叶芝年轻时富于幻想、甚至有些逃避现实世界的观念,他“将会和爱人到一个死亡都无法降临的芬芳四溢的树林里去,享受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
叶芝在诗集《苇间风》中有一首《流浪者安古斯之歌》(TheSongofWanderingAengus),场景设置在树林中,只不过是以榛子树(hazel wood)为主要意象。在爱尔兰,榛子树是智慧和生命之树,也是众神之树,因此常被视作神圣之树。以榛子树为中心意象,浆果、白蛾(whitemoth)、苹果花(apple blossom)、斑纹草(dappled grass)为组合意象,来渲染诗歌的意境。该首诗歌通过一个戏剧化的人物安古斯(Aengus)渴望寻求和仙女结合的故事,展现人物对爱情的追求以及内心的狂躁。在诗歌中,小鳟鱼变成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姑娘,叫了安古斯的名字,或者说给他命名。而安古斯本来是一个凯尔特名字,是爱尔兰的爱神,同时也是一个会变老的凡人。这首诗描述了诗人被欲望召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像一种诱惑,吸引他到森林深处游荡,但是这种游荡没有止境,也没有方向。诗歌所反映出来的是诗人在梦里坚信欲望实现的可能性,以及对被爱的人的占有欲望。
《她居住在枫树林中》(SheLivedintheMaples)以枫树林这一意象为中心,白耳朵小山羊、灰色羽毛的鸽子、柠檬色的百合、蜜蜂、青苔等动植物意象共同营造出了色彩明丽、自然祥和的优美图景。
2.语义特征-比较模型
语义特征-比较模型(Semantic Feature-Comparison Model)认为,单词的意义并非不可分析的单元,而是可以由一个语义特征集合起来加以表征[7]237。诗人绝不会仅仅使用一个单词去描述这一意象,相反会从十分重要到琐碎普通的各种词汇去描述意象所具有的特征。这样的描述或形容,一些是属于定义性特征(Defining Features),规定了意象的性质;另一些是属于描述性特征(Descriptive Features),仅仅表达意象所具有的偶然的、外在的特点。
图2语义特征-比较模型下树林意象的解释
在塑造树林这一意象时,具有魔力、神圣,是树林这一意象的本质特点。在凯尔特传说中,树林就被赋予了魔力的特征。为了将爱尔兰神话传说中树林的意境传神地表达,诗人还使用了树荫(shade)、树叶(leaves)等树林所具有的衍生的、描述性的特征,加深对树林这一意象的塑造。要发现语义描述中的定义性特征,是有一定难度的。叶芝在诗歌意象中从较多的角度进行描述,只有把握住诗人的典型特征才能从中发现。树林在凯尔特文化中更多地与神秘相联系,因此榛子树林这一典型的意象性特征——神秘、神圣,便超越了其他描述性的特征——树荫、庇护、自然等含义,被凸显出来。通过语义特征比较模型,也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叶芝诗歌的深意。
1.苹果花意象
苹果花(apple blossom)只在两首诗歌中出现,但这却是叶芝诗歌的独特意象,其他诗人很少使用苹果花这一意象。因为,叶芝以苹果花象征茅德·冈。叶芝第一次见到茅德·冈时,她正好站在一簇苹果花前,白皙的皮肤与苹果花互相映衬,让叶芝一见倾心。“我发现我能用符号来召唤梦,我睡着前就在枕上念苹果花的祈祷文。有时我要是在睡着之前努力地用符号(已记不清了)把我的灵魂送到茅德·冈那里去的话,醒来就发现梦见下了一场宝石雨。”[8]641899年诗集《苇间风》中的《流浪者安古斯之歌》中,诗人捉到的一条鳟鱼变成了一个头发上带着苹果花的若隐若现的姑娘,而这个姑娘就是茅德·冈的化身。
叶芝前期诗歌创作中总是充满着浪漫而神秘朦胧的色彩,而这些又是由如此之多清新且梦幻般的自然意象构成。
2.心理扫描-认知地图研究
认知地图(Cognitive Map)“是在过去经验的基础上,产生于头脑中的,某些类似于一张现场地图的模型。是一种对局部环境的综合表象,既包括事件的简单顺序,也包括方向、距离,甚至时间关系”[6]300。不管是诗人本人创作还是读者阅读的时候,都对叶芝的诗歌进行了心理扫描,都产生了相应的认知路径(Cognitive Path),形成认知地图。叶芝的世界观是以爱尔兰为中心的,地理上的当地中心感觉会给人一种亲密的感觉,提供一种情感上的慰藉。叶芝的认知地图也是以爱尔兰为中心的,所以其诗歌的具体意象一定是出现在爱尔兰或者爱尔兰文化中。
典型的例子就是诗歌《被偷走的孩子》(TheStolenChild),诗歌中提到了爱尔兰的三个地名——史留斯伍德(Slewth Wood)、 罗赛思(Rosses)、格兰卡(Glen-Car),而这三个地名确实存在于爱尔兰。史留斯伍德是叶芝的祖母出生地斯莱戈郡(county Sligo)的一片树林。罗赛思是在斯莱戈郡东北八英里处的一个半岛,有河流流经并且多沙,半岛上也有村庄。爱尔兰传说认为“罗赛思这里有一个地方,是多岩石之地,如果有人在这里睡着了,醒来后就有可能变痴呆,因为仙女们拿走了他的灵魂”[8]78。格兰卡的意思是纪念之谷,在斯莱戈郡北部的山上,山谷里也有湖。可以说,诗中出现的地点是叶芝小时候生活经历的地方。叶芝小时候在祖辈的耳濡目染下听着神秘的爱尔兰神话传说长大,成年之后,会不经意地提取这一部分记忆,将之写入作品,主观上是展现诗人的浪漫情怀,客观上使得爱尔兰的民间传说得以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
爱尔兰的地形特征为:中部为丘陵和平原,多沼泽、湖泊,沿海多为高地。叶芝出生于这样的地理环境之中,自然会在诗歌中反映出这些地理特征,因此其对水域、岛屿、小山等自然景观的描写便是对故乡情怀的自然抒发。读者在阅读叶芝诗歌的时候,自然也会跟随诗人的地理标记(Geographic Marks)去进行阅读,于是对诗歌的阅读就像扫描(Scanning)一样,自然会形成对诗歌的认知地图。这两种认知地图是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叶芝的诗歌,去解读爱尔兰,并且两种解读有可能有很大的出入。但是诗人叶芝,却有魔力通过意象组合的形式,把爱尔兰的民族文化注入诗人自己的认知地图,注入诗歌读者的认知地图,并且让这两种认知地图具有极大的重合性。因此,诗人想要传递的意象所表达的含义,被读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形成了诗人与读者的共鸣。这种魔力,仅仅依靠意象是不够的,还需要依靠认知心理学上的联觉(Synesthesia)。联觉指的是一种感官刺激(比如视觉)导致另一种感官刺激(比如听觉)做出反应的情形。读者通过联觉,可以体会到叶芝描述的自然界中鸟儿的歌唱,花儿的芬芳,鱼儿的畅游,蝴蝶的斑斓。而叶芝,作为一名杰出的诗人,具有超凡的转换能力,能够将各种感觉通过意象的细微表达进行敏锐转换。首先,自然界中的声音、图像、气味具有其固有的物质属性;其次,读者阅读叶芝创造的意象的时候,其神经系统中皮层神经元(cortical neurons)之间的“跨通道对话(Trans-Channel Dialogue)”在处理信息、加工信息等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实现了不同感觉之间的传递,从而产生了诗人与读者的共鸣。
1.诗歌中的组合的意象
叶芝的诗歌中除了典型的单独意象之外,更多的是意象的组合。比如1889年《十字路口》诗集中的《被偷走的孩子》,以一个精灵的口吻,呼唤一个人间的孩子随他一起去精灵的仙岛。诗歌中提到了爱尔兰的三个地名——史留斯伍德、 罗赛思、格兰卡,都是爱尔兰神话传说的发生地。在史留斯伍德陡峭的高地(the rocky highland of Slewth Wood)、振翅的苍鹭(flapping herons)、恹恹的河鼠(drowsy water rats)、浆果(berries)和偷来的红艳艳的樱桃(reddest stolen cherries)共同构成了一副色调鲜明而又宛若幻境的感觉,仿佛所见的一切景致都在梦中。在罗赛思这个多沙的地方,月光如波浪般跳动,灰色的沙地也充满光芒,所有人都在舞蹈,没有烦恼与忧愁。在格兰卡,漂泊的流水(wandering water)、芦苇(rushes)、星星(stars)、熟睡的鲑鱼(slumbering trout)等自然意象组合成一幅静谧的深夜中朦胧而又让人舒心的图景。在诗歌的每一段末尾,诗人都以童谣般的叠句形式来做出呼唤,让人世间的孩子离开他所属于的那个充满哭泣的现实世界。
叶芝前期诗歌中,玫瑰、百合、露珠等自然意象也常常共同出现。在《白鸟》中,诗人要与爱人远离尘世的玫瑰、百合和露珠,只愿意成为白鸟。而茅德·冈第一次拒绝叶芝的求婚时,曾说若能做一只鸟儿,她愿作一只海鸥。诗人创作此诗的灵感也来源于此。白色代表着爱情的坚贞与纯洁,表达了诗人要远离繁杂的现实生活,与爱人变成自由自在的白鸟,忘记时间,永远没有烦恼地生活着。在《他记起了那遗忘的美》(HeRemembersForgottenBeauty)中,也提到了玫瑰、露珠、百合的意象。
(5)The roses that of old time were
Woven by ladies in their hair,
The dew-cold lilies ladies bore
Through many a sacred corridor
Where such grey clouds of incense rose.[4]148
诗歌让读者感受到了神秘梦幻的朦胧之美,红色的玫瑰代表着激情与张扬,白色的百合代表着素净与内敛。
2.意象的提取与再现研究
在记忆模型领域,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实验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教授安道尔·图威(Endel Tulving)提出了“情节记忆(Episodic Memory)跟语义记忆(Semantic Memory)。情节记忆是一种神经认知的记忆系统,它使人们能够记住过去所发生的事件”[9]167。这些事件总是以自传体材料的形式被储存起来。情节记忆很容易改变,容易遗失,但是它对于我们再认曾经出现过的事物具有重要的作用。不管是叶芝本人对意象的描述还是读者在阅读诗歌时产生的共鸣,都是先通过情节记忆开始的。叶芝根据生活经历以及爱尔兰民间传说,将自己曾经切身体验过的事件再次用诗歌的语言表述,并且围绕意象这一主题进行表述。读者在阅读意象的时候,从意象展开,联想到自己的切身经历或者结合对叶芝的了解揣测意象的引申义,从而对意象产生认同。语义记忆是对词汇、概念和抽象观念的记忆,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有组织的知识系统,涉及词汇、语言符号、意义、指称对象,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语义记忆不记录输入信息的直觉属性,而是专门记录输入信号的认知意义。当诗人展示出岛、树林、苹果花这样的意象时,读者在发生了情节记忆之后会快速遗忘,必然转向更持久的语义记忆。也即是,读者更多记住的是岛、树林、苹果花这三组概念及其指称,并且对这三组概念进行固化。情节记忆中的信息会被快速遗忘,因为新的情节、联想会不断加入,而对情节的提取过程本身也会产生遗忘;语义记忆却属于概念层次的记忆,内涵更小,外延却更大,随着时间的推移,语义记忆便逐渐稳定。叶芝诗歌的意象,便是从情节记忆开始,以语义记忆结束。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节记忆内容的持久性没有语义记忆内容的持久性强。
叶芝在后期诗歌中,去掉了早期诗歌中作为装饰品的浪漫唯美风格,进入客观创作的阶段。1914年的诗集《责任》中有一首《外套》(A Coat)。
(6)I made my song a coat,
Covered with embroideries
Out of old mythologies,
From heel to throat,
But the fools caught it ,
Wore it in the world’s eye
As though they’d wrought it.
Song, let them take it
There’s more enterprice
In walking naked.[7]102
叶芝在这首诗歌中提到了他和格雷戈里夫人等人为创立爱尔兰文学剧场(Irish Literary Theater)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叶芝通过戏剧作品为他的诗歌获取了更为广泛的受众。而这首诗歌可以看作是叶芝抛弃前期风格的声明。
1.石头意象
石头在自然界中非常常见,不像植物或者动物一样会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消亡。叶芝在后期诗歌中,随着生活阅历的增长、爱情的失意,以及对艺术永恒的追求,风格逐渐趋于坚实、硬朗,恰与石头的坚硬品格相吻合。1921年的诗集《麦克尔·罗巴蒂斯与舞者》(MichaelRobartesandtheDancer) 中有一首诗歌《1916年复活节》(Easter1916)。
(7)Hearts with one purpose alone
Through summer and winter seem
Enchanted to a stone
To trouble the living stream.
…
Too long a sacrifice
Can make a stone ofthe heart.[4]122
这首诗歌写于1916年复活节之后,充满了诗人对起义者的崇拜之情。而这里的心之顽石(a stone of the heart) 表明了爱尔兰复活节起义者们复兴爱尔兰的决心,他们希望自己的牺牲可以给爱尔兰带来新的生命,让爱尔兰重新获得自由。
同样的石头意象还出现在《渔夫》(Fisherman)中。
(8)Imagining a man,
And his sun-freckled face
And grayConnemara cloth,
Climbing up to a place
Where stone is dark with froth,
And the down turn of his wrist
When the flies drop in the stream—
A man who does not exist,
A man who is but a dream;
And cried, “Before I am old
I shall have written him one
Poem maybe as cold
And passionate as the dawn.”[10]70
在这首诗中,渔夫穿着灰色的衣服,灰色正是石头的颜色。诗人一直都在观察着这位简单而又智慧的渔夫,思考着怎样去表现和描写爱尔兰民族及其现实。正如诗句中所说,渔夫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个梦,诗人是想通过渔夫来表现爱尔兰的精神。“想象他爬上一个地方,那里石头黑暗,泡沫翻腾”(Climbing up to a place, where stone is dark with froth),黑色的石头代表的就是爱尔兰厚重的民族精神,石头被水流的泡沫所覆盖,代表着潜藏着的爱尔兰民族精神,需要被发掘和表现。
2.认知心理学视角下的象征主义
叶芝通过精巧的构造,让诗歌中的石头赋予了典型的象征意义,象征着爱尔兰的民族精神。萨丕尔·沃尔夫假设(Sapir-Whorf Hypothesis)认为:“不同的语言表达决定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不同。对于用某个单词表示的某个事物,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而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之所以不同,则是由于语言的差异(Johnson-Laird 1986)。”[2]55那么叶芝又是如何做到让全世界的读者都能通过简单的推理理解到诗歌中石头的意象是爱尔兰民族精神,而不是其他呢?认知心理学引入了图式(Schema)这一概念。图式是指人脑中已有的知识经验网络。这种网络会对其未来认识事物的过程和结果产生影响。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心理学与神经科学教授沃尔特·金斯奇(Walter Kintsch)发展出了语言理解理论,他认为:“语言的理解(包括对口头语言、书面语言的记忆与理解)依赖于两个独立的来源,一个是目标图式(Target Schema),是语言理解的最高级,决定了那些材料与实现目标相互联系。另一个是文本图式(Text Schema),是语言理解的最低级。”[11]176叶芝首先构造出目标图式:这首诗歌应该要反映出爱尔兰民族精神;其次,通过有意或者无意的语言组织,构成文本。让读者在解读文本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进入到诗人的目标图式中,从而了解诗人的真正意图。而语言理解的过程,即从最低级的文本到最高级的目标图式,恰好需要结合读者的图式进行构造。1916年4月复活节周期间发生了著名的复活节起义,这场起义是由爱尔兰共和派以武力发动的为从英国获得独立的尝试。是自从1798年起义以来爱尔兰最重大的起义。起义者大部分为爱尔兰共和兄弟会组织,从1916年4月24日持续到4月30日。爱尔兰志愿军的成员在教师兼律师的帕特里克·亨利·皮尔斯的领导下,合并了由詹姆斯·康诺为领导的较小的爱尔兰国民军,在都柏林占据了关键据点,宣布爱尔兰共和国从英国独立。起义在六天之后遭到镇压,起义领袖被交送军事法庭并被处死刑。这次起义被认为是通往爱尔兰共和国的最终成立道路上的一块重要的里程碑。在这段时期,叶芝通过庞德结识了很多年轻的现代主义者,由城市中的下层天主教徒发起的革命运动迫使叶芝改变了自己的创作姿态。尤其是在《1916年复活节》这首诗中的结尾处。
(9)Now and in time to be,
Wherever green is worn,
Are changed, changed utterly: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4]128
叶芝在1922年加入参议院,并担任货币委员会主席。叶芝在1925年倡导离婚合法化。受历史时代背景的影响,叶芝后期的政治生涯与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运动紧密结合在一起,致使其后期的诗歌采用象征主义体现爱尔兰民族精神这一主题。掌握时代背景的读者,以此构建出自己的认知图式,与叶芝所要表达的认知图式相吻合,于是文学意义上的象征就在认知心理学上得到了印证与解读。
1.玫瑰意象
与前期的玫瑰意象不同,叶芝诗歌后期的玫瑰意象少了梦幻的色调,更加趋向于现实、硬朗的风格,代表的是爱尔兰民族与爱尔兰智慧。1921年的诗集《麦克尔·罗巴蒂斯与舞者》中有一首《玫瑰树》(TheRoseTree),玫瑰的意象出现了两次。
(10)Maybe a breath of politic words
Has withered our Rose Tree;
Or maybe but a wind that blows
Across the bitter sea.[8]120
这首诗歌是为纪念1916年复活节起义而写。是政治词汇的气息(the breath of political words)让玫瑰树枯萎(has withered our Rose Tree)。玫瑰树的枯萎代表了起义的失败。该诗的最后几句:
(11)When all the wells are parched away?
O plain as plain can be
There’s nothing but our own red blood
Can make a right Rose Tree.[7]121
只有我们身上的鲜血可以浇灌成一株玫瑰树,这里玫瑰树的重新生长,则指的是爱尔兰的重建与复兴。
2.认知心理学视角下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过渡
认知心理学认为,同化(Assimilation)和顺应(Accommodation)是个体发展过程中遵循的原则。1895年叶芝的诗集《玫瑰》面世,其中《尘世的玫瑰》(The Rose of the World)赋予玫瑰以永恒的色彩,诗歌开头两行就是:
(12)Who dreamed that beauty passes like a dream?
For these red lips, with all their mournful pride,
Mournful that no new wonder may betide…[7]140
红唇(red lips), 哀婉的傲慢(mournful pride)赋予了玫瑰鲜明的色彩,但这一时期的玫瑰,是诗人早期经历的诗化体现。通过华丽的词汇或者感伤的情调作为铺垫,运用对比、夸张、想象的手法,凸显了玫瑰的浪漫主义色彩。到了后期,诗人参与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必然会在同样的意象中赋予不同的含义。“同化是指对所获得的信息进行转换,以使它符合现有的认知方式,尽管这种转换可能会使信息受到一定程度的扭曲。顺应指的是外部环境发生变化,而原有认知结构无法同化新环境提供的信息时所引起的认知结构发生重组与改造的过程。”[12]133后期的玫瑰意象,充分体现出了同化和顺应的作用。后期的玫瑰不再是前期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玫瑰。受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的影响,结合诗人自身的政治经历,玫瑰被诗人赋予了冷静、客观的意象,转化为爱尔兰民族精神,从而体现了当时的时代思潮——现代主义的兴起。这种手法的运用正是认知心理学上同化和顺应的结果,比起新增其他的自然意象,更具有对比的效果,更能体现诗人在历史时代中的成长,也使得作品的内涵更加丰富。
1.诗歌中的天鹅意象
《柯尔的野天鹅》(TheWildSwansatCoole)是同名诗集中的第一首诗歌。这首诗歌的灵感来源于 爱尔兰剧作家奥古斯塔·格雷戈里夫人(Lady Augusta Gregory)柯尔庄园里的天鹅。格雷戈里夫人的庄园是爱尔兰贵族们举办各种聚会沙龙的场所,代表着一种贵族气息。
(13)But now they drift on the still water,
Mysterious, beautiful;
Among what rushes will they build,
By what lake’s edge or pool.[4]100
诗歌从最后一节开始,描述天鹅浮在水面上,安静,神秘,美丽,如同出没于格雷戈里夫人柯尔庄园里的客人,具有优雅的气质。这也是叶芝一直追求的贵族化审美理想。这首诗歌不仅描写了柯尔庄园的自然美景,天鹅的悠然闲适,也表现出作者对贵族文明的赞叹和欣赏。
1928年的诗集《塔堡》(TheTower)中有一首《丽达与天鹅》。丽达与天鹅的故事来源于希腊神话:“主神宙斯化形为天鹅,诱奸同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丽达,丽达产蛋,即两个女儿绝世美女海伦(Helen)和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两个女儿都为人间带来灾难,为争夺海伦,特洛伊人与希腊人爆发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而克吕泰涅斯特拉则因与人通奸而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13]157
(14)Being so caught up,
So mastered by the brute blood of air,
Did she put on his knowledge with his power,
Before the indifferent beak could let her drop?[4]152
诗人一反常态,以独特的角度,在这则神话故事中注入新意,来表达其历史观:历史的发展如同“旋梯”的循环推进。天鹅与丽达的结合,正是象征着人类历史的一个开端。当然也有不同的评论者给出不同的解读,“历史变化的根源在于性爱和战争”,“人类的创造力和战斗力都是与生俱来并且同时发挥着作用的”等。
2.认知心理学视角下的神秘主义
文学史上将叶芝的《丽达与天鹅》视作象征主义(Symbolism)诗歌里程碑式的作品。叶芝一生都对神秘主义(Occultism)和唯灵论(Spiritualism)有着浓厚的兴趣,Occultism是从拉丁文Occulo(意为“隐藏或隐蔽”)派生而来的,其基本含义是指能够使人们获得更高的精神或心灵之力的各种教义和宗教仪式, 其基本信条是世上存在着秘密的或隐藏的自然力,能够理解并操作这种神秘的自然力的人,必须接受过神秘知识的教育[14]366。神秘主义富有浓重唯心主义色彩。1885年叶芝和朋友创立了都柏林秘术修道会(Dublin Hermetic Order),叶芝是这个组织的领袖人物。这一组织经常举行集会、降神会之类的活动。1980年叶芝加入了著名的金色黎明秘术修道会(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并于1900年成为该会的领袖。天鹅这一自然意象,本身就笼罩着神秘和梦幻的色彩,叶芝对天鹅的描写,更为其增加了美丽炫目的光彩。天鹅这一意象可从认知心理学的符号理论(Semiotic Theory)进行解释。“符号(Symbol)指的是携带意义的感知(a sense of meaning)。符号是人们共同约定用来指称一定对象的标志物,它可以包括以任何形式通过感觉来显示意义的全部现象。符号具有三大特征:抽象性(abstraction),是一种由特殊抽象到普遍的形式;普遍性(universality),符号的使用不局限于特殊的状况,而是普遍适用;多变性(changeability),可以用不同的语言来表达同样的含义,也可以在同一种语言内,用不同的词来表达同一种思想观念。”[15]156天鹅这一意象是一种符号,并且承载了诗人所想表达的神秘主义观点。丽达与天鹅的故事本身就属于神话传说,在诗人妙笔描述下,更具有了神秘的气质。符号互动理论认为,诗人在构造出了天鹅这一意象之后,为之设立了一定的内涵与外延。读者在阅读天鹅意象时,结合自身的感知及过往经验,会主动对天鹅这一意象进行自我修正,读者对天鹅的理解在诗人预先设定的神秘主义视角下进行有限波动,从而丰富了天鹅这一符号所代表的内涵,也使得天鹅这一意象能够较好地展现诗人所要表达的神秘主义。
在世界文学史上,叶芝是赫赫有名的象征主义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叶芝七十多年的人生旅程受到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的影响,其创作过程中融入了对爱尔兰民族的情感,对爱情和艺术的孜孜追求,其诗歌也经历了从早期的浪漫唯美风格到后期的客观冷峻风格。
叶芝诗歌的意象是极其复杂的,前期通过植物、动物、河流、大海等意象和神秘的仙境构筑出了远离现实社会、向往自然的诗歌氛围,把读者带到了梦境;后期受政治运动影响,融入对国家、民族的思考,更加具有宏大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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