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庄都有井,在巷子深处,或者,在崖的凹地。
有井就有辘轳。辘轳像一只老旱烟管,翘着长手把。辘轳上缠着井绳,井绳上挂着铁钩子。大人打水的时候,用铁钩挂上水桶,然后,摇着辘轳往井里送水桶,辘轳发出一串“吱扭扭”的响声,像唱着歌子一样。
水桶掉进水里,发出“咚”的一声,水像打碎了的银子一样,破碎,明亮。水桶“咕咚”一声吃满水,打水的人就摇着辘轳往上吊,辘轳又发出一串“吱扭吱扭”的歌声。
水桶吊到井口时,打水的人放慢摇辘轳的节奏,水桶就晃着露出井口,打水的人,伸出手,在桶沿上一拽,水晃出水桶,掉进井里,发出“哗哗”声,水桶落在井岩上。
这是村庄打水的情景。
白天,井边格外热闹。
天麻麻亮,大人抢着挑水。大门“哐当”一声打开,然后就是辘轳的“吱扭”声,或者,水的哗哗声。井台上,留下水渍的印痕。家里的水缸倒满了水,水桶里储满了水,然后下地干活。
中午和傍晚,人们劳动回来,边打水,边说些庄稼的事,或者家长里短的新闻,村里的新鲜事,都在井边传开。牛呀驴呀的,都在井边饮水,叫声此起彼伏。
夜里,井显得格外静谧。如果是月夜,月亮会跳进井里,亮晃晃的,井就成了嵌在村庄里的珍珠,温润,明亮,如果是夏天,井里会响起鼓噪的蛙声,村庄显得更加静谧。
挑水,要用扁担和水桶。扁担有竹子和木头的,竹子的扁担要比木头的担水轻巧,有弹性,担上水,扁担随着水桶,有节奏地闪动,吱扭扭地响。木头的扁担,压得肩膀生痛。水桶有木水桶和铁水桶,铁水桶轻巧,但稀少。大多数人家的水桶,是用木板和铁箍箍的。
吊水要用一根结实均匀的麻绳,一端拽了铁水钩,打水时,打开铁钩,挂上水桶,水打满后,把井绳缠在辘轳上,吊水。
挑水是力气活,多由男人做。男人吊水时,挑上两大桶水,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口气到家。
我家父亲在外工作,挑水的事由母亲承担,母亲挑两大桶水,肩缩着,脚下像风一样快,水会从水桶里洒出来,在身后留下一串碎水花。等到我和妹妹长大,两个人吊满一桶水,用一根木棍抬水。每天放学后,把家里的大瓷缸抬满水。
我和妹妹抬水时,我把水桶放在离我近的地方,然后步调一致往前走。我们斗嘴时,步调不一致,水就从水桶里洒出来。
等到我能担水时,母亲怕压坏我,就在身后喊:少担些。我就仅挑两半桶水,走走歇歇。
我们家的水桶、井绳、扁担的家当,由于缺少男人的打理,比较粗糙,井绳不牢固,又是笨重的木桶。有一次吊水时,井绳断了,水桶吊进井里,碎了,我只吊上桶梁。扁担也是木头做的,压在肩上,生硬地痛,母亲就在挨近肩膀的地方,缠上一条毛巾。
井在天旱时,井水就少。天麻麻亮,人们就抢着挑水,家里的水桶、水缸挑满水。挑水迟了时,水就浑黄,在水缸里澄清后,清水做饭,浑浊的水喂牲畜。
井水不能满足人们时,村里的人,就商量掏井。据说,每眼井里,都住着一个神仙,掏井前,要先退神。选择一个黄道吉日,由村里的长者,焚香叩拜,嘴里念念有词,说明掏井的原因。然后各家出一个劳力,由一个人,腰里系上井绳,脚踩着井沿下井,然后挖出井底的黄泥。
掏过的井,大约要卧半月,等水澄清储满井底后才能打水。掏井期间,人们就在河滩里,挖一眼泉,蓄满水,澄清,供人畜饮用。
每个村庄的水,味道不同,有的甘甜,有的苦咸,喝苦涩的水时,就泡茶叶遮味。夏天,人们吊一桶甜井水,在井边喝,凉爽,解暑。
等到村里通上自来水时,井干枯了,像绝望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村庄日新月异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