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贤治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一郎家里收到了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这样写道:
金田一郎先生:
想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明日将审理一场难缠的官司,请您来一趟。
请勿携带弓箭枪支等武器。
山猫 敬启
九月十九日
字迹拙劣,墨汁沾得他满手都是。不过一郎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把明信片悄悄地藏在了书包里,在屋子里又蹦又跳。
直到晚上钻进了被窝,他仍想象着山猫那喵喵叫的模样和那场棘手的官司,好晚都没有睡着。
等一郎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出门一看,周围的群山像刚从地下隆起似的,连绵坐落在蔚蓝的天空下。一郎匆匆吃完早饭,然后一个人沿着溪谷的小路向上游方向走去。
……
一郎又往前走了一会儿。这条沿着河谷的小路已经越走越窄了,最后终于消失了。不过又有一条小路,一直通往河谷南边那片黑幽幽的长满了榧子树的山林。于是,一郎顺着那条小路向上爬去。头上黑压压的榧子树枝,把蓝天遮得严严实实,小路也变得相当陡峭。一郎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地向上攀登。当他爬上山坡之后,眼前突然一亮,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原来那里是一片美丽的金色草地,风吹草动,周围被高大的橄榄色榧子树林环绕。
只见草地中间,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小个子男人,手持皮鞭,正屈着膝,默默地望着这边。
一郎走近一看,不禁惊呆了。原来那男人是个独眼龙,失明的白眼珠不住地抽动着。男人身穿一件既像是外套又像是对襟短褂的奇怪的上衣,双腿歪歪扭扭的,就像是山羊的腿,特別是脚尖,简直像一只盛饭的勺子。一郎觉得恶心,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道:“你知道山猫在哪里吗?”
那个男人斜眼看了看一郎,抿嘴一笑,说:“山猫大人很快就会回到这里来的,你是一郎吧?”
一郎暗暗吃了一惊,一条腿向后退了一步,说:“对,我就是一郎。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奇怪的男人嬉皮笑脸地说:
“这么说,你是看到明信片了?”
“看到了,所以我才来的。”
“那信写得糟透啦。”男人垂下头难过地说。
一郎觉得他挺可怜的,于是就安慰他说:
“哪里,我觉得写得不错呀!”
听了这话,男人高兴得直喘粗气,脸一下红到耳朵根子那儿。只见他敞开衣领,让风吹遍全身。“那些字也写得不错?”他又问。
一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回答说:“写得挺好,五年级的学生也写不出那么漂亮的字来。”
男人听了,突然又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
“五年级学生?你是说普通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吗?”那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的,十分凄惨。一郎赶紧又说:
“不不,我是说大学五年级学生。”
听一郎这么一说,男人又高兴起来,嘴张得大大的,傻笑着大声说:
“那张明信片正是我写的!”
一郎忍住笑,问道: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男人急忙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山猫大人的马车夫。”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来,掀起了一片片草浪,马车夫立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一郎心里纳闷,回头一看,只见山猫披着一件黄色的斗篷,正瞪着圆圆的绿眼珠站在那里。一郎正想着山猫的耳朵果然是尖尖竖立的,却见山猫先向他敏捷地行了个礼,一郎也赶紧恭恭敬敬地还了一个礼。
“啊,你好!谢谢你昨天寄来的明信片。”
山猫绷直了胡须,挺着肚子说:“你好,欢迎你。是这样,由于前天发生了一场复杂的纠纷,很难审判,因此我想听听你的高见。请先休息一下吧,橡子们马上就会来的。我几乎每年都要为这场官司伤透脑筋。”说着,山猫掏出卷烟盒,自己先叼了一支,然后递给一郎说:
“来一支吧!”
一郎吃了一惊,马上谢绝道:“我不会抽。”
山猫放声大笑:“哈哈哈,你还年轻。”
说着,嚓地一下划着了一根火柴,然后又故意皱起眉头,吐了一口青烟。山猫的马车夫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站在一旁,他竭力抑制着想抽烟的念头,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这时,一郎忽然听见脚下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炒盐粒似的爆裂声。他惊奇地蹲下身去察看,发现草地里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金色圆球。再仔细一看,原来都是些穿着红裤子的橡子,数量恐怕不止三百个。
不知它们在哇啦哇啦地吵些什么。
“啊,它们来了,像蚂蚁大军一样地冲过来了。喂,快快摇铃!今天这里阳光充足,快把这里的草割掉!”山猫扔掉卷烟,匆忙向马车夫交代。马车夫手忙脚乱地从腰间取下一把大镰刀,将山猫面前的草嚓嚓几下全都割掉了。于是,亮晶晶的橡子们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的草丛里跳了出来,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地吵个不停。
马车夫“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地摇了一阵铃。铃声在榧子林里清澈地回响着,金橡子们稍微安静了一些。只见山猫不知何时已经披起了一件黑缎子长袍,摆着架子坐在了橡子们面前。一郎觉得眼前的情景,如同一幅人们参拜奈良大佛的画像。马车夫这回又“嗖”“啪”“嗖”“啪”地甩了几下鞭子。
晴空万里,橡子们油光闪亮,实在是气派。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审判了。你们还是适可而止,和好算了。”
山猫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摆着架子说道。于是,橡子们七嘴八舌地吵开了。
“那可不行。不管怎么说都是尖头的最伟大。而我的头最尖。”
“不对。圆的才伟大,最圆的是我。”
“还是要看个头大小。最大的才最伟大, 我最大,所以我最伟大。”
“才不对呢。我才是最大的呢,昨天法官不是说了吗?”
“不行,没有那回事。个子高的才是,个子高的才伟大。”
“应该是力气大的!应该比力气决定才对。”
橡子们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吵个不停,简直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已经乱成一团了。于是,山猫大喊一声:“都别吵了!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肃静!肃静!”
马车夫“嗖”“啪”地甩了甩鞭子,橡子们终于安静下来了。
山猫绷直了胡须,又说:“今天已经是审判的第三天了。你们还是适可而止,和好算了。”
听到这里,橡子们又七嘴八舌地吵开了。
“不行,不行。怎么说都是尖头的最伟大。”
“不对。圆的才伟大。”
“你们都不对。还是要看个头大小。”
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已经分不清是谁说话了。
山猫大叫起来:“都给我住嘴!别吵了!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肃静!肃静!”
马车夫又“嗖“啪”地甩了甩鞭子。
山猫捋直了胡须,继续说:“审判今天已是第三天了。我看你们还是适可而止,和好算了。”
“不行。不行。尖头的……”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山猫又喊道:“别吵了!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肃静!肃静!”
马车夫又“嗖”“啪”地甩了甩鞭子。橡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山猫轻声对一郎说:“你都看见了吧?你看怎么办吧?”
一郎笑着回答说:“你就这么宣判好了:你们中间最笨的、最丑的、最不像样的才是最伟大的。这个办法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山猫觉得似乎有道理,它点了点头,然后摆出一副架势,敞开缎子袍的衣领,露出黄斗篷,对橡子们宣判说:“好了,安静!下面我宣判:你们中间最笨的、最丑的、最不像样的、头最扁的才是最伟大的。”
橡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呆呆地僵立在那里。这时,山猫脱去了黑缎长袍,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拉住了一郎的手。马车夫也高兴得连甩了五六下鞭子,嗖!啪!嗖!啪!嗖嗖!啪!
山猫接着又对一郎说:“实在太感谢你了。这么難判的官司,你只用了一分半钟就解决了。请你以后就做我这个法庭的名誉法官吧!以后再寄去明信片的话,就请你跑一趟,怎么样?每次我都会酬谢你的。”
“知道了。不过,谢礼就不必了。”
“那可不成,谢礼请务必收下, 这关系到我的人格。另外,今后的明信片上写金田一郎阁下收,称这里为法庭,可以吗?”
一郎说:“可以。”
山猫好像还有话要说,只见它捻了捻胡须,眨了眨眼,最后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
“还有,明信片上的措辞,今后就写成‘因有事宜需审判,请明日务必出庭,你看怎么样?”
一郎笑笑说:“听起来好像有点别扭,最好还是别那么写。”
山猫似乎感到自己表达不妥,很难为情地捻着胡须,低头沉默了许久,最后才毅然地说:
“好吧,措辞就照原来那样写。
那么今天的谢礼——你是喜欢一升金橡子呢,还是要咸鲑鱼头?”
“我喜欢金橡子。”
一郎没有选择鲑鱼头,这似乎让山猫松了一口气,它麻利地吩咐马车夫说:
“快拿一升橡子来!如果不够一升,可以掺些镀金的橡子进去。快点!”
马车夫将刚才的橡子装进斗里,称了称,叫道:“正好一升!”
山猫的斗篷随风哗哗啦啦翻卷着。它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闭上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命令说:“好了,快去备马车!”
一辆用白色大蘑菇做成的马车被拉了过来, 还套着一匹奇形怪状的灰马。
“来,我送你回家!”山猫说。
两个人上了马车,马车夫把那升橡子也装上了马车。
嗖!啪!
马车离开了草地, 树木与草丛像烟雾一般迷离荡漾。一郎低头看着金橡子,而山猫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眺望着远方。
随着马车向前行驶,橡子渐渐地失去了光泽,不一会儿,等到马车停稳的时候,橡子已变成了平常的褐色了。而身披黄斗篷的山猫和马车夫,还有那辆蘑菇马车,也都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一郎一个人抱着装满橡子的升斗,站在自己家的门口。
从那以后,一郎再也没收到署名山猫的明信片。他有时甚至想,如果当时同意山猫写成“务必出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