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长风
1
再次得知林珂的消息时,七月的风刚刚拂过窗前郁郁葱葱的枝桠。
外面晴空高挂,空气中氤氲着一股黏腻的气息。程沫低头盯着朋友圈里的那张照片发愣,她感到胸口有种细细密密的悸动,那种感觉让她想到了树叶上细小的绒毛,柔软而微弱,只是不经意间掠过了远去的记忆,在脑海中漾起阵阵回声。
照片上的男孩穿着宽松的白T,他和一群年纪相仿的朋友簇拥在一起,笑得明朗而干净。程沫认得他的那伙朋友,都是高中时期班上的男生。也不过隔了一年的时间而已,其他人在她看来已经有些陌生了,但林珂还是一下子就笑到了她的心底。
犹豫片刻,程沫在屏幕上轻轻敲下几个字:“恭喜啊,可算是解放了。”
几乎是秒回,林珂的消息飞速躺在了对话框里:“是啊,好久不见,改天请你吃饭。”
像是一种惯例了,毕业后各奔东西的老同学们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寒暄几句,相约着假期见上一面。而事实上,那句“改日”早已代表着遥遥无期,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渐渐随着流走的时间消逝在了茫茫人海里。
大概是不甘心就此别过,程沫硬着头皮追问:“什么时候啊?要不这个周末吧?”
一行字刚刚发送成功,她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但撤回好像反而有些欲盖弥彰。就在程沫尴尬得恨不得直接关机时,林珂干脆打来了电话:“那就老地方,不许食言啊!”
怔怔地挂掉电话,程沫倒是觉得有些恍惚了,见一面也无妨吧。
那天,程沫只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一句话:看见照片的那一刻,我的心底只有四个字:我的青春。
2
和林珂成为同学是在高二分科过后。
那时新班级刚刚成立,为了鼓励大家努力学习,班主任宣布,在未来的每次月考结束后,大家都可以根据成绩排位的顺序来选择想要的座位。
在那之前,程沫几乎没有想过自己会和林珂产生交集,他们如同两颗相隔遥远的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书写着大相径庭的人生轨迹。
林珂来找程沫时,她正沉浸在一道复杂的化学题里。男生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嘿,学霸!”
突如其来的嗓音把程沫吓了一跳,她很快定了定神,望着眼前眉开眼笑的少年有些诧异地开口:“嗯?我不是学霸……”
“别谦虚嘛!”林珂单手一撑,一下子坐到了程沫身旁的那张空课桌上。他大喇喇地晃着腿,嘴里的口香糖散发出一股薄荷清香:“你成绩这么好,这次月考后愿不愿意和我坐同桌啊?”
“啊?”程沫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一度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差错。虽是相识不久,但她早已从自己那做学生处主任的父亲口中听了无数次林珂的名字。
体育课上故意弄响操场旁的报警装置,害得全校师生一时惊慌;上课时间光明正大地从学校正门翻了出去,导致年迈的保安大叔追了他几条街……
见程沫满脸迷惑的样子,林珂忍不住揉着鼻子笑了:“我就当你同意咯。”语罢,他就轻松一跃,从那张课桌上跳了下来,背对程沫冲她挥了挥手,一副潇洒不羁的样子。
那次月考结束后,程沫如约和林珂成为了同桌。高大的男生不紧不慢地踏进教室朝她走来,阳光在身后勾勒出他挺拔的线条,有细碎的光斑落在他的眼中,程沫只觉得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
谁知刚换完座位的那个课间,程沫就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程沫啊,”班主任一副怜爱的语气,“老师也没想到林珂会选你旁边的位置,要不给你换个同桌吧?”
班主任满脸愧色,程沫倒是鬼使神差般地快速拒绝:“没关系的。”
3
林珂在课堂上还算老实,如果忽略爱睡觉这一点的话。
其实他的成绩还算不错,不然也考不进这个理科尖子班,只是偏科太严重了,语文英语两门的分数严重拖了他的后腿。
想起林珂上一次月考时物理近乎满分的分数,程沫忍不住咋舌,真是太浪费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偏头看了看一旁的少年,他对此浑然不觉,还满脸安然地沉浸在美梦里。程沫气急败坏地悄悄踹了他一脚,林珂竟然优哉游哉地睁眼瞧了她一眼:“别闹。”然后又缓缓阖上了眼睛。
男孩的睫毛浓密,在眼下投映出一小片阴影。程沫望着他安适的睡颜,心底莫名地软了几分,无端泛起一阵岁月静好的满足感。
可惜这份如冰雪融化、柳枝抽芽般的柔软并未在她的心底停留太久——
“咻!”程沫眼睁睁看着一个粉笔头飞速朝自己砸来时已经来不及躲闪了,全班轰然大笑,她仿佛清晰地感知到了粉笔擦过侧脸皮肤的触感。
见自己靶子不准,语文老师恼羞成怒了。
“林珂!”一声河东狮吼,“你给我说说这篇《氓》的主旨是什么!”
讲台上的那盆多肉盆栽被高高举起再“嘭”的一声拍到桌子上,程沫看着那株植物重回讲台后叶子颤颤巍巍的样子以及盆边飞溅出的土渣,不禁抖了一抖。
林珂习以为常地站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气定神闲地开口:“这篇课文告诉我们女孩子喜欢一个人一定要慎重啊。”
全班再次哄然一笑,只有程沫,在一旁轻轻抿起了嘴巴。她反复在脑海里反刍着那句话,像是感慨,又像是给自己的警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望着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语文老师痛心疾首地放下了课本:“给你们透露一个小道消息,期末考试后学校决定重新分班,你们班的倒数十名都要被安排到普通班去。”
程沫愕然抬起了頭,她常年稳居年级前十,父亲用不着告诉她这种消息。可林珂……他该怎么办?
4
“嘿,程沫,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下课后,老师刚走出教室,林珂就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要不你帮我补补语文和英语?”
前后座的同学听到这话,都挤眉弄眼地转过头看着他们俩,发出一阵啧啧的声音:“你当你演《那些年》啊?”
程沫的脸倏然间红了,她恶狠狠地抬头瞪了林珂一眼:“一边去!”
谁知林珂更加死皮赖脸起来了,他故意眨巴着眼睛,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好沫沫,你就帮帮我嘛。”
瞧着他这副样子,程沫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可别恶心我了。”
她一把拿过林珂的语文书,唰唰几下勾了几篇诗词扔给了他:“后天晚饭前默写下来,不然你就自生自灭去吧!”
林珂心满意足地接下课本,他勾起嘴角双手作揖道:“多谢女侠出手相助。”
往后的日子里,林珂果然安生了不少。为了系统地给他补习,程沫特意将语文和英语的重点按照专题系统地整理出来,在闲暇时间细细讲给他听。
当然,林珂还是改不了捉弄程沫的习惯,他硬是从程沫手上抢下了一张她的证件照,恭恭敬敬地贴在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你懂什么?我这是对学霸的敬意!每天学习前拿出来拜一拜,很灵的。”林珂满嘴胡诌。
程沫懒得跟他吵,反正也斗不过,就任由他去:“敢让别人看见你就完蛋了!”
语闭,程沫恍惚间觉得心间有股窃喜一闪而过,仿佛自己和林珂之间有了一份只有彼此知晓的秘密一般,可她不愿让自己的小心思公之于众。
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谁都不可以。
到了学期末时,林珂的分数虽没有提升太多,但留在这个重点班还是绰绰有余的。可谁也没有想到,学校以有处分在身为由,还是将他调去了普通班。
程沫满心不服气,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家质问自己的父亲,可父亲只是慢悠悠地沏着一杯茶:“这个关键时期,不用我强调,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重心该要放在哪里。”
听出了父亲语气中的深意,程沫不甘心地与他争辩:“可是我的成绩没有退步!”
“那你也没有进步。”父亲定定地望着她,程沫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从心底里腾涌而起的无力感,她居然心虚到连澄清自己和林珂的关系的勇气都没有。
程沫和林珂的故事戛然而止在不久后的一个傍晚,那日天际燃烧起成片的火烧云,远远望去浪漫而妖娆。
林珂笑嘻嘻地从隔壁班朝她走来,走廊的墙壁上投射着影影绰绰的光斑,金色的光晕与阴影交叠起来,那是时光涂抹在万物上的笔迹,可惜一切稍纵即逝——
“程沫,你别怪你爸,下学期我就去成都读书了,”林珂单手插兜,另一只手递上考试前借走的她的笔记本,漫不经心地开口,“家里一早就给我办了转学手续,你爸知道的,特意给我消了处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其他人一个下马威而已。”
“你要走了?”程沫愣怔地站在原地。她还以为……算了算了,原来是她自己自作多情啊。
少年的眉眼在瑰丽的晚霞下温柔而清朗,程沫却忽然觉得他格外遥远:“至于你的照片……我就留下啦,我要继续拜拜学霸,争取早点超过你啊。”
5
程沫时常在想,为什么当初那么要好的两个人,联系说断也就断了。
林珂离开后,程沫便失去了他的消息。倒也不是彼此换掉了联系方式,只是仿佛最后那日的谈话在两人间积起了一层隔阂,谁也不愿妥协。程沫一直等着林珂迈出第一步,等着等着,她已经挥手与中学时光道别了。
大一那年,程沫在《再见,金华站》里看到一句话瞬间湿了眼眶:“某天,你无端想起一个人。他曾让你对明天有所期许,但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你的明天里。”
大概就是林珂吧。
其实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曾明白自己漫无目的地学习的意义,好像只是为了不让在学校做领导的父亲失去面子。
遇到林珂后,她蓦然觉得对未来有了希翼,即便对于某些敏感的话题他们都默契地保持缄默,可她曾畅想过的大学生活中一直有一个林珂的位置。
她从同学那儿听闻,林珂在高考那年失利了,像是憋了一口气,原本对成绩满不在乎的林珂居然毫不妥协地要求复读,直到今年高考结束,程沫才见他更新了朋友圈。
叹了口气,程沫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挎上包慢慢地走去了那家阔别两年的烧烤铺子。
这是她和林珂约定见面的一天。不紧不慢地走在晚风习习的路旁时,程沫不禁有些好奇如今的林珂是什么模样。她想起来高二那年坐在自己身侧的少年,他刀削一般精致的侧脸,漆黑的眼珠盯着自己的照片装模作样地求好运时,嘴角泛起的笑总是令她不由自主地入了迷。
等程沫踏进铺子时,林珂已经点好她爱吃的食物了。热油滋滋地冒着热气,程沫会心一笑,坐下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林珂聊着天。
林珂大大咧咧地和程沫分享着自己复读的一年来的趣事以及想要报考的专业,听他提到自己所在的学校时,程沫的心中还是不禁泛起了一股隐隐的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几瓶饮料下肚,就在程沫有些怅然若失地思虑着如何道别时,她听见了那句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
“程沫,我一直告訴自己,等我能够势均力敌地与你并肩时,我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他顿了顿,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虽然我们都不在原地了,可我终于在这个岔路口追赶上你了。”
恍惚间,程沫想起来这个夏天大火的那首《追光者》。
“我可以等在这路口,不管你会不会经过。”
林珂已经守在这路口了,他想,她一定会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