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迟

2018-06-28 07:43葛祎
神州·上旬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烟头京都老中医

落日的金晖洒满杨柳的时候,一根燃尽的烟头掉落在河面,漾开闪着金光的涟漪。许迟抽完最后一根香烟,将烟头奋力掷向河水最金光灿灿的地方,裹了裹身上的大衣,重靠在初冬已然凉透的石栏上,继续沉思。

许迟抽掉的不仅是他最后一根香烟,也是他最后一分钱。他没有钱了。在京都,他已经苦苦捱过了好几个年头。

几年前的一个傍晚,他还在家里帮爹娘打稻子,金灿灿的稻子一如夕阳照映下河水闪着暖和的光。他佝偻着身子卖力地举起一捆一捆稻子,朝地上打去,举起来,再打下去,结实的稻杆与大地相击时发出唰的一声清响,响声单调地在山村里重复,此起彼伏。汗水渐渐流下来,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没有表情地,一遍又一遍做着同样的工作。

“晚儿啊,记着杆子莫扔了,留来做几个笤帚,明个给你姐捎过去。”年过半百的娘端着做好的晚饭,摆上桌,盛饭间向屋外喊道。

“晓得了!”许迟大声回答道。

天色已经渐暗,许迟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他直起腰走到大水缸边,拿老旧的葫芦水瓢舀了一瓢水,在屋外洒在手上洗了,再把瓢往缸里一扔,转身去屋里坐下,面前是娘做的饭菜。

许迟的碗里都是娘夹的菜,他心里有事,吃不下。

“明个呢,你就去你姐家,你姐夫给你安排事做,莫怕,跟人家有话就好好讲......”

许迟愣愣地呆坐在桌前,端着饭,听不进去娘的唠叨。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学校,闪过学过的书,闪过进省城读书的同学们的面容,闪过打稻子时候天边飞过的雁。他心情很复杂。

“娘,我想进城打工。”

许迟带的钱只够买到京都的车票。

第一天晚上他躺在天桥底下,一宿没合眼。他自小就失眠,在家的时候,大人孩子都睡熟到牙齿磨得咯咯响,他愣是闭着眼睛清醒地熬到天亮。

许迟读书的功课一向做得很好,是村里最好的学生,村里的老中医给他瞧病,他对老中医说:读书读透的人,什么都懂了都明白了,就不会睡不着了;没有看过书的人,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睡不着;我是读书读到一半的人,想又想不透,所以睡不着啊。老中医不解其意,问他那你想什么呢?

我想我还能不能读完另外一半书。

他终于还是没能读完另一半书。

许迟在京都做快递员。他打小骑姐姐的旧自行车上学,咣当咣当的大自行车,在雨天里带起泥水溅到卖菜妇女身上,他时常听见身后有女人在喊:“二小子!你这娃娃又糟蹋了我一件好衣裳!”小时候的许迟扭头嘿嘿一笑,又弯腰卖力踩起来。

雨下了好多天了,许迟的快递一点没有耽误,他尽心尽力地蹬自行车,早上早早地披着雨衣去集散点取件,认认真真地装载好快递,在积满雨水的街道巷子里飞驰。他灵活地摆动着自行车的把手,拨响清脆的车铃。他像是京都雨天里的一支梭子,编织着这个城市的网,一个个快递点就像是网的结点。他感到轻松,感到自由,他抬头就可以尝尝这个城市的雨水,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许迟的父亲是农民,祖父是农民,他再也不要做农民了。农民的世界总是那么点大,学校中午只有两种菜,一种汤,他回家也只能看见黄土看见菜地。他认识太多的菜了,他自认为比城里的农业大学生还要懂得多,可他仍旧是农民的儿子,而且很可能会继续做农民。

扑哧一声,许迟飞驰的车前忽然蹿出个人,他猛地刹住车,惊魂未定间看到一双惊惶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是个女孩子,她吓呆在原地,雨伞掉在地上。许迟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万一撞上人,自己这个月的工资可能就要打水漂了。想着,他抖了抖身上的雨衣,说了声小心,就重新骑上自行车远去。

许迟继续陷入回忆之中。

过年的时候,许迟没有回家。他在一个雨天送快递,摔断了腿,打石膏,吊在医院动弹不得。对床的老头是扭伤了腰,家里人一天三餐地送鸡鸭鱼肉来孝敬老头,老头床头摆着吃不完的好东西。

许迟一年挣的钱,一半都用来治腿了。他动不了,就只能在医院请了个护工,价格比较低廉,也就帮他打打开水,送送饭。一日三餐,皆是医院最低的标准。

如果当初没有离家又会怎么样呢?许迟靠在床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姐夫会在村里给自己找个体面的营生,好好干几年兴许就能攒够钱盖房,再在村里寻个姑娘成家,不愁吃不愁喝。农民嘛,缺钱缺权,可多少都是不会缺吃喝的。

还有自己的那些同学,进城是读书啊,自己呢,是打工。打工,就是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要自己挣,就是别人等着爹娘给钱,而他寄钱给爹娘,就是风里来雨里去,就是流血流汗都要自己咬牙忍着。哭要忍着,笑也要忍着,忍着咬碎了牙往肚里吞。他不想这样,却又不得不这样。怪只怪他不踏踏实实地种田,读了几本无谓的书,成了这样无谓的人。

雨不停地下着,许迟摸着床头的几本书,有时也翻过几页报纸,略略一扫,只有叹息。许迟读书时候有个同学,文章平平,如今倒也写得小有名气了,而现在的自己不要说写字,单单是坚持工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許迟拖着半好的腿回到出租房的时候,京都已是春节,寒得彻骨。他哆哆嗦嗦地倚靠在门边,左手提着医院提供的甜馒头,四个,右手从棉衣里袋里摸出钥匙,旋进锁眼,啷当一声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更要命的冷。

冷啊,不饿的冷仍旧是冷。他感到孤独和无奈。小小一间房,二手市场淘来的家具——旧沙发和茶几,茶几上堆满翻得散页的旧书,沙发后头是一张板床,铺着冷冰冰的铁似的被褥,和一张旧桌子。

许迟慢慢地,坐定在沙发上,将甜馒头放下,随手收拾了一下杂乱的旧书。他渐渐地觉得安定了,四周也确实很安静,大年初几,不放炮仗的街道上也没有人。他累,靠在沙发上,被屋里的冷气宽容而博爱地包围着,闭眼,仿佛周身的一切都不在了,人类不在了,什么都不在了,病痛也不在了,存在的只有自己。

明天,或者后天吧,等他的腿好得足以踩动自行车的时候,他仍将去踩他的车,送他的快递,挣他的钱。不管阴晴雨雪,事情还是要做,饭还是要吃,书么,读不读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现在许迟在桥上吸着烟,麻醉着思想,麻醉着时间。他看着一根燃尽的烟头掉落在河面,漾开闪着金光的涟漪,想到摔坏的自行车,盘算着该换一辆新的了。

作者简介:葛祎(1996.10—)女,汉族,安徽铜陵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本科生,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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