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改悔吧

2018-06-28 10:23张建威王正良译注列夫托尔斯泰
大连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战争

张建威,王正良译注;列夫·托尔斯泰 著

(1.大连市外事办公室,辽宁 大连 116012;2.大连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6)

战争又来了,痛苦也接踵而至;这是又一场惊天骗局,又一次举世错愕,又一回人类暴行。毫无必要,也毫无理由。

远隔迢迢千里的万千众生(一方是扫地不伤蝼蚁命的佛教徒,另一方则是宣称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博爱基督徒),像野兽一般在陆地和海上搜寻着彼此,为的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来相互杀戮、摧残和毁灭。怎么会是这样?这是梦幻还是现实?这种事情不应当也不可能发生。人们倒是期盼这是一个可以醒来的梦境。然而不,这不是梦,是可怕的现实!

有人把穷困无知的日本人骗离自己的土地,教唆他们佛教并非慈悲为怀,而是要为偶像去牺牲;来自图拉(译者注: 1146年建市,距莫斯科193公里。)或诺夫哥罗德(译者注: 859年建城,俄西北部历史名城。)的半斤八两之流也被灌输了基督教徒应当崇拜耶稣、圣母玛利亚、圣徒及其圣像的思想。如果说这点还不易理解的话,那么,人们能够看清的是,历经多少个世纪的谎言和暴行,这些倒霉蛋儿把这世上的弥天之罪——屠杀自己的兄弟,已经视为善行。他们已然不把自己的骇人行径看作是罪孽之举。

可是,这些所谓的文明之辈怎么能够鼓吹、支持、参与战争,甚至还煽动他人把不幸的、受蒙蔽的弟兄们送上战场去互相残杀而自己却又安然无恙呢?这些所谓的文明之辈不可能对人们始终在论及的——我并非说基督教教义,如果他们还认为自己是基督徒的话——战争的残酷、徒劳和愚蠢置若罔闻。他们之所以号称文明之辈,恰恰是因为他们深谙此理,而且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曾妙笔生花、口若悬河地进行过论述,更不要说普天颂赞的海牙和平会议了。(译者注:19世纪末,各大国为重新瓜分殖民地、争夺欧洲和世界霸权,展开军备竞赛。沙俄由于财政拮据,在竞争中感到力不从心。为赢得时间,1898年8月24日,尼古拉二世建议在海牙召开和平会议,并邀欧、亚及北美独立国家参加。各国对沙俄的和平倡议虽持怀疑态度,但为实现各自的外交目的,均未表示拒绝。)所有的书籍、宣传册子、报纸和演说都让人们看到了通过国际仲裁解决国家之间误解的可能性,但是,却没有文明人士站出来向公众澄清:国家之间的军备竞争势必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无尽的战争,并将让彼此走向毁灭。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为了备战,除了毫无意义、愚蠢地花费数十亿卢布外,数百万精壮劳动力会在战场上灰飞烟灭(上个世纪,有1400万人在战争中丧生);他们不可能不清楚,个人不值得为战争去赴死,百分之一都不值(在解放黑奴的战争中,为拯救黑奴所付出的代价比应当付出的要多得多)。

众所周知,只需要最低等的动物激情的战争使人堕落,令人蛮横;众所周知,德·迈斯特(译者注:1753—1821,法国大革命之后法国保守主义最重要的思想家。)和亚当·莫尔特克(译者注:1785-1864,丹麦政治家,第一个对议会负责的首相。)等人的好战观点漏洞百出,因为这些观点全都以每一场人类的灾难都有好的一面这一诡辩为基础,抑或彻头彻尾地武断:既然总是存在战争,那就有必须存在的道理,就好像那些益处或长期存在能够证明人们的恶行是正当的。所有所谓文明之辈对此都一清二楚。可是随着战争的突然爆发,这一切全都瞬间被抛在脑后。昨天还在证明战争的残酷、徒劳和愚蠢的那帮人,转过身来就主张杀得越多越好;唆使捣毁尽可能多的人类劳动成果;激起世人对爱好和平、与世无争、勤勉劳作的人们的仇恨,而正是这些人的辛勤劳动供养着这些虚伪的文明之流,但这些伪君子却驱使他们做出与自己的良知、幸福或信仰背道而驰的骇人行径来。

有些事情的发生,其残忍、虚假和愚蠢程度令人无法理解,堪称登峰造极。劝告所有国家参与到和平事业中来的沙皇公然宣称,尽管他努力(这是夺取他人土地的努力;这是强军以防御窃取土地的努力)珍视和平,但由于日本的突然袭击,他命令对日本人以血还血——也就是说,拿起屠刀。在发布屠杀命令的时候,沙皇还请求上帝对这一世界上最可怕的罪恶赐以神圣的祝福。日本天皇对沙俄的反唇相讥也如出一辙。

诸如穆拉维耶夫(译者注:1845 – 1900,沙俄外交大臣。)和马顿斯(译者注:1845 – 1909,沙俄出席第一次海牙和平会议的代表,其在会上的声明被称为“马顿斯条款”。)这样的有科学和法律精神的人士试图在努力证明,出于对别人土地攫取的缘故,近期对世界和平的呼吁和当下对俄日战争的煽动并无矛盾之处。外交官们用优雅的法语印发传单,孜孜不倦、堂而皇之地证明(尽管他们知道没人相信他们),在付出全部和平努力之后(事实上是在付出欺骗他国的全部努力之后),沙俄政府被迫诉诸唯一的理性解决问题的途径——杀人。日本外交官也如法炮制。站在自己一方的科学家、史学家和哲学家把历史和现实进行了对比,并从中得出了深刻的结论。他们无休无止地争辩着国家发展的规律、黄种人和白种人、佛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关系,并以这些推导和论点为基础,来证明基督徒杀戮黄种人的正当性。日本科学家和哲学家也分庭抗礼,证明屠杀白种人的正当性。新闻记者们并不掩饰内心的喜悦之情,纷纷争先恐后,在任何虚假面前,无论多么厚颜无耻和昭然若揭,都没有片刻犹豫,都在竭力证明沙俄的正义、强大和优秀;日本的邪恶、弱小和劣等;与沙俄为敌或可能为敌的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不端。同样,日本人及其拥趸也在以牙还牙。

军队就更不消说了。他们在以专业的方式准备着屠杀。教授、社会改革家、学生、贵族和商人等所谓的文明之辈,发自内心地对日本人、英国人或美国人表达出极端的蔑视。而就在昨天,他们对这类人的态度还是那般心无芥蒂,不偏不袒。与此同时,在没有丝毫强迫的情况下,他们对沙皇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不夸张地说,他们对沙皇漠不关心),誓言无限效忠,甘愿为沙皇赴死。

这位身处困境的不幸年轻人是一亿三千万人民的领袖。在不断的蒙蔽和驱从中,内心矛盾重重的他信心满满地感谢并祝福自己的军队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还算不上是他的国土,他竟也如此大言不惭)而拿起屠刀。双方都在向彼此亮明荒谬可笑的偶像。对此,不仅知书达理的人不相信,就连没有文化的农民也已经开始唾弃——在这些偶像面前,所有人都五体投地,纷纷献吻,夸夸其谈地说一些自欺欺人的话,没有人会信以为真。

有钱人的不义所获为这场屠杀的直接和间接疏财微不足道,而被政府每年从其身上搜刮20亿的穷人,也一定认为自己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政府煽动并鼓动起了一伙伙游民举着沙皇画像,在街上到处又喊又唱。以爱国主义为借口,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举国上下,从皇宫到最偏远的山村,自诩基督徒的教堂牧师们向人们呼吁上帝禁止向敌人施爱,以声援屠杀这一魔鬼行径。

祷告、布道、劝诫、游行、画像、报纸以及呼啸的大炮,把人们弄得近乎癫狂。成千上万的男儿身着统一的军装,肩抗致命的武器,面上佯装欢快、内心十分沉痛地告别了父母和妻儿,冒死开赴前线,去执行最可怕的对与他们无冤无仇的陌生人的杀戮。还有大批医生和护士随军。他们觉得在家时没有机会为这些爱好和平、朴素、受难的人服务,而只能为彼此杀戮的人效力。待在家里的人每逢听到杀人的消息都欣喜若狂。当他们得知很多日本人被杀掉后,都要纷纷感谢一个人——上帝。

仿佛从未存在过伏尔泰(译者注: 1694—1778,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泰斗,被誉为“法兰西思想之王”“欧洲的良心”。)、蒙田(译者注: 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后期、十六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家、作家、怀疑论者。)、帕斯卡尔(译者注: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斯威夫特(译者注:1667—1745,英国作家,政论家,讽刺文学大师。)、康德(译者注: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 斯宾诺沙(译者注:1632—1677,荷兰哲学家,西方近代哲学史重要的欧陆理性主义者。)等数以百计的作家,是他们充分揭露了战争的疯狂和徒劳,详尽描绘了战争的残酷、邪恶和野蛮;又仿佛从未存在过上帝,是他教诲人们四海之内皆兄弟,要仁者爱人。

在日俄战争中丧生的俄军尸体(译者配图加注)

浮想联翩的人们环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人憎恶的战争并没有那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当人们意识到人类丧失理性的时候。

理性本身足以把人与兽区分开来。当理性这一人类的长处变成无足轻重、有害无益的附加时,就会妨碍人们的行为,恰似从马头上掉落下来的缰绳一样,纠缠腿脚,阻挠前行。

亚述人、罗马人或希腊人会说,在战斗中不仅要凭良心行动,而且要行正义之举。然而,无论愿望如何,我们都是基督徒。不管基督教被如何歪曲,其总体精神只会把我们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理性层面。藉此,我们的整个身心再也不会感觉不到战争的徒劳与残酷以及它与友善正义的相悖。故而,我们不会步他们的后尘。我们的内心自信、坚定、平和,没有罪孽之感,也没有屠夫的铤而走险。而他们,一旦杀戒大开,就会在灵魂深处负罪,进而企图麻木或触怒自己,以便能痛下杀手。如今,俄国社会上层所表现出来的全部狂热、鲁莽、疯狂和不自然的兴奋,只是他们对当下正在进行的罪恶认知的综合反映。所有这些崇拜并准备着为君主献身(抑或人们应当说是其他人而非自己的生命)的无耻谎言;所有这些保卫不属于自己的故土的诺言;所有这些用各种旗帜和怪异偶像为彼此祈福的仪式;所有这些赞美颂;所有这些准备的毯子和绷带;所有这些医护分队;所有这些为船队和代表政府的红十字会(既然已经宣战,其直接任务便是组织必要的船队和采取必要的手段来救治伤员,并借机尽可能多地向百姓筹款)所做出的贡献;所有这些斯拉夫式的华而不实、毫无意义、亵渎神明、在城镇间当作重大消息书面传递的祷词;所有这些伴着国歌欢呼的游行;所有这些报纸上的可怕虚假(这是个世界性问题,都不惧曝光了);所有这些俄国社会的并逐渐传染给大众的麻木和兽性;所有这一切,都是对骇人行径负有罪孽意识的综合症状。

本能告诉人们,他们做了不应当的事情;但是,业已操起屠刀的屠夫已经无法收手。因此,俄国人都在幻想,在有利于战争的不置可否的争辩中开始的死亡使命能够停止。但既然已经开战,就应当继续下去。如此说来,天真、愚昧、无知的人们似乎是在零星的激情和麻木状态下行动着。也正是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大多数我们这个时代的知书达理之人在据理力争:人是没有自由意志的。即便他清楚自己开始所做的一切都是邪恶的,也无法终止自身的行为。

于是,惶惑残忍的人们会把死亡使命继续下去。

问一问撇下自己年迈父母、妻儿的士兵、列兵、下士、士官长们,为什么要去杀自己不认识的人,最初他会被你问得目瞪口呆。他是名发过誓言的战士,遵守长官的命令是天职。如果你跟他讲,战争——也就是杀人——并不符合命令,他会说:“你是不会去杀人了。可假如我们的人受到了攻击又怎么办呢?这是为了沙皇,为了信仰。”(有个人这样答道:“如果他们攻击圣物又怎么办呢?”“你是什么意思啊?”我问。“不明白吗,旗呀。”)如果你想要和他解释,上帝意旨比旗帜重要,也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他就会缄口不言或者发起火来,向上司报告。

问一问军官或者将军,他为什么参战。他会告诉你,自己是名军人,保卫祖国责无旁贷。至于说杀戮不符合基督教义的精神,这倒不会烦扰到他,因为他或是不相信这些教义,或是即便相信,也不是教义本身,而是对教义的解释。但重要的是,面对个人问题,他也像那名士兵一样,总是用国家或祖国这样宽泛的概念来回答。“当前,在祖国危难之际,人们应当行动起来,而不是争论不休,”他会这样讲。

问一问通过谎言来备战的外交官,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会跟你说,目的就是建立国家之间的和平关系。这一目标的实现,不是通过理想的无法实现的理论,而是通过外交行动和备战。就像军人的回答一样,他们也会谈及俄国的国家利益和其他列强的肆无忌惮;论及欧洲的势力均势,但是不会涉及个人。

问一问新闻记者为什么通过撰写文章来煽动人们参战,他们会说,战争总的说来是必要和有益的,特别是当前这场大战。他们会用朦朦胧胧的爱国词句来强调自己的观点,但正像军人和外交官一样,有关一个活生生个体的个人行为,他们却避而不谈,只称国家的全局利益、国家、文明和白种人。

所有那些备战的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来解释他们卷入战争的理由。他们或许会认同消除战争的意愿,但目前是做不到的。当前,他们作为有一定地位的俄国人,比方说贵族首领、地方自治政府代表、医生、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是要积极行动起来,而不是去争论。“大家有共同的事情要做的时候,”他们会说:“哪还顾得上争论和考虑自己。”掌控全局的沙皇也会这么说。他也会像那名士兵一样,被“当前的战争是否必要”这样的问题吓住。他甚至不会承认有这样的想法,即战争可能被阻止。他会说,必须听从国家使命的召唤,尽管他的确认为战争是莫大的邪恶,已经利用并且准备利用一切手段来消除战争。但是眼下,他不得不宣战,不得不把战争进行下去,因为这关系到俄国的福祉和荣光。

每一个被问到的人,伊万、彼得、尼古拉或某某某,都受到基督教义的约束,不能杀害邻居,而要爱他,为他服务。然而,为什么却又让自己投身战争,参与到暴力、掠夺和杀戮当中呢?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给出同样的回答:他是以祖国、信仰、誓言、荣誉、文明或全人类未来福祉的名义行动。总之,是以抽象和模糊的名义行动。此外,这些人或是忙于备战,或是忙于组织事务,或是忙于研究落实,鲜有时间休息,更无暇谈论生活,把空谈视为虚度。

基督世界和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就像是一个人,一旦错过了正确的拐点,就会在迷途上越走越远。然而,他的疑虑越大,走的速度越快,就越会得到慰藉——他终将抵达某个地方。但是,穷途末路濒临绝境之际已显而易见,对此他已经在途中开始领悟。

我们这个时代的基督徒们就置身在这样一个险境之中。毋庸置疑,倘若我们继续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用公众和国家福祉作为唯一的欲望来指导我们的个人生活的话,那就会像当下我们的做法一样,想着去用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暴力来为这份福祉做出保障。首先,我们就会不断加强对自身的统治,把大部分产品转化为武器;其次,战争杀戮了身体素质最好的人,势必导致健康退化,道德伦丧。

如果我们不改变自己的生活,这就注定会成为现实,就像是数学上两条不平行直线注定要相交一样。这一点不仅在理论上是毋庸置疑的,在精神和意识上也变得日益明确。我们所抵近的绝境已经明白无误。最单纯的不具哲学思维和没有文化的人只能看到,彼此严加防范、战时相互屠杀的我们,恰似罐子里的蜘蛛,迎来的只有同归于尽。

真诚、严肃、理性之人,再也不会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像人们以前想象的那样,只要有像罗马这样的环球帝国存在,或是查理大帝、拿破仑、中世纪精神力量教皇、秘密结盟、欧洲协约、国际法庭、军事实力、新发明的威力无比的毁灭性武器,一切就都能搞定。

由欧洲国家组成一个环球帝国或共和国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不同的国家绝不会想去组成一个联合体。那么,组织一个国际法庭来解决国际争端呢?可是,对坐拥数百万军队的争议方而言,谁会遵从国际法庭的裁决呢?裁军?没人愿意,不然早就开始了。发明出来更多可怕的毁灭手段和方式?用气球施放灌满窒息性气体的炸弹,在彼此头上下弹片雨?无论可能会发明出来什么,所有国家所装备的毁灭性武器都是相似的。冷兵器之后,火炮的弹药相继乖乖让位给了子弹、炮弹、炸弹、远程枪、蒙蒂尼机枪、地雷以及用气球施放填充窒息性气体的炸弹。

我们无法收拢脚步,正在向悬崖疾跑,亦步亦趋濒临绝境。

对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来讲,只要他反思一下人类目前无法避免的紧迫境遇,就会清醒地懂得,这种境遇并非现实问题;人们无法设计出任何能够拯救人类于毁灭的组合或组织来。

至于说日趋复杂的经济问题和兵戎相见、随时准备投入战争的国家之间的关系就更不用提了。它们清楚地指向了毁灭。所有的所谓文明人类都无法独善其身。

那么,要怎么做才行呢?

两千年前,施洗约翰和耶稣先后对人们讲:“日期满了,神的国近了。你们当悔改,信福音(马可福音第1章第15节)。你们若不悔改,都将灭亡(路加福音第13章第5节)。”

然而,人们听不进去他们的话。如今,他们预言的毁灭已经近在咫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我们正在走向毁灭,因此必须要倾听这些老生常谈,并把它们当作全新的救赎之道。我们可以明白无误地看清,除了我们糟糕的、非理性生活中林林总总的灾难之外,备战本身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不可避免的战争势必会摧毁我们;我们可以明白无误地看清,人类发明出来的所有避难之法注定是徒劳的,兵戎相见的国家之间的灾难还会持续下去。因此,耶稣的话更是说给我们和我们这个时代听的。

耶稣说:“你们改悔吧,”也就是说,“大家都放下手中的营生,问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是什么招致了我的毁灭?回答完这些问题后,再根据答案来决定自己的行为是否与目标相符。”我们这个世界和时代中深谙基督教义本质的每一位,不管是皇帝、士兵、大臣还是记者,都只需暂且放下手上的工作,暂时忘记人们附加给你的身份,严肃地问问自己是谁,目标是什么,质疑一下自己行为的功用、合法性与合理性。每个人都对自己说:“在我成为皇帝、士兵、大臣或记者之前,我是一个人,即更高意旨派到浩瀚宇宙的生物体,转瞬即逝。因此,所有那些自己或者他人为你置于面前的个人、社会、甚至是宇宙的目标,皆因我生命的短暂和宇宙的无涯而变得微不足道。人人都要服从于那个更高目标的实现,即我被派到这个世界上的初衷。由于个人的阈限,尽管这一终极目标我自己无法企及,但它确实存在(因为一切存在都有目的)。我所要做的,就是成为其工具。也就是说,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上帝的工匠,去完成他的工作。”明白了这一目标,从皇帝到士兵,我们这个世界和时代中的每一位,再看待自己身上肩负或他人强加于你的义务时,视角就会不同。

皇帝应当对自己说:“在我加冕担负起掌管国家的天职之前,基于我活着的事实,本人已承诺实现天意赐予我生命的目的。我不仅要心知肚明还得心悦诚服。正如我信奉的基督教义表白的那样,我应当遵从上帝的意旨,完成对我的要求。我应当爱我的邻居并为他服务,像我希望别人对待我那样对待他。可我现在在做些什么呀?——统治百姓、横施暴力和死刑,最糟糕的是发动战争。”

“人们说我应当这么做。可上帝说我应当做的与这些大相径庭。因此,作为一国之君,无论他人谏言多少,我都必须对暴力征税、死刑尤其是战争——对邻居的杀戮——进行把控。我不愿也不能做这些事情。”

被教唆杀人的士兵也应当对自己这样说。认定备战是自己份内之事的大臣和煽动打仗的记者以及每一个人,都应当问一问自己,我是谁,我的生命目标是什么?等到国君停止指挥战争、士兵放下武器、大臣不再备战、记者再不点火的时候,那么,即便没有新的机构、变革、均势和法庭,人类通过自找的战争和灾难所濒临的绝境也会自行消亡。

不管这貌似多么的奇怪,但它却是救民于灾难和战争之中的最有效、最可靠的办法。不需要任何外部的综合措施,而只需1900年前耶稣提出的每个人的觉悟——人人悔改,问清楚自己是谁、生命的理由以及哪些事情不可为。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承受的邪恶归咎于这样一个事实——大多数人生活中没有能理性指导人类活动的宗教。这个宗教不是去信仰教条,履行能令人愉悦的仪式,而是把人与宇宙、上帝建立起联系,故而能在更高更广的层面对人类活动加以导引。没有了这样的宗教,人和动物就会划等号,甚至还不如动物。把人类引向无法避免的灭顶之灾的邪恶,已经在我们这个时代凸显出其特殊的力量来。因为在生活中失去了全部理性指导、把全部努力付诸技术发明与革新之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已经唤起自身的伟力来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抗衡。但是,由于没有理性适应这种力量的指导,人们自然而然地将其用于满足自己低级的动物趣味。

在与大自然力量抗争中拥有伟力的人类,一旦丧失了宗教,就宛若手里把玩火药或爆炸气体的孩子。看看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拥有的力量吧;看看他们驾驭这种力量的方式吧。人们觉得,鉴于他们道德发展水平,人类不仅无权使用铁路、蒸汽、电力、电话、相机、无线电报,甚至也无权生产钢铁,因为他们把所有这些革新与工艺只用来满足自身的欲望、娱乐和消遣,并用来彼此毁灭。

那么,应当做些什么呢?向所有这些生活的改观和人类获得的伟力说不——忘却学到的一切吗?无论这些精神上的获得如何被滥用,它们终究还是收获,人类无法忘却;改变过去数个世纪形成的国家之间的组合,去建立新的关系吗?发明出来新的机构来阻止少数人欺骗、剥削多数人吗?传播知识?所有这些人们都尝试过了,而且还在以极大的热情进行着尝试。所有这些想象出来的改革举措,代表着自我遗忘、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不可避免的毁灭意识分散开来的主要做法。国界发生了改变,机构发生了巨变,知识得到了传播,但是在新的边界匡范下,在新的组织运作下,在新的知识增长下,人类依旧是时刻准备着把彼此撕成碎片的原始的野兽;或者说仍然是他们一直都是的奴隶,并且将永世为奴。虽然他们继续得到指引,但不是宗教觉悟,而是激情、理论和外部影响。

人类别无选择。要么成为奴隶中最寡廉鲜耻、最粗野无礼的一批,要么成为上帝的奴仆,因为对人类而言,通往自由之路只有一条——把自己的意志和上帝的意志联系起来。丧失宗教的人们,有些对宗教本身嗤之以鼻;有些则把宗教视为外部畸形。引导他们的只有私欲、恐惧和丛林法则,更重要的还有相互麻痹。鉴此,他们不可能停止成为动物或奴隶。没有外力能让他们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因为只有宗教才能让人获得自由。

而我们时代的大多数人的宗教都已然被剥夺。

“然而,为了消除正在折磨着我们的邪恶,”事务缠身的人们会说:“所有人(而非几个人)都有必要反省自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不约而同地明了生活的目标——履行上帝的意志和为他人服务。”

“这可能吗?”我要说的是,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注定会是如此。

人们不可能不反省自己,也就是说不可能不问自己:我是谁,为什么而活,因为人是有理性的,迷失了生活的目标就无法生存。人们总会扪心自问这个问题,并且总会凭借自己对宗教教义的开悟程度来加以回答。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内心的矛盾纠结凸显了这一问题,要求人们对其做出回答。除了承认仁者爱人、我为人人这一人生信条外,人们别无选择,因为这是我们时代对人类生活意义的唯一理性答案,而这一答案早在1900多年前就在基督教义中有所表述,也为大多数人所共知。

这一答案虽然潜匿于我们这个时代所有基督教徒的意识之中,但显然未能充分表达出来,也没能用来指导人们的生活。究其原因,一是享有至高威望的所谓科学家们不但自身极其错误地认为宗教乃是人类发展所经历的一个临时阶段、人们生活中可以没有宗教,而且还向世界观初步形成的人们灌输这种谬误; 二是权势之辈经常有意无意地(误以为宗教信仰就指基督教)怂恿人们把基督教视为粗陋迷信。

只有消除了这两种欺诓,潜藏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意识之中的真正宗教才会水落石出,水到渠成。

为达此目的,一方面需要学者们明白,四海之内皆兄弟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戒律并非人类诸多理论中的零星臆断,可以任由人们去揣度,而是毋庸置疑的至高至尊的原则。它们源于人类和上帝之间的永恒关系,是宗教,是全能的宗教,故而是义不容辞的。

另一方面,要让那些打着基督教的幌子自觉不自觉地宣扬粗陋迷信的人明白,他们所鼓吹的教条、圣礼、仪式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无害,而是极端致命的,因为它隐匿了宗教的核心真理,即执行上帝意志、和睦共处、服务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非只是基督教而是整个实用宗教为人们开出的一剂良方,就像福音书里所说的那样。

为了让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全都整齐划一地提出关乎生命意义的问题并且做出异口同声的回答,只需以开明之人自居的人放弃并停止向他人灌输这样的观点:宗教乃是一种倒退,是过去野蛮状态的遗存,普及教育就足以让人们过上美好生活,即传播各种各样的知识就足以让人们坐享正义和道德生活。他们应当明白,人们要想衣食无忧,宗教不可或缺,况且它已然寓于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的意识之中。那些利用宗教迷信有意无意地愚弄百姓的做法应当叫停。人们应当认识到,基督教中重要和必要的不是洗礼、圣餐和教义宣示,而是对上帝和他人的爱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训。这是全部戒律和先知的基石。

不论是伪基督教徒还是学者,只要他们理解了这一点,就会向孩子们和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传授这些简单明了而又十分必要的真理,就像他们现在宣扬那些杂乱冗余的理论一样。果真如此,所有人就会殊途同归地理解自己生活的意义,认同由此衍生出来的共同责任。

可是,有人问我:“当下的俄国已经遭到攻击,敌人已经大开杀戒。作为战士、军官、将军、沙皇和个人的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可以任由敌人捣毁我们的家产,攫取我们的劳动果实,把我们的人抓去杀掉吗?敌人已经下手了,现在我们该当如何?”

不过,不管谁是始作俑者,在战事开始之前,每个觉悟者都必须回答——我的生命先始于一切,它与承认中国、日本抑或俄国对旅顺口的声索权利毫无共同之处。我的生命之事就是要执行赋予我生命的上帝的意志,即爱他人并为其服务,对此我一清二楚。如此说来,我为什么要因一时的、偶然的并且是荒谬、残酷的要求,而背离我毕生孜孜以求的永恒不变的谙熟戒律呢?假如真有上帝的话,他也不会问我何时谢世(这随时都可能发生)、是否守住了龙岩浦(译者注:位于鸭绿江入海口,此处指1903年5月导致日俄关系恶化的“龙岩浦事件”。)及其贮木场或旅顺口,甚或是他并没有托付我去捍卫的俄罗斯帝国,而是一定会问:我拿他交给我的生命都做了些什么?我是否遵循宿命的指引和授命的条件来了此一生?我是否不折不扣地遵从了他的戒律?

所以,既然战争已经爆发,作为清楚自身使命的我,不管身处何方,地位卑尊,对类似眼下如何应对这样的问题,都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无论战争开始与否,也无论是否有成千上万的俄罗斯人或日本人战死沙场,更无论是旅顺口、圣彼得堡还是莫斯科被悍然占领——除了遵从上帝的旨意,我不会另行其事。因此,作为一个人,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地指挥、声援或鼓动人们参战。我不能、不想也不会这么做。不与上帝的意旨背道而驰是否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笃信,对于我们各位而言,履行上帝的旨意只会对大家有益无害。

也许你们会心有余悸地说:我们俄国人现在要是停战,把日本人垂涎的一切都交出去,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但是,将人类从残酷兽性和自我毁灭中救赎出来的路径只有一条,那就是让爱他人并为之服务的真正宗教在人们心中生根(想对此说不都难)。诚如是,每一场战争以及每个人的参与,只会使得这条唯一可行的救赎之路变得更加崎岖坎坷遥不可及。

因此,即使有人依据推测的后果来匡范自己的行动;即使俄国把日本人觊觎的一切拱手相送,除了破坏和杀戮的终止这一不容置疑的好处外,它也不失为将人类从毁灭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唯一途径,而继续征战,无论其如何结束,都是对这唯一救赎之法的延迟。

“然而,即便如此的话,”人们会说,“也只有当所有或者大多数人拒绝参战时才可以停止战争。一个人,不管他是沙皇还是士兵,拒绝参战都只能是自取灭亡,对任何人都毫无益处可言。现在沙皇要是拒绝参战,就将被废黜,或是为了除掉他而置其于死地; 一个普通人要是拒服兵役,将会被送进感化营,还可能被枪毙。那么,为什么要毫无意义地断送自己对社会有益的生命呢?” ——那些不假思索也不能明了人生意义的人通常会如是说。

但是,清楚自己人生目标的教徒并非如此感同身受。他们的行动不受对自己行为的推测后果所左右,而是受其人生目标的意识所引导。工人在工厂完成规定的工作时并不会考虑其后果。士兵在执行上级命令时也是如此。教徒在履行上帝旨意时也概莫能外。因此,对于教徒而言,同道之人的多寡和自身行为的后果都不成其为问题。他们深知,宇宙洪荒,莫过生死,而生死之事皆掌握在他们所遵从的上帝之手。

教徒们如此行事,并非出于自身的意愿,或是出于本人或他人的一己之利,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天命不可违,一切要听天由命。

教徒活动的特点就在于此。因此,只有当人们用宗教意识而非利益或争执来引导生活,才能最终实现从自己造成的灾难之中的救赎。

“但是,该如何对待那些攻击我们的敌人呢?”

十二使徒的教义中说:“爱你们的敌人,你们就不会有敌人。”这一回答并非说说而已,乃是对明确、具体的活动及其后果的表示,因为习惯思考的人可能会想,向敌示爱未免夸大其词,是另有所指。

爱你的敌人(日本人、中国人、黄种人,愚昧之人正在竭力挑起我们对他们的仇恨);爱他们意味着不要像英国人那样,为了获取用鸦片毒害他们的权利而杀死他们;不要像法国人、俄国人、德国人那样,为了掠夺他们的土地而杀死他们;不要像俄国人那样作为对破坏道路的惩罚而将他们活埋;也不要像俄国人那样用辫子把他们系到一起,淹死在他们的阿穆尔河中。

“弟子常不高于师……如像其师,弟子足矣”。

爱我们称之为敌人的黄种人,意味着不要用以基督为名的荒谬迷信去教会他们堕落、救赎和复活,不要教会他们杀人越货之术,而是要教会他们正义、无私、慈悲和友爱,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要用我们自身的美好生活来率先垂范。

可看看我们都对他们做了些什么吧,我们正在干着什么?

假如我们真爱我们的敌人,即使现在才开始爱日本人,我们也就不会有敌人了。

因此,对那些忙于备战、外交、行政、财务、经济、革命、社会主义宣传和琳琅满目的无用学科并以为藉此能实现人类救赎的人们而言,这听上去似乎如此怪诞,然而,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实现人类的救赎,不能靠要创建和平同盟的皇帝或国王;不能靠要罢黜皇帝、国王或用宪法加以限制或以共和国替换君主制的人们;不能靠和平会议;不能靠社会主义工程;不能靠在陆地或海上的胜仗;不能靠图书馆或大学;不能靠那些现在称之为科学的无聊的心理训练,而只能靠越来越多的单纯普通民众,诸如俄国的杜科波尔、德罗仁和奥利霍维克派信徒;奥地利的拿撒勒教徒;法国的古特基耶(译者注:法国工人,1895年因拒服兵役被囚禁四年。)们;荷兰的特尔维(译者注:荷兰基督教无政府主义者,1903年因拒服兵役被囚禁。)们,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并不追求生活的外部变化,而是要在内心坚定履行赋予他们生命的上帝的意旨并为此竭尽全力。只有这些把神之国度内化于心的人,才能不必刻意就能把人皆向往的神之国度外化于形。

这是实现救赎的必由之路,别无它途。因此,现在所为之事——操纵百姓,用宗教和爱国迷信怂恿大众,刺激他们排外、仇恨和杀人;或者为了使人们摆脱奴役和压迫而号召他们进行外部暴力革命;或者认为只要掌握了无关痛痒的丰富知识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所有这一切令人迷失之事,只会使人们在救赎之路上迷途难返。

基督教世界的人们正在遭受的罪恶在于,他们暂时失去了宗教。

一些人意识到了现有宗教与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的智慧和科学发展程度不相协调,于是断定宗教对任何人来讲都毫无必要。过着没有宗教生活的他们,宣扬不管什么宗教都一无是处; 另一些人则对现今所宣扬的基督教的歪曲形式抱残守缺,实际上也无异于过着没有宗教的生活,只是鼓吹空洞的外在形式,而这是无法引导他们的生活的。

然而,回应时代要求的宗教确乎存在,广为人知。它隐藏于基督教世界人民的心中。因此,为了让其浮出水面,约束众生,只需受过教育的人——群众的领导者——明白:人们需要宗教,美好生活离不开宗教,他们所谓的科学不能取代宗教;要让掌权者和宗教空洞旧式的拥趸们意识到,他们在宗教幌子下维护和宣扬的不仅不是宗教,而且成为了人们皈依真正宗教的一大障碍。他们已经对这一宗教了然于胸,清楚只有它才能拯救自己于灾难。所以,唯一可靠的救赎之路,就是不去妨碍人们唤醒意识之中的真正宗教。

十一

这篇文章写就之际,传来了六百多条无辜的生命在旅顺口外死亡的消息。这些可怜受骗之辈的无用痛苦和死亡,应当能警醒成为这一死因的那些人。我不是在暗讽马卡洛夫(译者注:1849—1904,沙俄海军将领,1904年4月13日因其指挥的旗舰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号在旅顺口外触雷沉没而死。)和其他军官——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他们心甘情愿地去做了,为了私利,为了野心,把自己掩藏在冒牌的爱国主义之下。这种伪装之所以没有受到谴责,只是因为它具有普遍性。我所指的是那些可怜的、从全国各地招募到的人。出于宗教欺骗和惧怕惩罚,他们离开了诚实、合理、有益、勤勉的家庭生活,被驱赶到世界的另一端,在残酷和荒唐的杀人机器上被撕成碎片,与这台愚蠢的机器一起葬身遥远的海中。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和直面的死亡毫无必要,毫无益处。

1830年波兰战争期间,副官维列任斯基(译者注:1794—1844,波兰禁卫军轻骑团中校。)被赫洛皮茨基(译者注:1771—1854,波兰军队中将。)派往圣彼得堡。他在和季比奇(译者注:1785—1831,俄军将领。)用法语谈及俄国出兵波兰的条件时说:

“我认为,波兰人是断然不能接受的。”“相信我,皇帝不会再做出让步了。”“我非常难过地预言,战争不可避免。许多不幸的牺牲品会血洒战场。”

“没有的事儿。双方至多死亡1万人,不过如此,”季比奇用浓重的德国口音说道。他十分自信:他和尼古拉一世——另外一个对俄国人和波兰人都残暴无情、匪夷所思的人,有权让成千上万的俄国人和波兰人死无葬身之地。

人们无法相信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如此的无情和可怕,但事实的确如此。正是由于这些人的意志,6万个生灵死于非命。眼下,同样的一幕正在上演。

为了不让日本人进入满洲,将其赶出朝鲜,需要的不是1万人,而更可能是5万人。我不知道沙皇和库罗帕特金(译者注:1848—1925,日俄战争期间任俄军远东陆军总司令。)是否像口若悬河的季比奇那样说过,俄国为此单方面牺牲的性命不会超过5万条,也就这么多。他们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们所为之事已经昭然若揭了;成千上万源源不断被运往远东的不幸的、受骗的俄国农民已经不言而喻了。这就是那些不超过5万名的活生生的俄国人。沙皇和库罗帕特金已经决定让他们赴死,以继续那些不道德的、野心勃勃的人在中国和朝鲜所进行的愚蠢行径、抢劫和各种令人憎恶之举。

此刻,他们正安静地坐在宫殿里,盼着从这5万无辜的、不幸的、受骗的俄国劳动人民的无谓死亡中获取新的荣耀和斩获。因为一块俄国没有主权而是从合法拥有者手中罪恶地掠夺过来的其实并不需要的别人的土地;还因为妄想利用朝鲜森林赚钱的投机者的黑幕交易,数以百万计的钱财打了水漂,那可是俄国全体国民的劳动成果呀,让后代人债台高筑不说,而且最好的劳动力将退出劳动,数以万计的儿女将注定面对无情的死亡,况且这些不幸的人已经开始踏上了死亡之旅。此外,战争的策划如此糟糕透顶,漫不经心,缺乏远见,没有预谋,正如一家报纸所称,俄国的唯一胜算,也就靠它不竭的人力资源了。这也正是那些把成千上万的俄国人推向绝路的人所仰仗的。

坦率地讲,我们舰队所遭受的令人遗憾的惨败应该在陆地上得到补偿。再直白点说,这意味着,如果将领们在海上指挥不利,由于过失而丢掉了公众的百万财产和数千条性命的话,那么,他们可以在陆地上再杀害数千条性命来加以补偿!

蝗虫过河时,底下的一层层蝗虫会被淹死,这样,溺死的蝗虫尸体会堆成一座桥,上面的蝗虫就可以爬“桥”而过了。如今,他们对待俄国人的方法如出一辙。

这不,下面这层已经开始溺水了,为数以千计的人指出了明路,而这数以千计的人同样会走向灭亡。

那么,这一可怕行径的肇事者、指挥者和教唆者们开始明白自己的恶行了吗?一点也不。他们确信自己已经并且正在履职尽责,并为自己罪恶的行径感到自豪。

人们在谈论英勇的马卡洛夫之死,认为他本可以很巧妙地杀人。他们痛惜价值数百万卢布的上佳杀人机器沉没了;他们在议论如何找到另一个堪与可怜、愚昧的马卡洛夫媲美的能干杀手;他们发明了新的更加实用的杀人利器,而参与其中的所有罪犯,从沙皇到卑微的记者,都在异口同声地呼吁新的疯狂、新的残暴,强化兽性,仇视同胞。

“在俄国,不止马卡洛夫一个人,每个身居其位的将军都会沿着他的足迹前进,继承崇高殉国的马卡洛夫的衣钵,”《新时代报》写道。

“让我们为了那些把生命献给神圣祖国的人们而向上帝献上虔诚的祈祷。祖国会毫不犹豫地奉献出同样勇敢的儿女去继续战斗,并从中觅得完成光荣使命的不竭动力,”圣彼得堡《公报》写道。

“无论失败怎样史无前例,一个成熟的民族只会从失败中得出一个结论——我们必须坚持、前进,直到大功告成。让我们发现自身新的力量;新的英雄必将不断涌现,”《罗斯报》写道。诸如此类,俯拾皆是。

伴着更大的疯狂,杀戮和各种罪行还在继续着。人们对志愿兵的尚武精神赞赏有加。他们出其不意地抓住了50名敌人,将其全部杀死;占领村庄并把全村人屠杀殆尽;处死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的人(我方也认为间谍不可或缺,事实上也从未停止间谍活动)。有关这些暴行的消息还用自夸的电报向他们的主子沙皇报告,而沙皇则鼓励自己的精锐之师继续这一英勇行为。

难道这还不清 楚吗?倘若能从这种境遇中得到救赎,出路只有一条:基督布道之路。

“寻求神之王国及其真理吧(你们内心拥有),那么所有其它人类努力追求的世俗诱惑便自会实现。”

生命的法则就是这样:世俗诱惑的实现不是在人们追求之际,恰恰相反,这种追求反倒会使人远离他所寻觅的东西。只有当人们不去纠结世俗诱惑的实现与否,而是在上帝和生命面前完美履行自己认为正确的使命,世俗诱惑才能偶然实现。

因此,人类的真正救赎之路只有一条:每个个体在内心履行上帝的旨意,即宇宙的这一角落也受上帝的支配。这是每个个体的主要、唯一的使命。与此同时,这也是每个人影响其他个体的唯一手段。故而每个人的所有努力都应该指向于此,也只有于此。

十二

我刚把前面几章的文稿发走,就传来了那些疯狂擅权的轻浮之流对俄国人民犯下了新的罪孽的消息。这些将领们是奴隶中最为粗俗卑屈的一批。他们再一次披上令人炫目的傻傻盛装,为了出人头地、与众不同而互相倾轧。这些卑鄙卑微之流残害了供养他们的数以千计的可敬、善良、勤勉的劳动者。这些罪孽不仅不会让那些责任者去反思和忏悔,而且人们耳闻目睹的都是从快从多杀人进而摧毁更多俄国和日本家庭的必要性。

更有甚者,为了让人们犯下更多此类罪孽,作恶者们罔顾众所周知的事实(对俄国人来讲,即便从军事爱国主义角度去看,这场战争也是一次可耻的失败),竭力向轻信的人们保证,这些不幸的劳苦大众(恰似被引诱进屠宰场的牛群,就因为将领之间的误解,竟导致数以千计的人伤亡)的行为是英雄壮举,因为临阵脱逃的人在偷生,而奋不顾身的人在殉国。某个邪恶残忍的将军或海军上将炸沉溺死了一批日本人的行为,也被形容为令俄国人欢欣鼓舞的伟大光荣的英雄义举。所有的报刊都在呼吁人们进行可怕的屠杀:

“让在鸭绿江上牺牲的两千名战士,连同受创的‘列特维赞号’战列舰及其姊妹舰和损失的鱼雷艇们,教会我们的巡洋舰去捣毁卑鄙的日本人的海岸。祖国派出的战士们的鲜血不会白流。现在的一切感情用事都是在犯罪。我们必须战斗;我们必须对日本人予以沉重的打击,让他们的恶毒之心记取教训。现在是到了我们的巡洋舰出海去把日本的城市炸成齑粉、灰飞烟灭的时候了。来不得半点仁慈。”

可怕的战争还在进行之中。洗劫、暴力、杀戮、伪善、偷窃,最为可怕的是,对基督教和佛教教义的曲解仍在持续。

罪魁祸首沙皇依旧在检阅、感谢并褒掖部队;他还颁布了出动预备役部队的诏书;他忠实的臣民们一再把财产甚至生命置于沙皇的脚下,嘴里称颂着崇拜的君王。为了能够抢得头功而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们把父亲们和一家之主们从无依无靠的家庭中撕扯出来,让他们去卖命。俄国的状况越是糟糕,记者们就越是肆无忌惮地信口雌黄,把一场场令人颜面扫地的败仗,妙笔生花地写成令人欢欣鼓舞的胜利,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反正也没人去揭自己的老底,只需闷头赚足稿费就是了。人们对战争投入的人力和财力越多,当权者和投机者们巧取豪夺的就越多。他们明白没人会审判自己,因为大家都彼此彼此。在没有人性的军校里虚度数年、接受过杀人培训的那些可怜的军人们也会暗自庆幸,因为除了加薪之外,长官们的阵亡也会为他们的升官腾出空缺来。

牧师们还在劝说人们去犯下弥天之罪;亵渎圣物神明;祈祷上帝援助战争。人们不去谴责牧师,而是对其大加赞扬,而正是牧师,手拿十字架现身沙场,鼓励人们去屠杀。日本国内所做的一切也如出一辙。胜利的喜悦令愚昧的日本人以更大的热情投身杀戮。天皇也在检阅和嘉奖部队。将领们自吹自擂自己的英勇善战,认为学会了杀戮就走进了文明。停止劳作、背井离乡的不幸的劳苦大众们怨声载道。记者们也在谎话连篇,为不义之财而喜不自胜。当杀戮成为一种美德时,罪恶之花注定会次第开放。指挥官和投机者们或许都会大发战争之财,而日本的神学者和传教士同他们相比毫不逊色,在宗教欺骗和亵渎手法上与欧洲的比起来也不输分毫。他们歪曲了佛教不开杀戒的教义,纵容甚至为杀戮来辩护。释宗演禅师(译者注:1859~1919,日本临济宗僧,日俄战争期间曾作为僧职人员随军。1904年,托尔斯泰写信征集其反战签名遭拒。)辩称:尽管佛教戒杀,但直到人在万物永恒的爱心中相容之时,佛方得心安。因此,为了把不和谐变为和谐,杀戮和征战是必需的。

这话说的好像基督教和佛教关于人类精神和谐、四海一家、博爱、慈悲、生命神圣的教义根本不存在一样。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俄国人,虽然都已经受到了这些事实的开化,但却还像野兽一样冲向彼此,唯一的愿望就是多杀敌人。数以千计的不幸者承受着极度的苦难,困惑地问自己为什么倒霉的事情都摊到自己的身上,最终在日、俄野战医院中痛苦地归天。同时,还有数以千计的人早已葬身黄土或魂荡海上。成千上万的妻儿父母为一家之主的无谓牺牲而悲恸不已。然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新人准备着赴死。俄国的屠杀组织者们唯一的关切,就是把炮弹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每天会有三千人丧命),一刻也不能停顿。日本人也乐此不疲。这些“蝗虫”被不断地赶到河中,以便后面的士兵能够踏着他们的身体蹚过河去。

对日战争与海牙和平会议并行不悖,在穆拉维耶夫和马顿斯教授的讲演中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而这些讲演同样明白无误地表明,我们这个时代藉以交流思想的手段——讲演,已经被扭曲到了何种程度;清晰、理性的思考能力是如何丧失殆尽的。思想和讲演是有目的性的,不仅可以指导人类的活动,而且还能为任何行为去辩白,不管这一行径是多么的罪恶。过去的布尔战争(译者注:英国人和布尔人之间为了争夺南非殖民地而展开的战争。共有两次,1880—1881、 1899—1902。)和当下随时都可能演变成一场全球杀戮的俄日战争都证明了这一点,对此毋庸置疑。所有的反战言论都无助于止战。这就像在为肉掐架的疯狗面前,跟它们讲分而食之,别互相残杀,不然肉就会被路过的狗叼走的道理,再苦口婆心、能言善辩都无济于事。

异教徒、希腊人、罗马人甚或是中世纪的基督徒不懂《福音书》、盲目相信教堂的指令、可能会去参战并以战绩为荣倒是可以理解,但有信仰的基督徒,甚至是无神论者,怎么能够如此不愿接受人类手足情深和博爱的基督教理想的浸润呢?更何况这些理想还是我们这个时代哲学家、道德家和艺术家著述的灵感之源。这些人怎们就会拿起枪杆或站在炮位上向自己的同胞开火,而且杀的多多益善?

何时人们才能罢手、受骗的大众幡然醒悟,大声说:“哼,要去你们自己去吧!冷酷的沙皇、天皇、大臣、主教、牧师、将军、编辑、投机者们,不管你们是谁,你们自己冒着枪林弹雨去冲锋陷阵吧。我们不想去,我们也不会去。”

“让我们过上和平的日子吧,有田种,有屋盖,还得供养你们这些寄生虫。”现在说这番话是再自然不过的时候。在我们俄国人中,回荡着成千上万妻儿母亲们的哭泣声。他们家里的主心骨被整编进了“预备役”。这些人大多数都会识文断字,也知道远东是什么。他们清楚战争在继续,不是出于俄国的需要,而是为了在异国租地上的交易,一些腐败的投机者看准了在那里修建铁路牟利的机会;而且他们也知道,或者可能知道,他们会像屠宰场里的羔羊一样被杀掉,因为日本人操控的屠杀工具比我们的要先进,因为叫他们去送死的俄国政府还没想过把他们像日本人那样武装起来。了解了这一切,人们自然就会说:“发动战争、需要战争、为战争辩护的人,你们去面对日本人的子弹和地雷吧,我们是不会去的。我们不需要这样做,也不明白到底谁需要战争。”

可是,他们没说。他们去了,而且还会不断地去。只要他们害怕肉体受到摧残而不是害怕精神和肉体都会受到折磨,他们就还会去。

他们会这样争辩:“负伤还是阵亡,我们也搞不清楚。不过有一样,我们有可能死里逃生,荣归故里,像那些水兵一样,在俄国各地受到盛情款待,因为他们躲过了日本人的枪弹。我们要是拒绝上前线的话,就会被关进大牢,挨打受饿,被流放到雅库茨克去,甚至还有可能被立马处死。”于是,绝望的他们抛下了妻儿和美好理性的生活,走了。

昨天,我遇到了一名预备役战士,由他母亲和妻子陪着。一家三口坐着马车,丈夫喝得酩酊大醉,妻子的双眼哭得肿了起来。他别过身来对我说:

“再见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要去远东了。”

“你准备去打仗吗?”

“是啊,总得有人去打!”

“可没有人需要打仗!”

他想了一会儿,说:“那又能怎么做呀?能躲到哪儿去呀?”

我看出来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明白了他要去做的事情是邪恶的。

“能躲到哪儿去呀”这句话是对这种心态的入木三分的写照。用官方和媒体的话来说,就是“为了信仰,为了沙皇,为了祖国”。撇家舍业、承受苦难和死亡的人道出了他们的心声:“能躲到哪儿去呀”,而那些平安无恙地坐在奢华的宫殿里的人却说,所有的俄国人都时刻准备着为他们崇拜的君主、为了伟大俄国的荣耀而献身。

位于大连金州南山的一座日俄战争期间沙俄阵亡军人合葬墓碑。墓志铭的最后一行用大写字母写着:“为了信仰,为了沙皇,为了祖国。”(译者摄影加注)

昨天,我收到了我认识的一位农民寄来的两封信。

第一封信写道:

“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今天,我接到了正式应征入伍的通知。明天,我必须到集合点报到,然后去远东吃日本人的枪子儿。”

“关于我自己和家人的痛苦,我不想告诉您。您能理解我可怕的处境,还有可怕的战争。这一切您很早以前就痛苦地体验过了。这您都懂。我一直盼着去看看您,和您好好唠唠。我本想给您写一封长信,跟您倒倒我心中的苦水,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多写,就收到了报到证。我老婆和四个孩子可怎么办?当然,您也上岁数了,不便亲自为我家人做点什么,但是能否请您的朋友抽空到我家去看看。如果我老婆实在承受不了无助的痛苦和孩子的负担,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恳请您一定伸出援手。尽管她并没和您见过面,但他会听信您说的话,这一点很重要。”

“我无法违抗命令,但我把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亲手让一个日本家庭失去亲人的。上帝呀!这一切多么可怕。撇下自己的生活和亲人简直是太难受了。”

第二封信写道:

“最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入伍的第一天刚刚过去,我就已经受够了。从早8点到晚9点,我们挤在练兵场上,像牛群一样被赶来赶去,煞有介事的体检重复了三遍。那些称病的人连10分钟的检查时间都没用上,就被标明“合格”。我们这些合格的两千人,被军官赶到营房,沿途两侧挤满了家属——母亲、妻子和怀里的孩子,足有一俄里长。她们紧紧抱住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搂着他们的脖子在绝望地哭泣!一般情况下我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这时我撑不住了,也跟着哭了起来(用记者们的话来描述这个场景就是:‘巨大的爱国热情喷涌而出’)。”

“弥漫在世界上差不多三分之一地区的这场大悲恸用什么尺度能衡量过来呀?我们现在就是炮灰,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恐惧和复仇的上帝的祭品。”

“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平衡。唉,我这个三心二意的人,无法做到只为上帝效劳,真是该骂!”

这个人并不笃信身体的毁灭实不可怕,可怕的是身心俱灭,因此,他无法拒绝送死,但同时又在离开家人之前,承诺他不会亲手毁掉任何一个日本家庭。他信仰的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此,人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这并非仅仅局限在基督教世界里,而且在佛教、伊斯兰教、儒教和社会上层也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多达数以百万之众。

世上存在真正的英雄,但不是这些希望杀别人而不是被杀的宿命之辈。真正的英雄是那些身陷囹圄或被流放,断然拒绝与屠夫为伍的人,他们甘愿殉道。也存在类似那个给我写信、奔赴沙场但不去屠戮的人;还有那些未加思索就动身的芸芸众生。他们竭力不去想正在做些什么,在内心深处并未准备好去感到自己遵从上司的命令撇家舍业去做的是一件罪恶之事,与内心和信仰完全背离。他们走上战场,只是因为他们如此纠结——“能躲到哪儿去呀?”

与此同时,那些留在家里的人不仅感同身受,而且还表现了出来。昨天,在大路上,我遇到了一些从图拉返回来的农民,其中一个人在从马车旁走过时正读着报纸。

我问:“看什么呢?电报吗?”

“这是昨天的。这还有份儿今天的。”

他从兜里又掏出来一张。大家停了下来。我读了起来。

“昨天在火车站发生的事儿你们一定都看到了,太吓人了,”他说。

“妻儿老小,有一千多人呢,都在那儿哭。他们把火车都围了起来。在一旁围观的人也都在哭。一个图拉来的妇女大口喘着气倒在了地上,死了,留下了五个孩子。怎么办,只能到处流浪喽,可他们的爸爸还是得上路啊。我们到底要在满洲还是叫什么的地方干些什么呀?咱们的地够多的了。死了多少人呐,糟蹋了多少钱呀。”

是的,人们对待战争的态度和往昔的(甚至是不久前的1877年)相比已经相去甚远。如今发生的事情闻所未闻。

报纸上宣传,为了鼓励那些被派到前线送死的人,沙皇到俄国各地巡视,受到了人们极度热情的欢迎。事实上,还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浮现出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称,有三名预备队员上吊自尽;还有一个地方吊死了两个;有一名妇女的丈夫被带走了。她领着孩子来到了征兵办公室,把孩子留在了那里;还有一名妇女在军官的院子里上吊自杀。所有这些消息都是如此令人沮丧和光火。人们对“为了信仰、为了沙皇、为了祖国”这些话,还有国歌和“乌拉”的欢呼声再也无动于衷。

另外一场不同的战争——人们对自己被迫行为的欺骗性和罪恶感的艰难觉醒,正在逐渐攫住普罗大众。

没错,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冲突,不是发生在俄日之间,也不是凸起于白种人和黄种人之间,更不是地雷、炸弹和子弹的争吵,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等待宣示的人类文明意识与纠缠压制人类的黑暗、重轭之间的精神冲突。

耶稣曾经满怀期望地说:“我来要把火丢在地上;倘若已经着起来,不也是我所愿意的么(路加福音第12章第49节)?”

耶稣的期许已经成为了现实。烈火已经点燃。不用再去确认,只消去传播火种便是了。

1904年5月13日

如果我不就此打住,这篇文章就永远也写不完。昨天,传来了日本铁甲舰被炸沉的战报。所谓的俄国时尚、富有、知识阶层没有些微的良心发现,全都陶醉于上千条性命的毁灭之中。然而今天,我收到了一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水手的来信:

“尊敬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深深地向您鞠上一躬。”

“我看了您写的书。读起来很有意思。我是您的书迷。我们现在打仗,长官逼着我们去杀人,您觉得这符合上帝的旨意吗?我请求您写信告诉我,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理。当地的教堂里,正在进行着祷告。牧师提到了热爱基督的军队。上帝热爱战争,是真的吗?能不能给我寄来几本书,让我能读出来世上存不存在真理。多少钱,我买。如果没有这样的书,给我写封信也行。能收到您的来信我会很高兴的。盼望着您的回信。先写到这儿吧。我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也希望您如此。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后面是地址——旅顺口,服役的舰名、军衔和姓名。

坦率地讲,对这个可爱的、严肃的、真正开明之人的征询,我无法回答。身处旅顺口的他,虽然与外界失去了书信和电报联系,但我们还是有相互沟通的办法。这意味着,战争与我们共同信仰的上帝的意旨相背离。他内心深处的疑惑本身,也就包含有解决问题的路径。这一疑惑如今已经浮出水面,在数以千计的人们心中浮荡,不仅仅是俄国人,也不仅仅是日本人,也包括所有那些被暴力强迫去践行与人类天性背道而驰行径的不幸的人们。政府用来麻痹人们并且还在使出浑身解数麻痹人们的催眠术行将就木。它的影响力日渐式微,而“长官逼着我们去杀人是否符合上帝的旨意”的疑虑正在逐步深化。它已无法消解,只会逐渐强化。

这一疑虑是上帝在地球上点燃的一个火种,已成燎原之势。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我不胜欣喜。

列夫·托尔斯泰

1904年5月21日于清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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