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建中的502电厂 1962年 布面油画 46X71CM
采访前,我先去黄桷坪老校区逛了下,在坦克库当代艺术中心小院里,那辆开不动的老坦克依旧停驻原地,锈迹斑斑的光泽越来越带有基弗的味道;斑驳陆离的砖墙上,绘有上世纪中叶的激进宣传画,工农兵男女全都英勇地背着枪;鲁迅先生端坐教学楼前,还是那么沉得住气,还是那张忧国忧民的脸,紧蹙的额头并未添加一条皱纹。几年前,我就是在这邻近的艺术联考考场中与人博弈,最终在两万多名考生中,以第二十三名的专业好成绩,昂首挺进川美……
算了,还是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初识夏培耀先生,一见到那斯文和蔼的面庞,亲切地朝我堆砌微笑,原有的忐忑顿时一扫而光。我们是在他工作室进行这番交谈的。为尽量保留夏先生珍贵的录音原稿,以下采用问答行文。
苇:很荣幸能采访到您,在学校那边晓得了您的电话。
夏:你说大声点,耳朵不大好。
苇:我在学校那边打听到您的电话,您是川美油画系第一届学生吗?
夏:是啊,我首届。
苇:最早怎么接触到画画的,从小家里就有这环境吗?
夏:没有。我一个亲戚画国画的,到家来玩。我见他画画就感觉很神奇,很喜欢,那时候我才几岁,住在乡下,就去墙上……
苇(笑):涂鸦?
夏:对,就这样受到影响。
苇:您高中在哪儿读的?
夏:没有读过高中,只读了初中一年半,就失学了。当时家里比较困难,子女多。我家里是一个小学教师世家,父亲、“嬢嬢”(四川话中指阿姨)都是教小学的。解放前夕,小学教师连工资都发不起,发米和棉纱,棉纱拿到市场去换米,那么一个状况。
苇:您家有几个孩子?
夏:共八姊妹。我是老二。
苇:只有您一个画画吗?
夏:只有我画画,也很偶然。失学后,我从老家江津到重庆来,在“嬢嬢”家住着,成天画列宁像、斯大林像。有个邻居一看这小孩还喜欢画画,就问:你愿不愿意学画?我说愿意。他说,我给你想办法,你到市中区文化馆去学习嘛。那儿有个美术班,就带我去。去了以后,我看见墙上有画,桌上还放着石膏像,以前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非常高兴。来参加学习的都是在职的人,只能利用晚上业余时间。美术班不收任何费用,还有老师教,只是笔和纸得自己买。我反正闲着没事干,白天也到那儿去画。后来文化局成立文工团,要几个搞舞台美术的,就到美术班来选人,我也被选上了。
苇:您才多大?
夏:十五岁。我从美术班进了文工团工作。1953年全国文艺单位调整,文工团被撤销,重新分配工作。我们搞美术的被分到市美术公司。报到的时候,人家问我是哪个美院毕业的,我说,我初中都没念完。就不要,被退回文化局,留在影剧院经理处搞人事工作。后来大约是1953年,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央有个文件,要求从市级机关选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到企业去工作,我初中没读完也算知识分子(笑),被选到土湾重纺一厂,就在党委搞宣传工作,又可以画画了。
苇:宣传画?
夏:1955年,中央号召企业里年轻知识分子上大学深造,我当时的领导就来动员我,说:“你可以同等学力去考嘛!我看你画得还可以,就去学美术。”于是我写了申请书,组织上很快批准。当时川美还叫西南美术专科学校。
苇:当时考的都有什么内容?
夏:一点都不难,因为我在工厂搞宣传,自学过文学政治什么的,还经常给工人讲时事。
苇:专业呢?
夏:素描、色彩、创作,这些都考。考试时遇到一件很有趣的事。绘画系主任苗勃然先生口试我:“如果绘画系不收你,让你读其他专业,愿不愿意去?”我当时反问:“其他是啥专业?”他说:“比如说让你读雕塑去不去?”那时候我连雕塑是啥都不懂,就问:“雕塑是干什么的?”苗先生觉得很滑稽,惊讶地问:“你不知道雕塑是干什么的?”我说:“不晓得。”他打个比方:“比如庙子里的菩萨就是雕塑。”我一听赶紧说:“啊,那个我不学!我来学画画是要为工农兵服务的,你让我去搞那些封建迷信东西,我不愿意!”(大笑)
苇:(也跟着笑)。
夏:苗先生听了哭笑不得。那时我才十九岁嘛,知识少。没想到这样还考上了。那时候《重庆日报》还要见报,录取名单要登出来的。
苇:当时心情怎样?
夏:很复杂。马上就给我父亲去了封信,告诉他我要去读书了。父亲不但不祝贺,反而问我:“你去读书?谁供你读?我是没钱哦!”马上我就回信:“我不要你给钱,由国家供我。”因为我在文化局有三年工龄,国家有政策,凡是三年以上工龄,就能享受国家的调干助学金,每月国家给我二十八块钱,吃饭穿衣都够了,还能寄几块钱给我弟弟读书。
夏:考进学校后,精神压力很大,毕竟我初中没毕业,所有的课程都得兢兢业业去对付,认认真真地听,认认真真地记,认认真真地做。我起初在班上成绩并不好,三年之后,成绩平平的我成了班上第一名,留校也是这个原因。
苇:您后来培养了很多人才。
夏:很多都是我学生嘛。庞茂琨、翁凯旋、张杰、陈丛林、高小华包括罗中立,这些都是我的学生嘛。
苇:那时候学校附近电厂的烟囱在吗?
夏:一直都在。黄桷坪也非常落后,周围都是农村。
苇:吃饭是不是用粮票?
夏:那是后来困难时期。我刚进校全校才一百零点学生,伙食相当好,早晨还有鸡蛋,很便宜。后来就不行了,粮食定量,生活差,但是在重庆最困难的时候,我到浙江美院去了。
苇:博巴班。
夏:对,杭州的生活就要好得多。
苇: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你们接触国外作品比较少。
夏:那时候就看苏联画册嘛。在川美读书的时候,完全是学苏派,老师贯彻的也是前苏联那套教学方法。
苇:不太有自己的想法?
夏:你不可能有,也不允许你有,有啥想法就是不听老师的话,成绩就不行,不像现在学生可以自由发挥。当时的教学方法是限制学生创新。你要创新就是个人主义。
苇:什么时候去的博巴班?
夏:我1958年毕业,留校执教两年,1960年到浙江美院博巴班,1962年才回到川美。
苇:去博巴班学习之前,您教学生的那一套,和回来后有什么异同?
夏:很大不同!很大不同!我们国家建国以后,在油画方面请了两个外国专家。一个是前苏联的马克西莫夫,也就是央美1955年至1957年的马训班。第二个就是1960年至1962年浙美的博巴班,又称罗训班。博巴是罗马尼亚人,他的整个艺术观点,包括艺术样式,跟前苏联很不一样,这个东西有历史渊源。罗马尼亚在二战前,文化是融入欧洲体系里面,并不属于俄罗斯这个体系。博巴从他本国毕业后,再到法国去学,受欧洲艺术发展的影响,包括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特别是受到后印象主义的影响更大,塞尚、高更……
苇:从结构入手。
夏:嗯,所以他整个观点,整个艺术理念和苏派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苏式一统天下,博巴带进来这套,在国内很难接受,认为是资产阶级、形式主义东西。当时我们博巴班的十四名学员受到很大阻力,浙美油画系个别领导加以限制,在学校四处传播,说只能将博巴当成反面教员来学。
苇:那为什么还开这个班?
夏:这是上面文化部的指示,是根据两国文化协定办的,浙美某些人没有办法,才让我们阳奉阴违,白天向博巴学习,晚上就要消毒。晚上请曾经从苏联留学回来的全山石教授给我们重新补课。
苇:思维不会颠倒吗?
夏:所以就很恼火,学不下去,大家都觉得这样做不对。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就私下给文化部艺教司一位司长反映,他听了觉得这样做很不应该。由于当时形势很严峻,苏联撤走专家,罗马尼亚不听苏联的,还坚持把专家派进来。浙美这么做,给国家造成政治上损失不说,经济上的损失也很大,尤其是困难时期,请个专家要花上万人民币,而普通教师一年薪水才几百块。文化部就出面向浙美说,不能这样搞。对博巴的东西可以不赞成,可以有不同看法,但是不能盲目批判。如果要批判,也得先了解才行。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
苇:博巴有没有为此对你们发过火?
夏:没有当面发过火。只是有段时间,他发现大家全都不按照他的方法画,觉得很奇怪,就说,“如果你们不愿意学,我就回去了。”博巴最初是没留胡子的,后来就把胡子留起了。据说罗马尼亚人有这个习俗,蓄胡子就意味着被伤害很难过。
苇:他给你们讲课的时候,旁边有翻译吗?
夏:有,一天到晚跟着他。你看这画册上,就是他送给我的画。这些画在当时来说,非常有特点,有新意,那时油画像这么画的国内可以说没有。我后来曾在杭州几次座谈会上说,博巴对中国油画的贡献很大,概括起来有几点:第一,他倡导油画要个性化。那时恰恰是反对个性化的,因为个性就是个人主义。博巴一进来就强调一定要有个性。他说在北京、上海看展览,觉得有些油画确实很不错,但是一个展览几百张作品……
苇:看不出来是谁的。
夏:嗯,看起来像一个人画的,这就不好了。博巴说,艺术很重要的就是要有自己对事物的认识,要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他强调第一是个性化。第二是现代化。第三就是中国化。他是个外国人,却从第一天讲课开始,就特别强调中国化,说不要重复欧洲的老路。
苇:您第一次见到博巴的画,是个什么印象?
夏:很新鲜,觉得跟我以前学的不一样。比如素描,他非常强调结构,过去我学素描就非常强调光影。他的作业很多都是平光作业,起初大家都很不适应,他那些平面的东西,感觉无从下笔。他曾经讲:“素描第一是结构,第二是结构,第三第四还是结构。”
苇:有没有因为绘画遭受过一些打击?
夏:罗训班就是个例子。我从博巴班毕业后,带回一套完全崭新的艺术观念。在川美曾有个流行的说法,凡是带点新意有创造性的东西,都称为“罗派”。“罗派人”“罗派歌”“罗派舞”“罗派画”……后来遇到非常时期,就把我的画抄去搞黑画展览,我的画被破坏了,博巴送给我的画也被破坏了,拿墨汁画花了,很多没保存下来。
苇:现在有人说,艺术就是玩儿,是一种个人情感的宣泄,您怎么看?
夏: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画画确实是个人感受,但要受时代的影响,同时反过来影响时代。
苇:怎么看待现在的装置艺术和波普艺术?对习惯架上绘画的您来说,它们的存在是否有意义?
夏:这都是现代艺术的一些流派,最早出现也绝非偶然,可能跟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你可以从中学习研究它,自己不一定这样搞。现在是个多元的世界,总之我并不反对,但要我这样做,或者这样画,可能我做不到,也不需要这样去做,因为我生长的社会环境,获得知识的环境都跟这个不一样。
苇:是什么让您一直坚持到现在?
夏:就是喜欢嘛。怎么说呢,绘画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久了不画就不舒服。我现在八十多岁,画得没那么多了,但只要一有新的感受马上就动笔,觉得“有画可画,其乐无穷。”
苇:身为一个知名艺术家,您觉得几十年后绘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夏:绘画只能往前走。有种说法人工绘画要消亡,不存在。
苇:原因是什么?
夏:即使有新的东西出现也不可能消亡,因为个人的审美理念,机器是无法代替的。
苇:但现在机器也是人在操作,操作者只是借用电脑技术,同样注入了自己的一种思维。几十年后,CG就是电脑绘画到底会不会取代人工,我认为应该是不会,但又不能完全肯定……
夏:我觉得作为画画的人,不必去担心这个东西。你既然喜爱,愿意为它付出一切就好。至于将来怎样,谁能预言?让我预言,我就说这个东西永远不会消亡。
苇:想请您给年轻的画家说几句。
夏:好好地画,努力地画,按自己想的去画。不要跟潮流,我一向很反对跟潮流。你按照自己想法去画,按照你的审美追求去画,就行了。
菊 1963年 布面油画 65X88CM